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杜,哎,小杜!”小梁的聲音傳過來,終於將她從一種近乎夢靨的狀態下驚醒,“杜微言!你話怎麼説一半啊?”
杜微言回過神來,已經忘了自己之前説了什麼,低低咳嗽了一聲,臉色有些難堪:“我剛才説什麼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滿的提醒她關鍵詞……“你忘了?”
忽然沒了繼續聊天的興致,杜微言匆忙的將幾口飯吃完,將餐盤一端,站了起來:“其實沒什麼……我去實驗室。”
電腦嗡嗡的響着,一直在篩選和對比語料。
杜微言躲在這樣固定頻率的聲音後邊,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她的手指輕輕的敲擊着白色的桌面,看着電腦屏幕上的工作條一點點的拉長,再縮短,彷彿是一個圖形變換的遊戲。
“小杜,你有一份快遞。”
杜微言將耳機摘下,轉去門口接快遞。
拆開一看,是鄰市某大學主辦的漢語語法研討會的邀請函,時間是在下個月,邀請她在會上發言。
這兩年來,這樣的邀請函,她不知道接到過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對自己開玩笑説:“你呀,就靠着那一篇文章,足夠吃一輩子的飯了。”
她知道父親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幾分為女兒自豪的;另一方面,卻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進步。
杜微言的父親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類學家,最大的愛好是攝影,每天都揹着大大小小的相機和三腳架在城市和鄉村間奔波。退休前兩年,因為這個愛好的影響,連研究方向都轉移成了民間信仰,並且不止一次的嘆惋:“唉,早幾年去研究民間宗教信仰就好了。這個好,這個有意思。”
她的母親早逝,因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區,而老父親一個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裏,養花弄草,出門踏青,也是不亦樂乎。她就勸杜如斐説:“爸爸,你當興趣愛好玩玩就可以了,千萬別像以前那樣拼命了。”
許多人第一次見到杜微言,總覺得這個看起來還有些娃娃臉的小女生,能在語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總是因為父親的關係。每到這個時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氣,也會忍不住會有些生氣。
因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臉紅的説,自己能進這個國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為自己的那篇論文——《闐族方言考證》。
這篇論文的框架,是建立在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基礎上的。
普遍語法理論有一個極為重要的觀點,就是人類所有的語言都有一種共性,它不是指具體的發音或者語法,而是指每一種語言,都有一種最深層的本質上的東西是共通的。
這個理論在西方創立後,一下子風靡了世界,爭論者有之,而更多的則是贊同和認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認為這就有可能驗證了《聖經》中巴別塔時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種語言的假設,為此而欣喜若狂。事實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對於有些玄乎的東西,總是抱有特別的好感和熱情的。
喬姆斯基老先生在創立這個假説後,就不斷的拿世界的各種語言去測試、填充和驗證。然而這個假説彷彿是無底洞,無論學界將多少種不同的語言填進去,總是難以得出結論。畢竟——沒有人可以窮盡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語言來驗證。到了後來,老先生轉投陣營,熱衷於搞社會反戰運動了,而他留下的這個巨大的理論寶庫,自然也有待後來者證明和補充了。
這個時候,杜微言這一篇《闐族方言考證》的出現,其意義之於語言學界,彷彿就是這樣一件事:
人人都曉得1+1=2,可是唯有陳景潤先生最為接近、並夠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頂皇冠上的寶石。
杜微言在論文中描述的闐族方言,就是這樣一種近乎神蹟的語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語系的語言,印歐語系,漢藏語系,閃含語系……每一種語系的特徵和結構,都能在闐族語中找到。
就像是國外知名的權威語言雜誌所做的評論:
“天哪!這種語言的發現,就像是我們找到了一顆語言的胚芽——在此之後,人類的任何一種語言都是從它的一個細胞上進化而來。它像是上帝的語言。”
從嚴謹周密的語言學雜誌上找到這樣近乎唯心的評論,的確算是一個奇蹟了。
當然,闐族語在學術上最重要的意義在於,它用逆向的方式,證明了喬姆斯基的普遍語法理論假設。
在以往的時候,學者們只是試圖將一個又一個的語言,彷彿是填鴨一般,塞進這個假設中,沒完沒了的修改、證明。而闐族語,則是逆着思路,將一切人們如今能想到的語言要素包含進去。它的存在,足以證明,普遍語法,已經不再是假設,而是得到證實的科學理論。
短短的半年時間內,這篇論文被無數的知名雜誌和科研系統引用。年輕學者杜微言,彷彿就是語言學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紅的程度,不亞於當年F4的橫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開玩笑時説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國訪問、研討會、進研究所,一切都顯得順理成章。
杜微言就站在窗台邊讀着邀請函,正巧同事來辦公室通知:“週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着説:“明武嗎?總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裏也鬆一口氣,正好有理由拒絕那邊的邀請。她坐下,寫了封email,簡單説明了情況,然後發送。
“這次就做好準備吧,肯定是持久戰。”小梁言之鑿鑿的説,“政府對明武這麼重視,據説上次修市志,就把歷史科那些老先生趕過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紅玉的前站啊。明武當個試驗點,開發好了,下一站就是紅玉闐族。不過紅玉牽涉到民族關係,要更加的謹慎。所以嘛,這個試驗點,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沒再聽同事們紛紛擾擾的聊天,給父親撥了個電話。
過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來,杜微言猜他不在家裏。
“爸爸,你吃藥了沒有?”
