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海到敦煌,三個小時的時間。到了有當地的旅行社來接機,也就是説有地陪,司年覺得輕鬆。下機的時候腳步輕快,她走在前面尋找接機人,撲面而來的西北氣息乾燥而粗獷,讓自己覺得新鮮,絲毫沒有注意自己身後的一雙眼睛盯着自己,似在灼燒。
找到了地陪,他們一起登上了一輛商務車。地陪小黃是敦煌當地人,他對於這三人不在敦煌玩上兩三天,卻要趕去安西表示不解。像是自家的珍寶被忽視了,總有些負氣,拉着司年嘀咕了幾聲。其實司年也沒來過這裏,也知道莫高窟和鳴沙山盛名在外,有些惋惜。
窗外飛馳的景象,壯闊延綿的沙山,黑沉殘破的山體,在司年腦海中飛快的掠過,下一秒,又被更驚豔的景觀所取代。鳴沙山,莫高窟,司年不由悵然,至少這次是沒時間去了。
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林季常的聲音在下一刻就傳來,雖然冰冷,但也禮貌周全:“司小姐,我想在敦煌呆一天,麻煩你把日程改一改。”
她有些欣喜的轉過頭去,可是那個男人依然低着頭,似乎在把玩什麼東西,並且在説了這句話後,又陷入了沉默。
還是章殊最後説:“那麼就這樣吧,我們在敦煌住一晚,明天去安西。”
這種貴賓團的待遇,自然是説什麼是什麼。司年忙着和總社聯繫,又敲定了行程。恰好到了賓館,當地最好的一家。他們四個人,出手闊綽的要了四間房。
司年住在章殊隔壁,去敲她的門:“章小姐,你們是要去莫高窟和鳴沙山麼?我去安排時間。”
章殊眯起了明亮秀麗的眼睛,想了想:“你去問問林先生吧,我也不清楚老闆怎麼想的。”
司年只得應了一聲,又去敲林季常的門。
他隔了很久才來開門,已經換了件T恤,隨意的往門邊一靠,英俊得叫司年窒息。這種情況下,自己依然神志清明,連續完整的説出話來,司年不禁暗暗佩服自己。
他安靜的聽完她的來意,目光落在地上厚實柔軟的紅色地毯上,然後説:“你要去麼?”
這句話……問的可真是不倫不類。司年還以為自己説得不夠清楚,有些尷尬的再解釋一遍。他並沒有打斷她,最後才説:“哦,我還有些事。你問問他們去不去。不用等我了。”
司年看了一眼,他的桌上還雜亂的堆着手提和紙張,日理萬機的樣子,於是不好再打擾下去,匆匆告辭。厚重的紅木門在身後“咔”的一聲鎖住,她在走廊上走着,忽然有些暈眩,大概是住了太多的賓館,這樣的情景如此熟悉,竟然叫人恍惚起來。
再去問章殊和陳晨,竟沒有一個人表示願意出去,寧願在賓館待著。章殊還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小司,你要是待著無聊,就自己出去轉轉啊!不用管我們。”
她目瞪口呆的回到自己房間,然後開始懷疑,自己帶的是什麼樣的客人啊!真是古怪到了極點。
這麼好的標間,一個人住着,也未免太奢侈,又太冷清了。於是還是決定出去轉轉。
敦煌小城乾淨素整,寞落千年的絲綢古道,重新在這裏煥發出生機。因為時間緊,她只來得及去了趟莫高窟看看,回到小城的時候,已經五點多。因為還要安排晚飯,司年有些着急,只在經過路邊小攤的時候停了停。
西北日照時間長,六七點才吃完飯,她回去的不算晚。手裏提了一大袋杏子和飲料,司年挨個去敲門。
分到最後就是林季常的房間,司年看了看“請勿打擾”的燈亮着,猶豫着轉身離開。沒走出幾步就被喊住了:“有事麼?”
她忙轉身,舉舉手裏的東西,呵呵笑着:“林先生,我買了些敦煌的特產,李廣杏和杏皮水,想來拿給你嚐嚐。他們説,沒吃過這個,就不算來過敦煌。”
她的聲音很快活,又熱心,他不由自主的抬起了眼睛。那一瞬間,她猝不及防的見到這雙眼睛。幽暗的走廊上,他的眼睛不算大,可是很亮很亮,可亮到了極處,像是星魂,卻又歸於平淡,彷彿要把她的心神一點點的吸墜下去。
兩人都像是在失態,靜默了很久,他才緩緩的伸手給她,接過了那個袋子,然後説:“進來坐坐?”
