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誰也回答不出來。
而我也不過因為一時的好奇,至此,或許我早該相信了所謂的宿命。
穆和梓應該不會知道,我房間的那個露台離他的書房這樣近。而其實就是在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因為露台的門卻開着,我可以聽見他講電話的聲音。
他書房的門關得緊實,我若無其事的走過,推開自己的房門,然後開窗,站在了窗簾後面。
世界這麼安靜,我可以聽見寒風拂過的聲音。而一牆之隔,男人的聲音清冽,我聽到的那一瞬間,卻彷彿是時間靜止,時空驟縮,心跳忽然就這樣猛跳起來。
我聽見他稱呼那個中年人“周叔叔”,似乎極為尊敬的樣子。而那個男人的聲音嘶啞,彷彿有烈酒入喉,低低笑着:“你選女人的眼光倒不輸給你父親。”他話鋒一轉,桀桀怪笑,“上次那個從醫院出來沒有?腿保不住了?”
穆和梓的聲音依然雲淡風輕,聽不出喜怒:“周叔叔怕是太關心我了,連這些都知道。”
“我們這批老傢伙,個個沒你爹強,生出的兒子也不象話。不過我今天既然來了,你也該知道我們的態度了。你哥哥心狠,手段毒,放在我們出來闖的年頭倒是很合適。不過現在……光是靠着這些,只怕是不管用了。”
一時間沒人説話,我屏住呼吸,聽見樓下隱約有靡靡柔美的音樂傳來。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像你這樣沉得住氣的。聽説你前幾天出去了?”
我默默的聽着,心口一陣陣的發緊,等待的一秒,其實瞬息萬變,如果此刻捂上耳朵走開,也來得及。可是雙腳卻還是牢牢的釘在了原地,我揚起了頭,咬着唇,沉默的等待。
“是,我必須出去。説好聽點,那叫韜光養晦;説難聽些……是他太傻,真以為我在花前月下麼?”
男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刺耳尖鋭,我忍不住皺眉,心跳像是在深海沉浮,慢慢的平緩下去。
“不過你玩的很真。之前天天去泡吧,後來又找了女朋友去外面風流快活,我幾乎被你騙了。”
我聽不出穆和梓有半分自矜,只是淡然如水的説:“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天天花天酒地不划算,還不如找個藉口出去躲一陣。”
窗簾是花邊鏤空的,我一隻手抓着,不知不覺,竟然將食指摳了進去,輕輕一扯,撕拉一聲,布帛碎裂的聲音。我將碎布緊緊攥在手裏,指甲幾乎將掌心刺破。
他們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我都不想去理會——原來這就是泥潭深陷麼?可笑的是,我這個別人口中的“花前月下”,此刻卻獨自躲在深暗之中,親眼看到所有的美好,如浮光掠影,背後卻是斷壁殘骸,狼藉遍地。
我不想再聽了。
我從來不願意將我們的相識歸於為所謂的酒吧豔遇。明明那是在最寒冷的冬夜,年輕的男子在大街上和我相識,他從不炫耀他的外貌和財富。他和我一起出遊,一路上風度妥帖,我以為這只是因為他愛我,就如我愛他一樣。
原來不是的。
所以我一直看不懂他。
他這樣的男人,有着驕傲的眼神,挺直的背影,深邃的雙眸——我真是幼稚,竟然從沒有懷疑過,他會為一個女人而停留。我想起他從前,他從來悄無聲息的出現在我的面前,而今天,卻那麼高調,刻意渲染這一場絢爛的感情盛事……原來一切,也離不開他的掌握。韜光養晦,我不過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裸露的肩部、手臂一陣陣的起了雞皮疙瘩,我只是看着這樣舒適的房間,回憶起那些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過往,忽然覺得噁心。我厭惡早上那佈置得無比精緻的早餐,厭惡壁爐裏燃起的那捧看似温暖的火,厭惡身上光滑而修美的禮服。而閉上眼,全是認識他之前的生活,暖氣總是不足的寢室,食堂裏帶着焦味的蔬菜,我自由自在的穿行在這個城市,而不會禁閉在這裏,心情隨着一個人而漸漸的扭轉到塵埃裏。
我不知坐了多久,再站起來的時候,腳下的地毯柔緩。我對着落地鏡補妝。唇膏順着唇形一點點的往下勾勒,我的手卻在發抖。又撫平鬢髮,深呼吸,手指輕輕勾上了門把,恰好看見那人匆匆離去的背影。
我看見穆和梓從房間裏出來,見到我,眉眼彷彿沐着暖意,情緒極好的向我伸出手來,連聲音都分外魅惑好聽:“你在房間裏幹什麼?”
