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窟的價格不菲,講解員也介紹的特別詳細。林季常此刻似乎有了些興趣,低低問了句:“水月觀音?”
水月觀音像是觀音菩薩的化身之一。因為這一尊觀音一心觀水,描摹的場景多與水中之月有關,於是被稱為水月觀音。其餘的化身,如送子觀音、千手觀音,也都是與之相對應的□。
講解員小心的推開2窟的門,邊説:“以前常有中央美院的學生來這裏臨摹這幅壁畫上的線條,一坐就是一整天。不過話説回來,現在的人哪,複製得再像,卻怎麼也找不出這樣的感覺了。”
輕輕的一點光亮,投在了古老的洞窟壁上。
這就是水月觀音麼?
畫中的觀音臉若滿月,微微傾斜着身子,衣袂像是被微風帶起,飄逸出塵。似在和旁人低語,又似傾聽,筆筆靈動萬端。菩薩的目光淡淡望向了石桌上的淨瓶,瓶上是嫩枝一縷,彷彿世間最嬌弱純真的綠色,在那一剎那,吸引了無上慈悲的目光。水中月,人間事,像是以至高無上的靈力,堪透了冥冥之間的萬物聯繫。
壁畫色彩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有些褪去,又因為氧化的緣故,附上了沉沉的黑褐色。色彩明麗再不復見,可古代畫匠的一筆一畫,依然叫人看到了皓風清月之下,佛法的柔雅光輝,和人心中最和美的信仰。
司年凝視良久,全神貫注的看着,似乎將一切都忘卻了。她只看着觀音,卻覺得萬象精妙,生出無限感慨。竟想到了自己的生活,那樣單調而平板,可是總有些東西,叫她隱隱覺得神妙,彷彿活一生卻歷萬世。她忽然覺得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好像見過這樣的菩薩。那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讓她覺得不安,卻又像是蟄伏已久,隔了深厚的冰層,底下卻汩汩的有無限活意。
講解員見她這樣發呆,正想去拍拍她肩膀,可是林季常卻做了個手勢,示意別去驚動她。講解員善意的點點頭,把手電筒留給林季常,自己去洞口候着。腳步很輕,沒有驚動任何人。林季常接過,那個淡淡淺黃的光圈微微一晃,劃出一道弧線,最後定定的照在了那幅壁畫上。
而司年就這麼站着,忽然從心底想到了兩句話:水月鏡像,豈有生滅?她甚至不知道這句話是從哪裏突然鑽出來的。要不是因為某本小説裏提到的?要不,真的是冥冥中有緣法?這八個字,又像箴語,叫她再也動彈不得。
圓靈水鏡,紅蓮綻開,生滅之間,其實也不過一瞬。
有人輪迴數世,有人不過須臾。
他站在她身後,替她照着那尊觀音,耐心至極。而司年也沒察覺出此刻的兩人獨處,直到身後呼吸綿長,有些温熱,輕輕觸及在自己的頸間。司年倉惶回頭,才見到自己和林季常之間的距離這麼近,她的臉,幾乎擦着他的胸口。黑暗靜謐的空間,司年敏鋭的覺得這個男人對待自己,總是有若有如無、不為人知的親暱。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她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忙後退,幾乎撞上保護壁畫的圍欄,因為踢到玻璃,咔的輕響。
下一刻,他的聲音很突兀,冷冷逼來:“你這麼怕我?”
啪的一聲,電筒掉在地上,滾到了角落了。瞬間,黑暗襲來。
自己的肩胛被抓住,又被生生的扳過半個身子,司年開始覺得害怕,眼角餘光瞥到觀音菩薩,絕美的笑容中其實是帶了哀涼的,彷彿感慨世間難以脱離情債因緣的男女。
他的目光如同潛伏在黑暗中的野獸,將她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僵持了多久,司年怯怯的説了句:“林先生?”
理智一絲絲的回到了自己腦海裏,林季常手中的力道放緩,最後放開她,不發一言,轉身大步離開了。
司年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因為冷,或者是害怕,瑟瑟發抖。她想,剛才他抓着自己的時候,是不是把自己當作了別人?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好似下一秒自己就要消失,無奈又充滿絕望。他的故事,應該會很動人吧……
司年站着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強自鎮定,撿起了地上的電筒,走了出去。
講解員的聲音很愉快:“好了,今天的講解到此為止,兩位還可以在峽谷裏四處逛逛。”
林季常斜倚着棧道上的欄杆,明鋭的目光垂着,望向地面,依舊不發一言。司年對講解員道了謝,有些不安的站在他身邊,又覺得不妥,尷尬的看着他:“林先生,還要在走走麼?”