導遊隨便進異性客人的房間是大忌。可是或許是因為窗外燦爛的陽光替她壯了膽,或許是他的聲音不容抗拒,總之,她還是昏昏沉沉的走了進去。
桌上的電腦還在閃爍着屏保,襯衣隨意的扔在了牀上。走進來的時候,司年才發現闖進一個年輕男人的房間是多麼不合適。此刻坐立難安,而他坐在椅子上,閒閒問她:“敦煌怎麼樣?”
她點點頭:“剛去了莫高窟。很……偉大。”
她形容不來那種踏入洞窟瞬間產生的聖潔感,又想到蘇楚筆下的那個瑰麗世界,忽然覺得羨慕,怎麼人家的妙筆就能這麼生花呢?
這麼一分神,白皙的臉上淡淡捲起了紅暈,像是有桃花飛落,溶進了頰上,清麗不失明豔。司年尚不自知,可是林季常的目光片刻間似乎燃燒了起來,幾秒之後,又在她回神望向自己的時候恢復了平靜。
司年很快站起來,提了袋子:“我去幫您洗洗杏子吧。”
他微微頷首而笑:“謝謝你。”
杏子不大,軟軟的,洗的時候要小心。司年生怕自己一用力,就會有金黃如蜜的汁水流出來。最後拿出來放在林季常面前,善意的笑:“林先生,你嚐嚐。”
他的手指修長,輕輕的捏起一枚,像在端詳:“李廣杏,是李廣親自種下的麼?”
她在他面前坐下,莞爾:“傳説是的。”
這麼美好的笑顏,林季常卻覺得煩躁起來,扔下了杏子,轉身立在窗前。
真是喜怒無常的人,上一刻還温和的和自己説笑,下一刻就突然發作,變得緘默深沉。司年不知怎麼,卻並不覺得害怕,或者厭煩。相反,她拿起了手邊的吸管,一手扶住那個塑料杯,又輕又快的戳了下去。“啵”的一聲,像是戳破了小小的氣泡,有種清爽的東西在空氣裏散發開。
身後有椅子挪動的聲響,林季常沒有回頭,只聽到她説:“林先生,把杏皮水喝了吧,冰鎮的比較好喝。”
司年輕快的站起來,走到門口又説:“還有半個小時吃晚飯。要是您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林季常還站在窗口邊,目光卻移向茶几上那杯已經戳開的飲料上,然後不經意的説:“你吃了這些杏子沒有?”
她點點頭:“房間裏還有很多。”
“那就儘量吃完。這種杏子,過不了夜。”
她有些愕然,不過還是順從的點點頭,謝謝他的提醒,然後輕輕掩上門。
這種嬌貴的水果,如蜜的滋味,生命卻這樣短,從來過不了夜。就像一些事,總是黯淡地蜷曲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黑夜如此漫長,只怕在醒來的一剎那,所有的東西,都會腐爛,消散如煙。
吃飯的時候章殊和司年一起坐,又謝她:“小司,你買的杏子真好吃。”
司年説了句不客氣,又望望林季常,他恍若不聞,安靜的喝了口茶。
章殊笑眯眯的問他:“老闆,你覺得呢?”
他照例沒回答,只是站起來,神色匆匆:“你們吃,我先走了。”陳晨連忙跟着站起來,隨着他一起離去。
章殊給司年夾菜,説:“他們走了,我們多吃點。”
司年看着陳晨的飯碗,他到的最晚,這麼大塊頭的人,其實只吃了沒幾口就走了,有些擔心:“小陳吃這麼少?”
