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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是個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裏燠熱得像個大蒸籠。於是,我們一齊跑到碧潭去划船。柯夢南也去了。水面上涼爽極了,月亮又好,有如詩如畫的情調。我們包了一條大船,四條小船,一共大約有十五、六個人,在水面組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

    我們讓大船在前面走,四條小船用繩子連在一塊兒,只有兩邊兩條船的人負責劃,緩緩的跟在後面。月明星稀,槳聲打擊着水面,聲音規律的響着。我們沒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閃着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説不出來的靜謐和安詳的氣氛,我們不知不覺的安靜了,不笑了,也不鬧了。

    就在這時,柯夢南忽然輕輕的吹起口哨來,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長、綿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個陌生的調子,我們都沒聽過,但是非常悦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樹影、船聲、槳聲,都已經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麼悠雅抑揚,那麼寧靜瀟灑,那麼無拘無束。他吹了很久,最後一聲長而高亢的音調之後,他停止了。一切都靜靜的,包括山、樹、月光、和我們。沒有人説什麼,我們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進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頭搖槳的老頭子扶着槳睡着了。

    不知道靜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靜靜的説:“柯夢南,唱支歌吧!”

    柯夢南沒有答覆,沒説好,也沒説不好,於是,祖望又説:“唱一支吧!為了我們。”

    他輕輕的哼了起來,哼了幾聲,他又停了。船篷上懸着一盞燈,是個玻璃罩子,裏面燃着一支小小的蠟燭。他抬起頭來,凝視着那盞小燈。燈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的發着光,臉上帶着種生動的、易感的神情,燈影在他的臉上搖晃,造成一份朦朧的感覺。我們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着他,並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識的。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動人,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某種不尋常的温柔。

    接着,他就引吭高歌了起來,在這以前,我們從不知道他有這麼好的歌喉,那支歌我們都沒有聽過,動人極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開始就把我們都震懾住了。歌詞是這樣的:“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裏都沒有我。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着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他的歌聲裏帶着那麼強烈的感情和衝激的力量,我們都聽呆了。最後那一連三聲“誰能告訴我?”一聲比一聲的力量強,一聲比一聲的聲調高亢,那樣豪邁,又那樣蒼涼的在水面盪開來,又在山谷間迴盪。我們屏住氣息,誰也説不出話來,彷佛他的歌是什麼魔法,把我們都禁住了,好半天,無事忙才迸出一聲大叫:“好歌!”

    於是,我們都鼓起掌來,叫着,喊着,有一種大發現般的興奮,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整個人羣都陷在騷動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後,把柯夢南包圍在人羣中間。這一場騷動足足持續了十分鐘,大家才逐漸安靜了。柯夢南擺脱了我們的圍繞,一個人走到船頭去坐了下來,船已經飄出了山的陰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個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動後的平靜,幾乎是一種肅穆的表情。那時,他在我們的眼光中,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了。

    何飛飛擠到前面去,滿臉感動的問:“誰教你唱這支歌?”

    “沒有人教我。”柯夢南輕輕的説。

    “誰作的詞?”紫雲問。

    “我。”他簡單的回答。

    “誰作的曲?”何飛飛問。

    “也是我。”

    大家靜了靜,有點懷疑,有點不信任,卻有更多的崇拜。

    而他坐在那兒,很安詳,很寧靜,臉上沒有絲毫的驕矜,彷佛他自己作詞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龐的凸出部份上鑲了一道銀邊,他渾身都帶着感情,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納不了,而從他的眼底唇邊滿溢了出來。

    我悄悄的走開了,那歌詞和歌聲那麼令我激動,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動,我不知怎麼竟想流淚,非常想流淚。

    我獨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兒,呆呆的望着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光,眼睛裏濕漉漉的。我的身後,大家仍然圍繞着柯夢南問長問短,是一片喜悦的、熱情的、激動的喧譁之聲。

    然後,柯夢南又開始唱歌了,這次是一支很纏綿,很温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來特別動聽,歌詞中有幾句是這樣的:“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裏?”

