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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此刻外邊的天色,彷彿有劍氣削下半片殘陽,半明半暗間,光線有些詭異的洌豔。然而比光線更詭異的,是男人的臉色。

    杜微言隨手抓了掛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顧得不得體,套了上去,又檢查了一遍,確認了衣料已經嚴密的將自己包裹住,才掀開了布簾。

    不等她厲聲責問對方為什麼不請自入,易子容卻搶在她之前開口,語氣很平靜,卻又隱含了冰涼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這種地方,還敢這樣洗澡?!學生都在外邊亂跑着!”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許是被他的表情嚇到,一時間忘了自己的立場,竟支支吾吾的説不出話來。良久,才反應過來,臉漲的緋紅:“我的學生都懂禮貌!闖進來的是你吧?”

    她一邊狠狠的剜他一眼,順手將房間裏那支白熾燈打開了,光線在瞬間撒播開去,輕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臉上——這是在重逢後,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無滯礙的面對面看清了他的容顏。

    她的手指還扶在開關上,愕住,再也難以挪動分毫。

    三年的時間過去,不長不短,雖然不至於讓一個人老去,可是多少會留下一些印記。就算是杜微言,護膚品從當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漸升級到了保濕滋潤。可是這個男人,用神祇般的驚人英俊,以一種時間都無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讓杜微言回味起初見他之時的那種驚豔。

    易子容站在離她並不遠的地方,被她凝視,可是也在凝視着她。

    她的表情太過明顯,應該是陷在回憶中,一時間難以抽身出來——這讓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淺淺的緊張。

    過了很久,杜微言緩緩的將手放下來,大約有些無意識的隨手撥了撥頭髮,輕輕的説:“莫顏,你真好看。”

    只有此刻,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丫頭吧?突如其來的闖進來,然後一聲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書桌前坐下,彷彿沒有聽到她説的話,只是翻了翻學生的作業本,輕輕笑了出來:“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覺得他的語氣很輕快,可他是莫顏,他從不騙她……這樣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來,點頭説:“謝謝你。”

    她也在牀邊坐下,一時間無事可做,只能伸出手,撫平了枕巾。氣氛似乎從剛才那樣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澱到了此刻的相對無言。

    “莫顏,你……怎麼會出來的?”杜微言醖釀了很久,終於還是開口問他,“我在天尹見過你一次,還以為是認錯了。哦,還有一次,是在電視上。”

    男人不疾不徐的從桌邊抬起頭,注視着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輕輕的一笑,杜微言卻忽然想起了芙蓉花開的皎亮——

    “叫我易子容吧。在這裏,他們都這麼叫我。”

    “易子容?”杜微言在唇間讀了兩遍,“為什麼叫這個?”

    他一本正經:“闐族人出來大都姓易,子容是按族譜下排的。”

    “哦。”杜微言點點頭,抬頭看他一眼,特定的角度讓他的半邊臉龐看起來像是一尊歷史很久遠的雕塑,而時光不曾磨滅掉這樣的傑作,璀璨得叫人難以挪移開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那句話,從她在車中見到他起,就已經想説了……再不説,如鯁在喉。

    “不辭而別,是我不對。”杜微言咬咬牙,看了看他的臉色,繼續説下去,“我應該説一句對不起。”

    易子容抬起眼睛,一動不動的注視着她,最後語氣鎮定而安寧:“不用説對不起。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他的手指非常修長漂亮,不輕不重的在桌邊輕叩,此刻頓了頓,又搖了搖頭。這樣的動作,讓他看起來優雅清貴。可他知道自己心底卻滑過一絲無奈,這樣的話,他在她的面前,説過兩次。每一次,這個死丫頭看起來都是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完整的把這句話聽進去。

    “那——”杜微言帶了下意識的反應,像是護犢的老母雞一般看了看自己的一些學術資料,語氣又像有幾分自説自話的揣測和僥倖,“你不是來找我的,對吧?”

    易子容什麼都沒説,似乎在忍耐着什麼,幽深的眸子裏劃過一道奇異的光亮。

    天色漸漸的在暗下來,杜微言莫名的起了個奇怪的念頭,他的那雙眼睛,亮得像是山間夜晚的星星,淡淡的皎潔,彷彿就是這樣,已經注視了她很久很久。

    她道歉了,可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叫她覺得不安。

    到底為什麼不安,杜微言卻琢磨不出來。她在這個城市裏再一次見到他,其實他很正常——年輕,英俊。許是因為從紅玉那邊過來,多了幾分奇異的、並不像都市人的氣質,鮮活,卻不失沉靜。這大概也是她從來都無法看透他的原因吧。

    “我是來找些東西的。”他笑了笑,“杜微言,你不用怕我,我記得你説過,我們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她笑得有些尷尬,卻只能硬着頭皮,“一直都是。”

    “所以……朋友之間,按照你們的説法,是不是應該互相幫忙?”

    “什麼忙?”