章殊笑,頸邊的一串珠子柔和的映着她如雪肌膚:“他是保鏢呀,寸步不離老闆。”
司年聽她的口氣像在開玩笑,不知該説什麼。她卻開始一口口喝湯,不説話了。
“章小姐,你來我們旅行社的時候,明知道我不跑西北線路,為什麼要選我?”司年知道當時經理給她推薦了好幾個優秀導遊,可這位客人就是執着,淡淡的説:“我又不是找技術員,再優秀也沒用,就要她了。”
章殊眨眨眼睛,似乎有些頭疼,明眸中藴含了笑意:“小司,我是個愛講眼緣的人。那天照片上見了你,就很喜歡,至於別的,倒沒多想。”
司年“哦”了一聲,又點點頭:“謝謝你信任我。”
章殊半晌沒説話,只是看着她,語氣裏竟然有些微嘆,像在緬懷什麼,最後説:“真是個傻孩子。”
敦煌到安西,兩個小時的車程。司機是個年輕女孩子,開着商務車,一問才知道是安西本地人。司年和林季常坐了居中一排,這一路上,林季常臉色陰鬱,沉默的可怕。她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刻意擠在了一邊。
有陽光斜斜從窗外射進來,正好落在她的臉上。西北的光線是真的厲害,即便隔了玻璃,還是灼熱的讓肌膚隱隱發疼。司年試着挪了挪身子,總是避不開。幸好她也不是嬌慣的人。而林季常卻不經意的坐直身子,離開了椅背,恰好替她遮去那抹光線。那光打在他的身側,他的臉半明半暗,神情深邃,卻又恍若不覺。
司年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的,小心的覷了覷他的臉色,倒也正常,像是坐累了要直直腰板,於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車裏的陰涼,暗暗的開心。
快到了安西,司機頻頻接起了電話,説着西北味的普通話,可是語氣有些嬌嗔,大約是在和男朋友説話。
車裏沒人説話,人人都聽的見電話裏的聲音,是個男聲:“我和你一道去好不好?你不是開了七人座的車麼?”
“我在接客人呢。你別吵,光顧着玩,你不開車拉客人了?”
……
很久才掛了電話,司機有些為難的看了看司年:“導遊,我有個朋友也要一道去坐車去玩玩,你説可以麼?”
民風太淳樸的地方,因為沒有被商業的腳步洗染,連提出的請求都那麼可愛爽直。司年倒是理解熱戀之中小情侶的想法,可她別無辦法,才想拒絕,林季常卻搶先了一步問她:“你男朋友自己開車?”
小姑娘羞澀的點點頭:“他的車小,是出租車。”
他點點頭,雙手交疊在膝上,依然坐得筆直:“你讓他把車開來,我想租他的車子。”
既不用擔心荒廢了生意,又可以和戀人一起去玩,實在是兩全其美的結果。司機把車停下來,忙着打電話讓男朋友開車過來。
他們在車裏等着,林季常靜靜的轉過頭對司年説:“我想自己開車過去。”
司年不明白什麼意思,楞楞的看着他。
他一字一句的説:“我想自己開車,能請你和我一起麼?”
“可是,你不認識路呀。”
他轉過頭,望向車外陌生的小鎮,誰也看不清這個男人的表情:“跟着這輛車走,你坐我的車。”
章殊輪流打量這兩人,微微緩了緩僵硬的氣氛:“小司,林先生很喜歡這裏,你坐他的車,給他講講風俗神話什麼的。”
她“噢”了一聲,不再説話了。
另一輛車開來,司機下了車,見到女朋友,眉開眼笑,親熱的挽着手上車,還帶了很多水果分給客人。司年默不作聲跟着林季常下車,腳才跨出一半,之前的女司機喊住她,硬是遞給她一個西瓜:“你們去車裏吃,很甜呢。”她捧着道謝,一轉眼林季常並沒有等她,已經坐進綠色的出租車裏,於是急急的跟上鑽進副駕駛座。
車外還是燥熱的,出租車雖然普通,可是總開足了空調,一下子蔭爽舒緩下來。司年捧着西瓜,問他:“要吃一點麼?你渴不渴?”
他搖頭,不知在想什麼,目光透着幾分琢磨不透的神色。
前邊的車子揚起了黃色煙塵上路,他也很快跟上,順着一條顛簸的小道往前方開去。副駕駛座的陽光更強烈,幾乎全照在她身上,連避讓的地方都沒有。他忽然脱下了外套,扔給她:“披在身上。”
司年怎麼好意思,於是推辭:“那怎麼行?這點太陽沒什麼,我有擦防曬霜。”
他目光看着前方,卻説:“不會過敏麼?”