    我輕輕的拭去了滾落在頰上的一顆淚珠。誰是他歌中的那個“你”?誰是?那該是個幸運兒,該是個值得羨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嗎?只是啊,只是──她在那裏?

    柯夢南的歌贏得了一片瘋狂的掌聲,大家的熱情都被他勾了起來,大家叫着、喊着、鬧着,一直到撐船的老船伕嚴重的提出抗議,説我們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來的時光都充滿了歡愉,充滿了熱情和喜悦。柯夢南唱出了癮,何況又有那麼多的知音在欣賞,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許多支歌,有現成的,有他自己編的。後來我們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樂天才,除了唱以外,他還會鋼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開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後,碧潭的遊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們這一組人,我們也唱起來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氣的歌:“當我們同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你對着我笑嘻嘻,我對着你笑哈哈,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每次在歡愉的倦遊之後回到家裏,總對媽媽有種抱歉的情緒,我是那樣的怕孤獨和寂寞,難道媽媽不怕?尤其是晚上回家的時候,不論多晚,媽媽總在燈下等着,永遠是那樣一幅畫面,書桌上一燈熒熒,媽媽戴着她的近視眼鏡,在燈下批改她學生的作業本。一本,一本,又一本,紅墨水、筆記簿、教科書,就這樣的帶走媽媽的歲月,一年,一年,又一年。童年的時期,我是懵懂的,我不大能體會媽媽的寂寞和悲哀。而今,我大了,我雖能體會,卻無法彌補媽媽生活裏的空虛,甚至於,連多留一點陪伴她的時間都很難,只為了我的自私,世界上沒有幾個兒女的愛是可以和母親的愛來對比的。

    “媽!”走進媽的房間,拋下了手提包,我有歡愉後的疲倦。“你在等我?”“不,”媽媽望望我,帶着股省察的味道。“我有這麼多本子要改,反正不能早睡。”

    “等我畢業了,媽就別教書了,我做事來奉養你。”我笑着説。

    “那我做什麼呢?”媽淡淡的問:“不做事在家當老廢物嗎?我可不願意。”“媽是勞苦命,永遠閒不下來。”我説,滾倒在媽的牀上,慵懶和睏倦立即從四肢往身體上爬,眼睛沉重得睜不開來。伸展着雙手和雙腿,我眯着眼睛注視着天花板,那上面有着吊燈的影子,模糊而朦朧。

    “玩得開心嗎?”媽走了過來,坐在牀邊上,摩挲着我的手,深深的望着我。“很開心,媽媽。”

    “有知心的男朋友了?”媽不在意似的問,把我額前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有。”

    “告訴我。”

    “有好多。”

    “傻瓜!”媽説。

    我跳起來,攬住媽的脖子,親她,吻她。

    “媽,”我説:“我好愛好愛你,你愛我嗎?”

    “傻瓜!”媽又説。“在外面人模人樣的,回到家裏來就變成只有三歲大了。”

    “你寵的,媽。你慣壞了我,你知道?”

    “怎麼?”

    我坐起來,曲起膝,用手抱住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思了一會兒,我説:“我想我不會戀愛。”

    “為什麼?”媽似乎有些吃驚。

    “我夢想得太多,我需要全心全意的關懷。我理想中的男人是個很不可能有的人物,是要有深度的,又要風趣的,要是解人的,又不乏味的,而且,還要他是瘋狂的愛我的,還要是──有才氣的!”

    “太貪了,藍採。”媽説:“你常玩的那一羣裏有這樣的人嗎?”

    “沒有──”我忽然頓了一下,真的沒有嗎?我有點困惑,有點迷茫。“我是説──多半沒有。”

    “那麼,或者也有了?”媽問,凝視着我的臉。

    “我不知道,媽。”我忽然有些心煩意亂起來,為什麼?我似乎失去了一向的平靜和安詳。“媽,你為什麼和爸爸離婚?”

