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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林季常走過來的時候,四個人都站了起來。顧恆波微微眯起眼睛,視線隨着他的腳步,遮去了一絲懊惱。服務生及時的添上一把椅子,他亦落座,語氣裏飄着一絲不滿:“顧總來了這裏,不打聲招呼,真是太見外了。”

    司年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看了一眼,是同事打來的。她儘量不發出聲音的離席,走到一邊去接電話。回來的時候神色匆匆的在小邵耳邊説了句話,小邵猶豫了一會,點點頭説:“那你先走吧。”原來是她負責的幾份資料出了問題,臨時送到了印刷廠才發現,同事急着找她回去修訂。

    司年一一和在場的人道別,馬先生不無遺憾的説:“真可惜。”那雙眼睛牢牢盯着司年白皙柔軟的手,之前的風度彷彿偽裝,此刻似暗夜中的狼,緩緩露出了貪婪的目光。

    林季常輕輕咳嗽一聲,並沒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只是目光幽邈深邃,望向了玻璃窗外的星空,彷彿能跨越時間的縛索,看透些什麼。分明是望向遠處,卻叫人覺得他又將一切握在了掌心。

    顧恆波腦中像是有細細的火花蹦起,啪的一聲,點燃了一條悠遠的繩索。隔了那麼久,畫面一點點的清晰起來,他終於想起來了。

    那是在酒吧的包廂裏,幽暗的情調,點着蠟燭。有個少女扶着一個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的走進來,於是立刻一片起鬨的聲音。唯有林季常像是冷靜的旁觀者,嘴角的笑都不似在熱烈的氛圍中起鬨,只是淡淡的看着。當時自己坐在林季常不遠的沙發上,因為覺得他的表情有些意思,倒沒注意進來的女孩子。

    可他現在卻完完全全記起來了。那個女孩,長髮,微卷,妝容很精緻,只是目光清冽。當時她環視了包廂一週,有一瞬間似乎困惑於周圍的鬨鬧聲,旋即放下了手邊的男子,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化妝和不化妝有區別,今時和往日的氣質也是迥異。

    可那個女子,他敢肯定,就是司年。

    這段回憶幾乎讓他低呼出聲,可旋即心中微微一凜,記起了更棘手的一件事。看起來,林季常和司年之間的糾葛,比自己想象的要深遠的多。眼前的男人鄭重其事的趕來,再清楚不過的表明了他對司年的態度。那麼,自己無意中惹上小麻煩了。

    果然,林季常坐了沒多久就走開了。顧恆波的看着他的背影,手裏握着手機,緩緩的撥到一個名字上,似乎在沉吟,最後啪的一聲合上了,微笑着馬先生説:“今晚有空麼?”

    司年走到電梯口,服務生幫她摁了電梯,她因為剛才喝了些酒,已經有些不舒服了,只想趕快出去吹吹冷風,匆匆忙忙看着一閃一閃的數字,只覺得有些暈眩。電梯門一打開,她正要跨進去,忽然聽見有人對自己説話:“司小姐,麻煩你再等幾分鐘好麼?”

    是陳晨,也不算是陌生人了。司年急着回公司,就皺了皺眉,正要説話的時候,同事的電話又來了,説是資料已經弄好了。她哦了一聲,一陣輕鬆,於是笑盈盈的問陳晨:“有什麼事嗎?”

    回答是從背後傳來的,低沉,帶着一絲壓抑的怒氣:“是我找你有事。”

    電梯門正在以恆定的速率合上,林季常伸手出去用力一帶,本來只有一道縫隙的門又緩緩打開。他先跨進一步,又回頭:“過來。”

    電梯在急速的下沉,耳膜有些不舒服,輕輕低鳴。

    司年怔怔的看着他的側臉,在他薄唇邊找到了一絲隱約的無奈,小心翼翼壓抑着的激烈。林季常的聲音就在耳側,可卻又被奇妙的扭曲了:

    “你知不知道那個姓馬的是B2樓的常客?”

