司年的晚飯很簡單,炒了碗青菜肉絲當作澆頭,煎了一個蛋黃呈流質的荷包蛋,又滿心歡喜的下了一碗細麪條。今天在財務處結了上個月的工資,整整有五千多,比自己預計的多了好些。不過也聽到做計調的朋友李燕略帶挖苦的語氣:“小姐,你這錢可是拿病換來的。上個月你比別人幾乎多接了一半的團隊,我看看你,就知道為什麼人家把導遊叫做吃青春飯了。”自己當時不在意的笑笑,又咳嗽幾聲:“工作難找啊!我不拼命,誰給我飯吃?”
她和她們都不一樣,人家再不濟,總還有父母親戚,一點不像自己,那真是“煢煢孑立”。這世上,永遠只有她一個人,因為是個女孩,一出生就是棄嬰。父母對她而言也早就是簡單的稱謂而已。
她收拾完,又洗了碗,急急忙忙的開了電腦。
這個算得上簡陋的小家裏,或許唯一值錢的家當就是那台已經有些破舊的二手電腦了。休息的那幾天,她像很多女孩子一樣,沒日沒夜的趴在電腦前看小説。
生活已經這麼枯燥,唯有小説裏才能在自己的想象裏添上幾分鮮亮的色彩。
二手電腦的配置並不好,開機很慢,司年有些着急。又因為天氣熱,電扇開了慢檔,嘩啦啦的掃着,愈發覺得有些心焦。第一件事去看自己慣常去的文學網站,點擊那篇文,掃一眼,更新還是停留在第二十四章上,時間是三年前的某日。
還是淡淡的失望。
讀者的耐心開始漸漸耗盡,從最開始積極的留言請求作者回來,再到砸磚痛罵作者的不負責任,總而言之,這個筆名叫做“蘇楚”的人,再也沒往自己的故事裏添上一筆半畫。
司年第一次讀是在兩個月前,儘管下邊無數人提示後來者入坑小心,可她還是點開了。一發不可收拾,那天讀了整整半個通宵。她常常想,能寫出這樣一篇文的,該是怎樣一個冰雪通透的女子。
蘇楚講了一個年輕畫家的愛情。她的筆下,那個女畫家,也叫蘇楚。
文筆很美,前邊的鋪墊漫長卻不叫人厭倦,娓娓道來的語氣很柔順。蘇楚和愛人遊歷了各種地方,秀美的南方,廣闊的西部,她寫意山水,眼中的風光美景無限,而在她的愛人眼中,只有她自己,才是最美的一抹筆觸。
故事是倒敍的,畫家回憶起自己和愛人的初識,她進了從未去過的酒吧,要了一杯蘇打水,然後緩緩啜飲。最後她覺得沒勁了,也許因為氣質很純良,也許因為喝的飲料很遜,總之沒有一個人來搭話。正準備走人的時候,突然遇到了一個抱着裝飾用的棕櫚樹、醉得神志不清的男人。
戛然而止了,就是這樣。
甚至沒有説,那個男人,究竟是不是後來叫她刻骨銘心的男人。也有可能他只是扮演路人甲的角色,俗套的調戲畫家。下一刻,一直隱藏不露的英俊男人會從黑色中慢慢的現身,打發了旁人,然後温柔的執起她的手,吻在她的手背。
更新日期停在了三年前的某一日,時間在這一刻彷彿被凝凍,再也不願向前邁進。
畫家的旅行,神秘的男人,都像是謎語,在揭開前那一剎那,出題人從容的跑開了。
其實這小説可能也不是真的寫得那麼好,可是偏偏因為停在了那一刻。氣氛被塑造得如此曖昧,留給人無限的遐想,倒真是叫人覺得與眾不同。於是不斷的吸引人掉進坑裏,那些後來的人,也摔得無怨無悔。
可它就是這麼停滯了,三年時間,它尚未完結,也很可能就這麼下去,一直都是未完結。
司年關上電腦的時候已經接近凌晨。因為有三天時間休息,所以她有些肆無忌憚,不必擔心早起時的睏倦和總是晚點的公車。她靠在枕頭上,腦子裏裝滿了亂七八糟的各種小説情節,最後沉沉入睡。
早上十點多,四季旅行社打來了電話,通知她第二天天帶團,順便來旅行社拿相關資料。司年還沒睡醒,嗯嗯了幾聲,才回過神來:“我麼?我這三天休息啊。”電話那邊接待員笑了笑:“小司,你來了再説吧。”
雖然因為生計的原因,她一直努力的賺錢。可是剛拿到的工資反倒叫她有些懈怠了,提不起精神再重新出發。磨磨蹭蹭到了下午才趕到旅行社,李燕一見她,放下手裏的工作,抿着嘴笑:“運氣不錯嘛。”
她還不明所以,去找業務經理,最後經理説:“客人只有三個,但是看得出來頭不小,定金給得也爽快,你自己要注意啊。”
司年正在看手裏的客户資料,很簡單,只給了姓名和性別。最後一看線路,有些發懵:“可是我沒帶過西北的路線啊。”
經理也有些無奈,拍拍她的肩膀:“小司,我們也沒辦法。那個客人一進來,説完路線,就看到牆上一排照片,然後隨意點了一個,就是你。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她從經理室出來,正好看到牆上的自己。很多證件照會把人照得醜,可她偏不,拍出來生動可愛,就像這張。
蝴蝶領結,白色襯衣,黑色的小西服,頭髮整整齊齊的綁成一束,微笑,眼角輕彎如新月,眸子黑白分明如水。
正好李燕換班,她們拉着手一起出去,李燕一臉誇張得給她形容她明天就要面對的客人:“那個女人真是太有氣場了。一下車這麼進來的時候,接待廳裏都沒聲音了,就看着她不説話。”
“哦,多大年紀啊?”