    “哦,”媽有些意外,彷佛遭遇到一下突然的攻擊。“因為我和他在一起不快樂。”她停了停,輕輕的咬了一下嘴唇,她的眼睛裏突然飛來兩片陰影。好半天,她才文不對題的説了一句:“藍採,什麼都是不重要的,只要你跟他在一起快樂,只要他是真心愛你,你也真心愛他,這就是一個最好的婚姻對象了。記住我一句話,藍採,婚姻中最忌諱的,是第三者的影子。你的愛人必須整個是你的,你們才可能有幸福,懂嗎?”

    “不太懂,媽。”

    媽媽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去翻弄着未改的練習本,沒有看我,她輕輕的説:“你爸爸心裏始終有另外一個女人。”

    我怔住,媽很少和我談爸爸的事,這是一個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告訴我,媽媽。”

    “你該去睡了。”媽抬起頭來,匆匆的説:“你明天早上不是還有課嗎?”

    “但是,告訴我,媽媽,那個女人是誰?”

    媽媽望了望我,欲言又止,我靜靜的看着她,終於,她説了出來:“是你的阿姨,我的親姐姐。”

    “那他為什麼當初不娶她呢?”

    “因為她死了,”媽媽注視着枱燈:“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

    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故事,很簡單的婚姻悲劇。我呆呆的坐在那兒,媽媽的影子被燈光射在牆上,瘦長而孤獨,我心中湧起一股説不出來的情緒,酸酸的,澀澀的。好一會兒,媽媽忽然回過頭來望着我:“你怎麼還不去睡覺?藍採?快去吧!”我從牀上站了起來,順從的走向門口,到了房門口,我又站住了,回過頭來,我問:“還有一句話,媽媽,你愛不愛爸爸?”

    媽媽望着我,眼光裏有着深刻的悲哀。

    “我如果不愛他,怎會嫁給他呢?”

    “可是──”我愣愣的説:“那你為什麼要離婚?”

    “你不懂,藍採,長期去和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競爭是太苦了,而且,同牀異夢的生活比離婚更悲哀。婚姻是不能錯的,一開始錯了,就再也不能挽回了。”

    “可是──媽媽!……”

    “你這孩子今天怎麼了?”媽媽忽然醒悟到什麼似的説:“幹嘛一直問個不停?”她探索的研究着我:“你們今晚到那兒去玩了,還是那個姓谷的家裏嗎?”

    “你説穀風?不是的,我們到碧潭去了。”

    “怎麼玩的?”

    “划船,唱歌。”

    “那──那個穀風,人很風趣吧?”

    “噢!”我叫了起來:“好媽媽,你想到那兒去了?穀風和懷冰才是一對呢,我打包票他們今年會訂婚。”

    “那麼,那個祖──祖什麼?”

    “祖望!”我打鼻子裏哼出一口長氣:“他正在追求彤雲,不過,紫雲好像也滿喜歡他的!”

    “那麼,那個瘦瘦的,姓吳的呢?”媽媽挖空心機思索着我們那個圈圈中的名單。

    “是無事忙嗎?”我笑了:“他倒滿好玩的,就是有點像個小丑!”

    “那麼,你們有什麼新朋友加入了嗎?”

    “噢!”我喉嚨裏哽了一下,跑過去,我親了親媽媽,笑着説:“好媽媽,你想發掘什麼秘密嗎?你像審犯人似的!再見,媽媽,我可真要睡了。”

    抓起我丟在媽媽桌上的手提包,我向門口跑去,媽媽帶着個深思的微笑目送着我。我帶上了媽媽的房門,走向自己的卧室。扭亮了枱燈,我開始換睡衣,一面換,一面輕輕的哼着歌兒,哼了好半天,我才發現我哼得很不成調兒,而且,發現我哼的句子居然是:“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痴迷。只是啊,只是──你在那裏?”