    因為喝了些酒,司年臉頰邊有薔薇般的淡粉,她茫然的搖頭,本來就有些娃娃臉,穿着這樣正式的職業套裝,反倒像一個精緻的娃娃,正在好奇的探觸外面的世界,顯得很純真而可愛。

    林季常不説話了,有些高傲的別過嘴角,心底忍不住在嘆氣。是啊,她怎麼會知道呢?恐怕她連B2是什麼都不知道。

    關南向來出名的,也有B2樓。最後他微微俯下身,音調輕輕上揚,説:“一般來説,關南的男性客户中,最愛去的,就是B2層。”

    司年“啊”了一聲,薔薇的淡色一點點被臻韻成玫瑰紅。被他這樣一説,她心底又有些後怕,難不成上司真的打算賣了自己不成?她看着光滑剔亮的門,照出的自己身影,其實自己才色都湮然於眾的平凡,哪來這麼好的“運氣”?

    車子已經停妥在門口,門童遞上了鑰匙,他示意她上車。司年看了眼後視鏡,幾乎同時,一輛車也在身後跟了上來。她猜是小陳的車。

    他忽然説了句:“以後學聰明點,這些應酬,能推就推。”

    司年哦了一聲,身子因為緊張而坐得筆直,她看看林季常,最後終究還忍不住:“林先生,我以前有段時間記性很不好,把很多事都忘了。”

    他輕描淡寫的看了眼綠燈:“是麼?失憶?”

    他似乎對這個問題興趣不大,過了路口,毫無阻礙的向市郊駛去,一邊聽司年講話。或許是因為輕輕咬着牙齒,臉頰透出幾分瘦削和堅毅,只有眼睛很亮,表明他此刻清晰的思路和態度。

    “差不多是吧……林先生,我是不是以前認得你?”

    她不止一次的產生過這樣的疑問。有一次在辦公室聽到同事在閒聊,説起他的時候,都是高山仰止,又不敢接近的語氣。她覺得很奇怪,因為自己印象裏,他雖不愛説話,可總覺可親,也從來不會產生懼意。而林季常對她的態度,又耐人尋味,她想,難道真的是自己忘了什麼?

    可是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終於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看了看幾乎不認得的大道,終於問了一句:“林先生,這是哪裏?”

    他沒答她,相反,加快了車速,也沒轉過頭:“你繼續説,失憶,然後呢?”

    司年反倒悶悶的説不出話來了,低低“噢”了一聲,“也沒什麼。”

    而他卻放緩了車速,車燈的光線強勁,遠遠的在漆黑的道路上射出兩道光線,雖然看不到盡頭,他卻執着的望着,彷彿遠眺的目光能拂去淡淡的清嵐。

    “明天你們休息麼?”

    司年胡亂點了點頭。

    他卻笑了笑,像個孩子一樣,因為笑容露出了半邊潔白的牙齒:“那好,帶你去我家看看。”

    其實看這個場景,會叫人覺得剛出了狼窩,又掉進了虎穴。可是她坐在他身邊,一點都不緊張,彷彿能感知到他的善意和堅持,司年沒有反對,開玩笑的説:“是豪宅嗎?”

    他若有所思的搖搖頭,這一刻,像是付出了無數的努力和勇氣,目光落在她黑色微卷的長髮上,勾漾出種種複雜的情緒:“你不是説過麼?我寂寞的時候,都是你在身邊,那麼這次,就當再幫個忙吧。”

    司年當然不相信他是真的寂寞,可還是乖巧的笑了笑,因為無法掩飾的羞怯,也許還有幾分醉意,大着膽子説:“很高興有你這樣一位朋友。”

    他很剋制的笑,帶着幾分優雅,輕柔的看她一眼。司年大概是困了,已經半倚着車門閉上了眼睛。

    極好的夜色,林季常如釋重負,載着她駛向那個地方,一如宿命的輪迴,而他只是一時間難以剋制。

    於是當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男人無端的起了幾分惱怒。

    他目光清冷,如同碎冰,語氣強硬,:“你告訴他,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電話那頭是章殊,幾乎陪着小心:“我知道,不過這一次,他説真的不是有意的。那個……他畢竟也不知道……”

    林季常重重哼了一聲:“不是有意的,找那個姓馬的一起吃飯。要是有意的,你説他會不會直接把她帶到B2去?”

    章殊被掛了電話,枯坐了一會,又怒氣衝衝的撥電話給顧恆波,可語氣幾乎變了調子:“顧恆波,你以後有什麼事衝我來行不行?你要人陪客就找我,別折騰那個小姑娘了行不行?”

    顧恆波終於用毫不掩飾的不悦回她:“找人陪客?章殊,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從國外回來這幾年不正陪着林季常麼?”