杜如斐呵呵笑了幾聲,似乎有些心虛。
杜微言聽着就有些着急了:“你怎麼老忘記吃藥!再這樣,我真要給你請個保姆看着你了。要不你就搬回來……”
“沒忘沒忘,嗐!丫頭,我正對焦呢,回頭再和你説話。”他倒是不含糊的想掛電話。
杜微言急着把最後一句話説完:“爸爸,我週末去明武出差,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注意身體。”
“好嘞!去吧。”杜如斐笑着説,“到了給我個電話,自己小心。”
杜微言收拾了行李,坐上政協派來的車的時候,是在一個秋雨迷濛的清晨。她十分慶幸沒有和江律文同車。其實出發前這種擔憂一直在纏繞着自己,直到那輛白色的麪包車駛到了自己面前,她才覺得自己有些犯傻。江律文怎麼可能和自己一起走?頂多就是過些日子在明武,他們還會在各種座談會上見上幾面。
從天尹市到明武市,要縱跨臨秀省。臨秀省的地形多山多水,地圖上的直線距離看似很短,可是實際上繞路所花的時間,卻是直線路程的數倍。這些年的省際高速交通線飛速的發展起來,從北邊的省會,到達明武,路程縮短到了四個小時,如果再往南去紅玉,自然花費的時間更多。
杜微言坐在最後一排,車子衝進一個漫長的隧道,所有的光線都被黑洞吞噬了,只剩隧道牆上的兩排路燈,凝連成兩條璀璨的花露,在眼底流淌綻放。
耳機的音樂正幽幽的唱到:“花入泥,我入戲,如你如棋,寧願我入局……”
女聲輕緩纏綿得不可思議,而杜微言身陷在這樣的黑暗中,竟也有幾分暖意席捲來,她微怔着靠在車窗上,看見自己的臉清晰的被反光映出來,鼻尖抵在玻璃上,呵出淡淡的一團白霧。
什麼時候,自己成了這樣可以輕易的被歌詞觸動心思的人了?
虛幻中的女孩子輕輕笑了笑,小小的酒窩,彷彿是小花一盞,不疾不徐的開放。
駛出大梁彎隧道,司機老孫師傅將車停在路邊的一家小酒店裏,招呼説:“在這裏吃過午飯,再走吧?”
其實也沒什麼可以選擇的。常開這條路的司機們都知道,這條道上,也就這裏可以休息緩衝一下,再過去,就是一條高速公路,全程直達明武,想吃飯也沒地方了。
杜微言跳下車,伸了個懶腰,活動了筋骨,有微涼的秋雨絲兒落在頸上,濕氣漉漉的,彷彿能將人的睫毛打濕,望出去的世界迷濛如水。
一行七個人在小小的屋子裏坐下,隨便點了幾個菜。回頭看看屋外,秋雨下得越發的大了,灑落在地上,彷彿疾箭。老闆娘很快將菜端了上來,青椒肉絲,臘肉豆腐乾,炒青菜,滿滿的三盆。
尋常的農家菜,卻勝在材質新鮮。加上從清晨就開始坐車,大家免不了都有些疲勞,一個個狼吞虎嚥,風捲殘雲般將三份菜吃得乾乾淨淨。
老闆抽了煙,上來聊天,老孫聽了半天,茫然説:“他……這是説的什麼?”
杜微言忍了笑,暫且居中做翻譯:“老闆問你這是趕去哪裏?”
也不等老孫回答,她便對嘿嘿笑着的老闆説:“明武。”
臨秀省向來是十里地外,方言大異。聽見杜微言一口地道方言,老闆黑黝黝的臉色上有幾分驚喜:“姑娘,你是這兒的人?”