    我猛然停住了口,從鏡子中瞪視着自己,我看到一張困惑的臉,有着驚愕迷茫的眼睛,和傻愣愣的、微張着的嘴。

    秋天不知不覺的來了。

    那天,我們又在穀風家裏聚會。我到晚了,我到的時候全體的人都到齊了。何飛飛正在人羣中間,不知道為什麼笑得前俯後仰。柯夢南坐在一個角落裏在彈吉他,水孩兒坐在他身邊和他低低的談着什麼。三劍客他們跟紉蘭、美玲、紫雲、祖望等正談得高興,到處都是鬧哄哄的,充滿了一片歡愉。我一走進去,彤雲就對我走了過來,拉拉我的衣服説:“藍採,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我們走出了客廳,來到花園裏的噴水池旁,彤雲低垂着頭,顯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半天,才説:“藍採,你幫我拿拿主意,祖望最近纏我纏得很緊,你説怎麼辦好?”

    “恭喜恭喜,”我笑着説:“什麼怎麼辦?你請我們吃糖不就好了!”

    “別説笑話,人家跟你談正經的,”彤雲皺了皺眉頭。“你一定知道的,我對祖望……”她有些不知從何説起才好,坐在噴水池的邊緣上,她看來非常煩惱。“我想我並不愛他。”

    “怎樣?”

    “事實上,紫雲比我喜歡他。”

    我心頭一震,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媽媽的故事,拉着彤雲的手,我説:“別把戀愛當兒戲,你們姐妹一定要把感情弄弄清楚,愛人不像衣服一樣,姐妹兩個可以混着穿的。”

    “我知道,”彤雲急急的説:“所以我很煩。”

    “但是,你也不必因為紫雲喜歡他,你就想避開呀,”我説:“那可能造成更大的悲劇。”

    “你不懂,”彤雲説:“我真的並不愛祖望,他是個老實人,是個忠厚人,但並不是我理想中的愛人。他太温文了,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你明白嗎?”她望着我,眼睛裏充滿了複雜的感情。“我想,我很膚淺,我比較崇拜英雄。”

    “你肯定你不愛祖望?”我問:“你以前不是説過還喜歡他嗎?”

    “那是以前,”她垂下了眼簾,低低的説:“而且,喜歡和戀愛是不同的,那完全是兩種感情。”

    “那麼,”我説:“你還是坦白告訴祖望,絕了他的念頭吧!”

    我忽然醒悟到什麼,望着彤雲,我問:“你是不是另外愛上了誰?”

    她彷佛震動了一下,瞪了我一眼説:“別胡扯了!那有那麼容易就愛上人呢!”從噴水池邊站了起來,我們向客廳門口走去,一邊走,彤雲一邊問:“你説,藍採,我要不要告訴紫雲?”

    “我想──”我沉思了一下:“你就告訴她你不愛祖望就行了!別讓她誤解你是因為她而怎麼樣的。假若你和祖望真的吹了,我希望紫雲和祖望能夠成功,其實他們也是滿好的一對,紫雲很温柔,又很多情。”

    “我也是這樣想。”彤雲説。

    我們回到了客廳裏,在人羣中坐了下來,祖望的眼光已經敏鋭的掃向了我們,顯然他在人羣中搜尋彤雲已經很久了。

    紫雲在和三劍客開玩笑,但,她的眼光也對我們轉了轉,又很快的飄向祖望,這是一幕無聲的啞劇,我目睹這一切,心中浮起一股説不出來的隱憂。真的,像何飛飛所説,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的戲會演成怎樣的局面?

    三劍客之一的小張正在室內高談闊論,談他追求一個女孩子的經過情形,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已經敍述到最高潮:“……我最後一次去找她,心想不能像以前那種方式了,必須出奇制勝,誰知仍然出師不利,我見了她之後,兩個人總共只講了三句話……”他嚥住了,兩條向下垮的眉毛皺攏在一起,剛好是個規規矩矩的“八”字。何飛飛催着説:“那三句話?別賣關子,快説。然後讓我們幫你檢討一下,錯誤出在什麼地方?”