“蠻年輕的,看上去比我們大上一兩歲的樣子。漂亮,氣質又好,真像女王一樣。她就這麼掃了眼牆上的優秀導遊名單,就點了你。”
説得司年有些意外,她本以為會是個中年婦女,拿着名牌包,眼都不眨就付了豐厚的定金。於是倒愈發好奇起來。
“哎,總之,我覺得你帶這趟,有錢人給的小費肯定不會少。而且又輕鬆,才三個人。”
司年倒不那麼樂觀:“那可不一定。有些客人,越有錢毛病越多。你看看,去西北還不去敦煌新疆線,偏偏去安西,那是什麼地方啊?”
岔路口,李燕衝她搖手告別:“安啦!服務行業,誰都沒辦法。”
其實這次的任務還真是不難,因為三人團,所以不必費心在旅遊大巴里活絡氣氛,也不用唱歌玩遊戲。客户的要求也很簡單,他們只要求訂好房間和車子,有導遊陪着大概是為了放心,連特殊條件都沒有。
司年查了資料,才知道原來安西的榆林窟是敦煌莫高窟的姊妹窟,只是因為地處偏遠,遠不及莫高窟這般著名。這樣看來,有錢人的品位還真是獨到。她不再多想,一切準備就緒,簡單理了理東西,早早的睡下了。
第二天按照慣例提前三十分鐘到達機場,在約好的地方等着客人,司年又簡單看了看手裏的資料,翻來覆去的看三個人的資料,一邊默記客人的名字。
晨光慢慢滲入候機廳,弧形的穹頂,簡潔抽象的設計,光線折射到各個角落。這個空曠的世界彷彿就是銀色的,冷色調。周圍有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司年感受着適宜人體的温度調控,現代社會的快節奏一覽無遺。
她抬腕看看時間,又四處張望,不防有人輕輕拍了自己的肩膀:“你好,是司小姐麼?”
她忙回頭,是個年輕男人,幾乎稱得上高大魁梧,臉卻長得像個稚氣了些,微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叫人生出好感來。
“你好。你是哪位?”
他笑得陽光燦爛:“陳晨。跟我來吧。”
不遠處坐着一男一女,司年望過去,才知道李燕沒騙她,那個傾身和身邊同伴講話的女人,年輕,高貴,美麗。所處的世界現代感這麼強,她卻優美如同上古女神。因為在講話,形狀美好的唇讓旁人看在眼裏,都似玫瑰慢慢綻放。
司年幾乎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個女人,然後問陳晨:“那是章殊章小姐?”
陳晨點頭,又説:“她旁邊是林先生。”
她“哦”了一聲,默唸了一遍那個名字:林季常。
恰在那一瞬,原本背對自己的男人側了側身,下巴輕輕的揚着,似乎在讚許章殊的話。那種氣質,即便窮盡了司年的腦中的詞彙,只怕也無法形容。如果説容貌的出眾是上天眷顧的緣故,可是倨而凌下的清貴優雅,自然而然的驕傲優越,矛盾又和諧,低調卻奢華,難言的氣質盡匯在他身上,就不得不叫人心生嫉妒了。
章殊很快見到了他們,站了起來,笑容温和,早早就伸出手來:“司小姐,你好。”又不經意間掠過了身邊的男人,眼神中莫名璀璨。
司年和她握手:“章小姐不用這麼客氣,叫我司年吧,很高興為你們服務。”
她是由衷的在笑,因為眼前的女子,顯然並沒有給自己居高臨下的傲氣,和藹如同對待朋友。她又很快的轉向林季常,他依然坐着,修長的腿優雅的屈着,一動不動,連臉都隱了一半,彷彿她的到來和他無關。
司年微一躊躇,還沒開口,他卻很快站起來,身量整整高了她一個頭,然後淡聲説:“走吧。”目光亦不是望向她的,像是對了透明穹頂外的藍天在自語,手斜插了口袋,徑直往前走了。
司年錯愕,如果説章殊像極了女神,那麼這個男人一定就是奧林匹斯山巔的眾神之王。這樣的兩人,還真是閃耀奪目。
章殊拍拍她的肩膀,低聲笑説:“別介意,老闆就是這個脾氣。對誰都這樣,尤其是……”話還沒説完,自動自覺的轉換成了一聲假假的咳嗽,然後招呼陳晨:“來,幫司小姐拿行李,走吧。”
司年忙推説不用,腦子一轉,覺得林季常真是冷淡——可是自己卻並不討厭這種氣質,隱隱約約竟然還有些喜歡。畢竟,有着這麼英俊的臉,又有誰能討厭得起來呢?
飛機是去敦煌的,大多是遊客,還有清一色戴着旅行社帽子的團隊,因此顯得有些嘈雜。司年小心的核對票據,等一切都忙完了,才無所事事起來。她身側坐了陳晨,此刻他倒沒閒着,目光有一下沒一下的在四處飄移。
剛才找座位的時候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本來應該司年坐在林季常旁邊,她站在過道上略一猶豫,就沒動。而章殊探過頭看了看她的座位,然後抿着嘴笑:“坐呀,傻站着幹嘛?”林季常頭也不抬,語調沉沉:“章殊,你坐過來。”
司年鬆了口氣,忙和章殊換了位子,如釋重負的坐在陳晨身邊。
前邊的座位若有若無的傳來女人的聲音:“你這個人……何苦……”
至於那個男人有沒有回答,司年因為塞上了耳機,倒沒有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