攀了個老鄉,一高興,老闆收錢也不要零頭了,還笑容可掬的説:“回來路過的時候再來吃。”
小梁忍着笑,低聲説:“你真好意思啊。”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噓!回來還能打折呢。”
都沒有帶雨傘,幸好車子停得不算遠,他們一個個將外衣遮在頭上,快步跑向麪包車。
老孫發動了幾次,車子顫抖數下,卻都無聲無息的熄火。他大聲的咒罵了一句,回頭説:“我去看看。”
車上統共也就一把傘,杜微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忙拿了傘説:“我幫你撐着點。”
大風之中裹着雨水,彷彿是一道水網,嘩啦啦的就往人腳上澆。
杜微言知道鞋子已經濕透了,忍不住跺了跺腳,問老孫:“怎麼樣?”
老孫垂頭喪氣的搖搖頭,搓了搓手:“沒辦法了。”
束手無策的時候,前後四輛車從遠處駛來,風馳電掣,從一個小黑點,直到擦肩而過,只是幾秒鐘的時間。
大蓬的水花濺起,杜微言站在靠馬路的一邊,躲避不及,驚慌之下的本能只是把臉側向裏邊,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
只聽見接連幾聲剎車聲,杜微言手裏的那把傘也落在一旁,身上一涼,進而覺得肌膚一濕,她心底哀嚎一聲,有些不敢睜開眼睛去看看此刻自己的慘樣了。
老孫倒是臉色一喜,一邊從口袋裏掏了紙巾出來給杜微言,一邊很快的迎上車隊,向那個下車的司機老練的招呼:“師傅,幫個忙吧?”
對方有四輛車,都零零落落坐了幾個人。那個濺了杜微言一身泥水的司機跑回去和車上的人商量了幾句,最後決定讓他們搭個順風車。車上的六個人分別塞到那三輛車中,其中一輛suv拖着拋錨的麪包車到前邊的服務站。
同事們一個個冒着大雨換了車,杜微言跟着小梁,忽然錯愕的發現,坐滿了。
那個司機有些無奈的咧嘴笑笑,又看了眼衣着單薄又渾身濕透的年輕女孩子,指了指最後邊的那輛車:“哎,你等等,我去問問。”
大雨滂沱之中,杜微言走向那輛黑色的車子,不住對司機説:“謝謝你。”
司機替她拉開副駕駛的門,笑着説:“沒事。”又低頭對着車子後邊的那人説,“麻煩了,易先生。”
只聽見後邊的那人不輕不重的答應了一聲,杜微言下意識的想探頭看看後邊那人長什麼樣,只是目光掃到了副駕駛座上堆着的幾個箱子,顯然副駕駛座是不能坐了,她便有些尷尬的頓在那裏。
依然是那個聲音閒閒的傳來:“讓她坐後邊吧。”
不知道是不是秋意驀然寒了數分,杜微言猛打了個哆嗦,上下齒都忍不住輕輕一磕……這個聲音,為什麼這麼熟悉?她繞着走回後座的時候,覺得自己連着踩了好幾個小小的水坑,腳步一個趔趄,差點沒直接摔進去。
車門重重的關上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身邊坐着的人。
是個年輕男人,手裏舉了一本雜誌,恰恰遮住了他的臉。
杜微言心裏突了一下,瞄見那是一本語言類的雜誌,封面的頁腳處印着“闐族”兩個字——她知道的,學界這個風潮還沒有過去。而這個風潮與熱點沒有過去,便意味着,她杜微言,依然是學術界的寵兒。於這個年輕的學者而言,此刻看到這個名詞,有些突兀,自然也有些驕傲。
杜微言很快的回過神來,心底掠過幾分驚訝,坐在這輛車裏的人……為什麼會對語言學的核心期刊感興趣?
那人似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緩緩的將雜誌拿了下來。
他有着一雙奇怪的瞳孔,顏色極純,似乎是遠古的黑色玄武岩。即便吸盡了外邊一切的光線,可它從不閃耀,即便尊貴攝人,也總是色澤內斂。
杜微言的呼吸在瞬間僵住了,那個名字在唇間幾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前邊的司機回頭問了一句:“易先生,可以開車了麼?”
易先生?
杜微言眉梢輕輕一挑,那個名字順勢滑落下去,她張了張嘴:“你叫什麼?”
他答非所問:“還是老樣子,幫了你的忙,不會説一聲謝謝。”
年輕男人的聲音像浮雲般飄來,彷彿有着笑意,可是他的眼神中,殊然不帶半分温度,就像是此刻窗外澆灌下的冷雨。
他把雜誌放在一邊,嘴角的笑意終於由淺淡,漸漸攏聚成濃烈,最後慢慢的流淌蔓延至眼中,有着難以逼視的英俊。
這樣的英俊,讓人心底不安。
杜微言注意到他説了一個“老樣子”,心裏咯噔一下,雙手握拳,指節幾乎摳進了掌心。
老樣子……他指的……是當初自己做的那些事?
而他似乎並沒有想那麼多,他只是伸手,微笑着説:“易子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