    “我第一句話呀,”小張慢吞吞的説:“是用眼睛説的,我給了她一個深情的注視。我第二句話呀,是用嘴唇説的,我給了她閃電的一吻。她回覆了我第三句話,是用手説的……”他拉長了聲調,愁眉苦臉的説:“她給了我狠狠的一個耳光!”

    大家鬨堂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笑得肚子痛,笑得眼淚直流。只有小張自己和何飛飛兩個人不笑,小張是故意做出一股失意的樣子來,何飛飛則一本正經的追問:“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還有然後呀?”小張吼着説:“然後我就捂着臉跑了!難道還站在那兒等她的第四句話嗎?”

    大家又笑了起來,笑得個天翻地覆,笑得個不亦樂乎,小張在大家的笑聲中,直着喉嚨喊:“我告訴你們這麼悲慘的故事,你們怎麼絲毫不同情,反而笑個不停呢?簡直不是朋友!簡直不是朋友!”

    他越喊,大家就越笑,好不容易才笑停了。何飛飛已經在轉着眼珠想新花樣了:“別笑了,別笑了,我們來玩個什麼遊戲好吧?”

    “我們來接故事吧,”柯夢南説,仍然撥弄着吉他,伸長着腿,有股悠閒自在的味兒。

    接故事是由一個人起句,然後繞着圈子輪流接下去,一人説一句,接成一個故事,這是我們常玩的一個遊戲,常常會接出許多意料之外的故事來。何飛飛歪着頭想了想,説:“變點花樣吧,我們這次接故事,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要和前一句最後一個字吶韻,像作詩一樣,否則太簡單了,也玩膩了。”

    “我退出,”小俞首先反對:“什麼叫‘韻’我都不懂,這不是遊戲,簡直是難人嘛!”

    “我也退出,”無事忙説:“我學的是數學,不是文學。”

    “這倒很別緻的。”水孩兒説:“我覺得不妨接一個試試,不必太嚴格,只要吶口韻就行了。”

    “我也贊成,説不定很有趣。”紫雲説。

    “不成,不成,我退出。”小俞喊。

    “什麼退出?”何飛飛兇巴巴的瞪着他:“不許退出,誰要退出就開除他!”“姑且接一個試試看吧!”柯夢南打圓場,他的聲音不高不低的,從從容容的,卻平息了滿屋子的爭論。

    “誰開始第一句?”彤雲説:“藍採,你起頭吧,最後一個字注意一下,要選同韻的字多的才行。”

    我看看窗外,有風,秋天的晚上,還有點涼意,於是,我起了第一句:“窗外吹起了秋風。”

    我下面輪到小張接,他脹紅了臉,抓耳撓腮的念着:“風,風,風,什麼字跟風字是吶韻的?有了!”他如獲至寶的大聲念:“我看到一隻蜜蜂。”

    “胡鬧!”何飛飛叫:“秋天那裏有蜜蜂?而且和頭一句完全接不到一塊兒。”

    “就算他可以吧,”祖望説:“下面是彤雲了。”

    彤雲想了想,説:“嗡嗡嗡。”

    “這是什麼玩意兒?”小俞問。

    “蜜蜂叫呀!”彤雲説:“該何飛飛了。”

    “震得我耳朵發聾。”何飛飛笑着説。

    “什麼,一隻蜜蜂就把你的耳朵震得發聾了?”小魏大叫:“你這是什麼耳朵?”

    “特別敏感的耳朵。”何飛飛邊笑邊説:“別打岔,該無事忙接了。”

    “我投降,”無事忙説:“我接不出來!”

    “不許投降!”何飛飛叫,“非接不可!”