李燕就是那種一曬太陽就會過敏的人,司年知道這種病,於是笑笑:“當導遊天天在外面跑,曬點太陽再正常不過了,怎麼能過敏?”
他低低的“哦”一聲,嘴角一抿,淡極的弧度:“女孩子,還是別曬黑的好,聽話,披上吧。”陡然間柔和的氣氛,讓他的善意聽起來像是哥哥對妹妹的呵護,司年不再推辭,把他的外套蓋在了身上。對她來説很大的衣服,恰好遮住了全身。
真是窮山惡水的地方,兩邊的土山並不高,支楞了骨架,卻顯出幾分凌厲的猙獰。彷彿上古的惡龍,亮出獠牙之後葬身於此,化為了兩側的山岩。而他們行進在這種道路上,車子又一般,顛來倒去的把人顛得迷迷糊糊。
她聽到林季常問她:“你來過敦煌麼?”
堅毅冷酷的男子,在問她的時候,帶了一份小心翼翼,聲音就有些小。司年不得不再問了一遍:“您説什麼?”
他重複問題的時候就顯得從容多了。司年聽清楚了,就説:“沒有。不過來之前看過一些書,一直挺嚮往的。”她生怕他會問是什麼書,於是輕輕帶過一筆,不再多説。
林季常果然皺眉問:“什麼書?”
司年總不好説是網絡言情小説,於是隨口應付了幾句:“就是旅遊畫冊和一些洞窟畫冊。”他“哦”了一聲。
前邊的車停了下來,啪的揚起了一道塵煙,像是土黃色的煙花綻放。林季常跟着停車,然後司年跳下來,手裏還抓着他的外套,連聲問:“出什麼事了?”
車子出了點小故障,需要維修一下,林季常皺眉看着,説:“你們抓緊,我和小司先過去。”
按慣例,出了事故的時候,導遊不能擅自離開大多數人。可現在情況又不同,林季常隨口的一句吩咐,他們似乎全無意見,只有陳晨走上前一步,低聲問:“林先生,還是我和你們一起吧?”
他想都不想:“不用,你們修好就趕上來。”
陳晨還有些猶豫,章殊笑着拉住她:“沒事,就一條道,不會出事的。”
綠色的小車繞開堵在小路中的那輛車,緩緩的向前駛去。路程不遠,據説一直沿着這條土路往前就到了。司年時不時的往後張望,林季常淡淡看她一眼,説:“不用擔心,他們很快能趕上來。”
“林先生,您去過敦煌麼?”
他點點頭:“幾年前去過。”手指太用力的抓着方向盤,因而蒼白,沒有血色。
“那這裏呢?”
路已經快到盡頭,可見山勢意猶未盡般低緩下去,前方大概會是一望無際的蒼茫戈壁。
他忽然剎車,倏然轉身對着她,如刀鋒般的目光轉化成為了點點滴滴流水般的柔情:“我一直沒忘記這裏,一直記得回來。”
司年被嚇得往後一靠,頭咚的撞在車上,説話都結巴起來:“林先生……”
呵,自己這是怎麼了?他苦笑着伸手敲了敲額角,然後嘆口氣,“沒什麼,來這裏是和朋友的一個約定。對不起,剛才失態了。”
司年傻傻的看着他。剛才他説的話,語氣那麼柔緩,像是無限愧疚,又像是柔情四溢,連冷酷的眉宇間都柔和下來。那麼他的這個朋友……應該是個女孩子吧?想到這裏,自己輕輕笑了起來,竟然想起了書裏讀到過的那些男主角。
他邊開車邊問:“你笑什麼?”
“林先生,你相信世上有白馬王子麼?”
他忍不住側臉去看她,心底微嘆,到底還是帶了幾分相似的,連此刻的神態都幾乎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睛,嫣紅的嘴唇專注的抿着,在等他的回答。
司年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可她才轉開臉,就聽見林季常柔聲反問:“你説呢?”
她快活的看着他,聲音輕快,又因為羞澀,有些低:“我想,是有的吧。”
他沉默。那時候,那個人對自己笑得眉目嫣然若花綻開,然後把頭抵在自己肩膀,説:“喂,你不就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