    互相都沉默良久,可誰也沒有掛電話,章殊最後的聲音很淡很涼,甚至不像是這樣絢爛的女子的語氣:“你在意麼?我一直知道你不在意的。”

    “好了,我知道了。以後那個女孩子,我碰都不碰,行了吧?”顧恆波忽然有些無措,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拿捏語氣,説出來的話帶了些賭氣,“你去和林季常説,這次算我錯了,行了?”

    車子微微一頓,司年敏感的醒過來。

    一派自然的風光,屋前路燈是奶白色的,不高,光線柔而遠,正好照清楚腳下的小徑。又有小蟲輕輕的鳴叫聲,一下一下的拂在人心上,明明很細微的聲響,卻叫人覺得嘹亮。就像此刻的月色,並不亮,比不上田園式的路燈,可是那種輕轉流溢的光華,卻能一下子懾進人的心底。

    司年一手扶着門外那一圈小小的籬笆柵欄,身姿輕盈,因為略仰着頭,一頭如瀑的長髮微卷着散落在背後,又被清風掠起了幾絲。她喜歡這樣的一幢小屋,或許屋裏還有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是茵茵如碧的草地,有暖暖的陽光曬進來,而屋子裏壁火燒得很旺盛。司年不知道這些畫面是怎樣一點點的出現的,可能是前一陣看的那部電影,英國女人燉着熱水,因為失戀,捧着馬克杯在壁火前瑟瑟發抖,可她分明連那部電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

    林季常在她身後站了一會,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隨着她一道沉默,又忍不住想去握她瘦削的肩膀,最後輕輕觸碰了一下,淡淡的説:“來,我們進去。”

    他抬手開了燈,強光如同水銀剎那間泄流於地,司年下意識的抬手去遮,卻又驀然怔住,那一切的陳設,真的像極自己想象的樣子。只是窗簾拉得密實,她不知道,在那之後,是不是也藏匿着大片的風景,如詩如畫。

    客廳出乎意料的大,中間按慣常的樣子,鋪着地毯,圍攏着沙發。沙發厚實的帆布料子,粗摸上去有些糙礪,可其實是柔軟的。司年坐着,目光卻在鑽研壁爐,雖然是初夏,她卻神往,若是嚴冬的時節,圍爐夜話,該是何等温馨而暖意洋洋的一樁事。

    林季常坐在她的對面,有一瞬間很想去摸摸她的臉頰,透着粉紅,大概會想棉花糖一樣軟軟的,若是融化了,黏黏的糖汁沾在手上,嘴角都是甜蜜的味道。他的語調卻像清酒,平淡,卻又莫名的暗揚着醺意:“明天我帶你四周轉轉,周圍的景色不錯。”

    司年並沒和他多聊,早早的就在二樓一個房間睡下了。到了半夜,因為喝酒的緣故,嗓子燥熱,又醒了過來,摸摸索索的去樓下找水喝。廚房裏很乾淨,只有自己的身影長長拖在地上,手裏握着的純淨水有些冰冷,指間全是潤潤的濕意。她喝了幾口,忽然就覺得神志清明起來,她……這是在幹什麼?先是做了一回陪酒小姐,然後又稀裏糊塗的到了單身男人的家裏。這些想法無異於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於是再也睡不着了。回到自己房間,開了燈,看看桌上擱着一台電腦,一時也想不到可以幹什麼,就伸手開了機。

    電腦也已經老舊了,可見這裏長久的沒有人居住。司年操作起來卻很熟悉,因為和她那台老舊的二手電腦是同一個時代的,連操作系統都還是98。她熟門熟路的試着連接網絡,卻總是不行。百無聊賴,順手點開了一個分盤。

    心跳幾乎在一瞬間停滯下來,她想,自己應該沒有看錯。

    一個文件夾。

    蘇楚的故事。

    時間顯示着,三年之前的那一日。

    她去點文檔,手一哆嗦,竟然點了兩遍都沒有打開。電腦運行的慢,她慢慢的等着,看着文檔一點點的變長,終於心急的拖到了最後。

    她望着那一頁的文字,心跳在緩下來,可情緒卻急速的翻滾沸騰——她想,那是網上連載未完的部分。

    幾乎同時,她想,男主角的名字,是叫穆和梓。

    穆,木。

    和,禾。

    梓,子。

    雙木為林,禾子為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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