    “那麼──那麼──那麼──”無事忙翻着白眼,面對着天花板,突然靈感來了,大聲説:“我就運起了內功。”

    “噗”一聲,小魏正喝了一口茶,噴了一地毯的水,大家都笑了起來,小魏被水嗆着了,一邊笑,一邊咳,一邊説:“我的天呀,被一隻蜜蜂震得耳朵發聾,還要運起內功來抵抗,這個人可真有出息。”

    “你別笑,就該你接了。”何飛飛説。

    “脹得我滿臉發紅,”小魏説。

    “氣得我發瘋。”小何接。

    大家又笑了,七嘴八舌的研究這隻蜜蜂怎麼會如此厲害,下面該水孩兒接,不料她竟接出一句:“於是我大喊公公。”

    “什麼?”何飛飛問:“喊公公幹嘛?”

    “幫忙對付大蜜蜂呀!”水孩兒説。

    大家已經笑成了一團了,笑得氣都出不來,一邊笑,一邊接了下去:“公公説:‘原來只是一隻小蟲,你真是飯桶!’老蔡接的。”我一聽,氣得全身抖動,大叫‘不通!不通!’”祖望接着説。

    該柯夢南了,他慢慢的在吉他上撥了撥,説:“‘公公,你怎麼幫小蟲?你居然比小蟲還兇!’”

    “哎唷,不行不行,我笑得出不來氣了,”紉蘭叫着,滾倒在水孩兒身上,水孩兒抱着她,把頭埋在她衣服裏,兩人笑成了一堆。何飛飛笑得摔倒在地毯上了,彤雲弄翻了茶杯,祖望打翻了瓜子盤,一時間,摔了的,折了腰的,叫肚子痛的,喘不過氣來的,亂成了一團,叫成了一團,笑成了一團。

    好不容易,大家笑停了,下面該小俞接,他面紅耳赤的説:“‘我要把你一刀送終!’”

    “把誰送終?”祖望問。

    “公公呀!”小俞説:“他比小蟲還兇嘛!”

    大家又笑,何飛飛嚷着説:“我不行了,我笑得肚子痛了,誰有散利痛,我受不了!骨稽得要死掉了!”

    大概是這句話給了紉蘭靈感,她接着説:“公公説:‘慢來,慢來,讓我先吃片散利痛!’”

    “什麼?”小俞喊:“我看這一老一小都是神經病院裏逃出來的呢!居然要先吃散利痛再來挨刀子!”

    大家都已經笑得話都説不清楚了,一面笑,一面胡亂的接了下去:“我發現公公原來是個老顛東。”

    “真是太沒用。”

    “我就向前衝。”

    “只聽到一片聲音:‘碰碰碰!’”

    “我的刀子不管用。”

    “反而被公公打得渾身發痛。”

    “還大罵我是不良兒童。”

    “我只好跪在地當中。”

    “哭得個淚眼朦朧。”

    “那時候天色忽然變得煙雨濛濛。”

    該何飛飛了,她邊笑,邊喘氣,邊説:“從窗口爬進了一條大恐龍!”

    “胡鬧!胡鬧!胡鬧!”大家笑着叫:“這是什麼故事,簡直不像話!亂接一氣,真是亂接一氣,原來的蜜蜂到那兒去了?現在怎麼恐龍也出來了!”

    這故事接到這兒已經完全不像話了,真冤枉我一開始起的頭,“窗外吹起了秋風”會帶出這麼一個荒謬的故事,真是出人意表。何飛飛這隻恐龍一出來,大家更接不下去了,結果,還是柯夢南不慌不忙的接了一句:“這一驚嚇醒了我的南柯一夢!”

    誰都沒想到他會接出這麼一句來,很技巧的結束了這個故事,而把整個荒謬的情節都變成了一個夢。更技巧的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嵌了進去,大家會過意來,不禁都拍着手叫好。

    柯夢南笑了笑,沒説什麼,他開始彈起吉他,唱起一支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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