她的態度刻意更温柔了一些,其實有些可憐這個男人——剛才的一瞬間,他肯定想起了很悲傷的往事吧?
他依然優雅的斜倚着,語氣又輕又淡:“裏邊太冷,先陪我在這裏曬曬太陽。”
她“哦”了一聲,站着一動不動,連手裏的遮陽傘都沒打開。
時光在這裏靜默,只有棧道下,清澈的榆水,從遠處的祁連雪山下奔騰流過,再遠去到莫名的地方。
章殊他們終於到了。她站在下邊,其實早就看到了那兩個人,在陽光下面對面站着,親密的像是老友重逢。她饒有興趣的看了他們數眼,制止了陳晨想要去喊他們的企圖,笑容明豔:“別打攪他們。”
他們往下走的時候,司年小心翼翼的問他:“林先生,我是不是和你的朋友長得有些像?”心底又有些忐忑不安,彷彿這個問題太過唐突。
林季常卻笑了笑,不以為意,可是內心深處,卻遠不如外表那麼鎮定。他想,像麼?他想説:“很像。”可是到了最後,那麼簡單的兩個字,他説不出口,於是一字一句的説:“怎麼會?!”
司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安心的衝他笑了笑。她笑起來很美。那種美麗,像是亙古流傳下來的,會讓人覺得心緒安寧,會在瞬間的一刻跨入永久。林季常刻意的避開了目光,彷彿她的笑裏有他想要回避的悵然。
他淡淡的招呼他們:“你們到了?”
司年看到他們,很有些不好意思:“章小姐,我這就給你們去買票。”
章殊攔住她:“不用。你們看完了就好,這就回去吧?”
林季常依然朝出口出去,彷彿沒聽見他們的對話。司年“哦”了一聲,一起往外走。
章殊拍拍她肩膀,問:“怎麼樣?好看麼?”
為什麼人人都問她好不好看?她是導遊,而他們才是客人啊!司年勉強笑了笑:“挺好的。”
出了峽谷,偌大的停車場裏,僅有的兩輛車分外醒目。林季常走到出租車邊,對章殊説:“你過來。”章殊心領神會,對司年笑笑:“你坐另一輛吧。”
林季常的記性極好,已經不需要商務車在前領路,開在了前邊。他皺着眉,臉色沉鬱,彷彿這一趟外出旅遊不是為了散心,倒像是一種痛苦的折磨。
章殊伸手遮了遮眼光,抱怨説:“出來一趟,倒是曬黑不少。”
他並不理會,語氣平淡:“你可以選擇不來。”
章殊誇張的裝出大驚失色的樣子:“老闆,這是我的工作啊。”又調侃着説,“難道身邊沒有我,你不會稍微感到一點點不方便?”
她的老闆確實是沒什麼幽默細胞的,章殊終於收斂了笑臉:“好吧。説正事。你離開的幾天,顧恆波好像去過石峯。”
他把着方向盤,不動神色的問:“好像?”
“對不起,是肯定去過。”她換了一個詞,“你知道,他嗅到了風聲,不會眼看着這麼好的投資機會而不去爭取。更何況,你不在石峯。”
這個優雅美麗的女人,此刻語氣卻有些尖鋭,恨恨的説:“他以為瞞得過我麼?”
他這時候倒學會開玩笑了:“你知道有本小説麼?寫的是謝曉峯和他的妻子。”
古龍先生的《三少爺的劍》,謝曉峯和慕容秋荻,本該是江湖上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因為丈夫的風流花心,他聰明美麗的妻子,從此成為他一生的死敵。
章殊毫不猶豫的反擊:“你什麼時候開始看武俠小説?嗯?老闆,這幾天你讓我刮目相看。”
林季常的臉色沉下來,哼了一聲,不再開口了。
“這麼關鍵的幾天,人人看着你的動靜,你偏偏一個人跑來了這種地方。別人還以為你故弄玄虛呢。不過你我心底都清楚,你這是為了什麼。”
“至於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恕我眼拙,還真是看不出來。有人越來越困惑,有人……”她毫不畏懼的看了他一眼,“卻似乎心情越來越差。這筆買賣,划不來。”
林季常狠狠的一個剎車,章殊下意識的往後一眼,後邊的商務車也隨之剎住,不知所措的等待。
章殊並不畏懼他的怒火,反而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慢悠悠的説:
“林季常,我以朋友的身份勸告你。要麼,破釜沉舟;要麼,一刀兩斷。至於你目前的做法……對你而言,或許連試探都不是。可是對別人來説,未必承受得起。”
她説完,看了他愈加陰桀的神色,爽快的下車:“你慢慢想去吧,我坐後面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