我懶懶的答應一聲,心底一陣陣的抽緊。瞄了一眼時間,呵,前後不過十多分鐘,可於我,卻不啻於走完了一生一世。
我自動自覺的去握他的手,指間扣着指間,彼此貼合的不留一點縫隙,他的手這樣暖,又反手握着我的,微揚下巴示意我:“我們去跳舞?”
唇角的笑依然可以鮮亮如同桃花瓣,我搖搖頭,近乎撒嬌的挽了他的胳膊:“你陪我出去走走。”他一怔,眼神宛轉如同流光,最後還是點點頭:“花園裏?”
出門的時候,他轉身吩咐阿姨去拿件大衣,我站在門口,有細雨隨着冷風一點點的飄在肩上,深入骨髓的冰涼,如同銼下的冰屑,可以順着毛孔,鑽進肌膚的裏層,連血液都一再的凍結。
阿姨着急,就順手把他的西裝拿來了,又拿了一把傘過來,遞在他手裏,臨走前還仔細的看我一眼,忍不住叮囑:“當心着涼。”
他把衣服展開,披在我的肩頭,又結實的替我攏了攏,才説:“走吧。”
冬夜的氣息十分清涼,吸到鼻子裏,會叫人其覺得像在鼻下抹了厚厚一層薄荷膏。他打着傘,和我一起,踩着腳下的泥濘,似乎樂在其中。
我忽然停住腳步,踮起腳尖,雙手攬住他的脖子,低低的説:“我想回學校。”
他一動不動的站着,卻冷冷地拋出一句話來:“不行。”
我幾乎忍不住,想以最卑微的姿態將一切心事都袒露在他面前,告訴他此刻我的慌亂和疑惑,可是我終究慢慢鬆開手,強迫自己抬起目光,然後安靜的説:“我真希望你是為了我好。把我困在這裏,怕我和你的前任一樣躺在醫院裏,殘疾?還是怎麼樣?”
那件衣服倏然從肩上滑落,他極緩極緩的抬起了我的下巴:“誰告訴你的?”
我看着他薄削的唇,側過頭,不忍聽到更多難堪的話語。
他修長的手指微微加力,掰過我的臉,卻良久的沉默,只是看着我。
如果不是刻意補過唇妝,只怕此刻我的唇色已經雪白如紙。眼角冰涼,有雨滴輕輕飄在了臉頰上。很好,此刻我不想哭,那種液體順着臉頰輕輕而下的感覺,多少緩解了此刻我緊繃的情緒,竟讓我有餘力笑出來:“這麼説,是真的了?”
他慢慢的鬆開手,瞳孔中有我的影子,一層層的和真實的容顏重疊,然後忽然攬我入懷,低聲説:“我愛你。”
那一刻,才是真正的心酸,如同被煎熬了百遍千遍,我的聲音不再是像自己的,微微顫抖,拼勁了最後一絲力氣,像是奢求,卻還是説了出來:“證明給我看。”
他一言不發,我惶恐,無法清楚的分辨他究竟是否在微笑,然後有陰影籠罩下來,他面無表情,靠近我,開始吻我。他以高傲的姿態,強迫我的迎合,在我喘不過氣的時候,又些微的離開我,低低的喘息問我:“這樣夠不夠?”
我木然站着,由他親吻。他的手指插進我的髮間,用力的讓我更貼近他,髮絲早已散亂,可我不在乎了。他自始至終的,依然對我沉默。我想,那就是默認。
很久很久之後,我的手已經被薄霧凍得冰涼麻木,他依然沒有放開我——直到我拼命的掙了掙,雙唇幾乎已經紅腫,嘶啞的問了一句:“我還要配合你多久?”
他的目光一黯,彷彿隕落的星子一般,將一縷亂髮夾在我的腦後,低聲説了句:“我會向你解釋清楚,但是,你給我時間。”
這一次,他任由我推開他,站在我的身後,沉默如同此刻的夜色。
我重新挽起他的手,走進屋裏的時候,抬起眉眼看他,知道自己平靜的超出他的預料。而他的朋友一個個湊上來,不懷好意的看着我們,一邊對着他擠眉弄眼:“呦,這麼有情調啊,外面冰天雪地,年輕人心裏倒是熱情似火。”
我看着他唇邊還有殘落的口紅印記,殘敗褪色,彷彿枯萎的花瓣,索性伸出手替他擦了擦。他不避不讓,微微俯下身,目光如同濯濯清水,就這麼看着我,沒有泛起一絲波瀾。我替他擦完,又理了理頭髮,微笑着頷首説:“我去那邊,你們慢聊。”
此刻我儼然這裏的女主人,我坐在她們之間,隨便的説些什麼,輕而易舉可以成為焦點。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我叫她小林,她倒不是誰的女伴,大約是和穆和梓從小就認識的。她遠遠的對穆和梓打招呼,然後快活的對我説:“我下次能不能再來找你玩?”
這一晚,她是唯一可以讓我覺得心情愉快而呼吸順暢的人,我微笑着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