    易子容站起來,平靜的説:“紅玉正籌建一個博物館,需要顧問。”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識的脱口而出:“那我能幫上什麼忙?”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嘶啞,劃在人的心裏,像是扣動心絃。他似笑非笑着説:“杜小姐,你這是在裝傻?因為你那篇文章,闐族語言現在炙手可熱。關於語言介紹,會有兩個展廳。我們可不懂什麼是語言參數和習得機制。”

    杜微言輕輕咳嗽了一聲。

    “你走之後,那篇文章發表之後,有數不清的人來過紅玉。”他依然一動不動的盯着她,“木樨谷那邊,也換了副模樣了。”

    杜微言不知道該如何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她也不敢問所謂的“換了副模樣”指的是什麼,只能點頭説:“我……我會幫忙。”

    易子容的表情似是舒展了一些,他點頭:“好,那什麼時候下山?”

    “等我把這裏的工作做完吧?”她用商榷的語氣説,還帶了小小的疑惑“還有,你是用什麼身份來找我的?”

    薄唇的形狀極為漂亮,像是月牙微亮,又像是蝶翼柔緩,易子容想了想才回答她:“紅玉產一種稀有金屬,你知道麼?現在這個開發剛剛起步,潛力也很大。政府和民間之前集資,已經步入正軌了。所以和政府的關係也不錯。”

    説到這裏,易子容似乎記起了什麼,眼角一勾,那抹弧度秀長微翹:“你喜歡從商,還是從政?”

    “呃?”

    “哦,沒什麼。”他自如的笑笑,“隨便問問。”

    也難怪那天他和省委書記一道吃飯……杜微言其實在琢磨這件事,難免還有些疑惑:“你……出來多久了?”

    易子容笑了起來,露出的牙齒潔白漂亮,也終於襯得薄削的唇有了血色:“你需不需要看我的簡歷?”

    杜微言並沒有跟着他立刻下山,她也沒來得及問易子容是怎麼找到這裏的,餘嬸就來敲門了:“杜老師,來吃飯了。”她半探進頭,看了一眼易子容,“你的這個朋友,一起來吃吧。”

    杜微言這些天一直和餘老師夫婦搭夥,山裏人都爽直淳樸,她也樂於和他們多交往。眼見餘嬸熱心的模樣,她也不好説什麼,倒是易子容站起來,笑着説:“那就不客氣了。”

    杜微言出門的時候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説:“易先生,我沒有答應你現在就下山。我的工作還沒做完。”

    易子容十分輕鬆的笑笑:“我知道。還有,叫我易子容吧,叫先生顯得……”他想了想,用了個詞兒,“很見外。”

    房裏的白熾燈有些不好用了,一閃一閃的,晃得人眼睛發疼。

    晚飯是青椒土豆絲和醃肉,杜微言低頭吃飯,和餘嬸言談間説起學校的孩子,餘嬸笑着説:“你來了沒幾天,就把他們名字都記住啦?”

    杜微言夾了幾根土豆絲,低頭説:“他們一個個都很聰明,搶着回答問題。想不記住都難。”

    她一低頭微笑的時候,有一種清新的味道,順着剛剛洗過的髮絲鑽進了易子容的鼻間,沁涼而美妙,彷彿是夜來香的味道。

    “小杜,你的朋友,吃飯完還下山嗎?”

    杜微言抬了抬頭,並沒有代替他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易子容卻笑着望着她,語氣柔和,彷彿是有些為難:“微言,這山路好不好走?”

    杜微言尷尬的笑了笑,低聲説:“你不是開車上來的麼?”

    餘嬸“哎呦”一聲,接口説:“我都忘了你是開車上來的。那可不行。路險着呢。”她想了想,極為熱心的説,“要不在隔壁教室搭個鋪,你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他不置可否的看着杜微言,半晌,才回頭對大嬸説:“那真是麻煩了。”

    “不麻煩的,不麻煩的。小杜老師的朋友,那是應當的。”

    話音未落,小小的房間裏,燈一下子跳滅了——三人不約而同的抬頭去看桌子上方那盞熄滅的燈。突如其來的黑暗,一時間沒人開口。

    “這燈,唉,剛才老餘走前就該讓他把燈泡換上。”嘎吱一聲椅子推開的聲音,餘嬸撥開椅子,起身去找新的燈泡。

    杜微言憑藉着室內僅存的光線,若有若無的尋找易子容的輪廓,最後慢慢的説:“你真要住這裏?”

    他不説話,黑暗中呼吸綿長寧靜。

    移開了桌子,杜微言站起來,先去把開關合上,拿着手機替餘嬸照明。

    燈泡垂下的高度不算矮,可易子容很高,大約他踮起腳就能夠到那個燈泡。

    餘嬸正手忙腳亂的要爬上凳子,杜微言自然而然的説:“易子容,你去換吧。你夠得着。”

    易子容靜默了數秒,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最後説:“餘嬸,我來吧。”

    他接過燈泡,就站在那個燈座下邊,又停了數秒。

    有那麼一瞬間,杜微言覺得他是在研究怎麼把那個壞掉的燈泡換下來——片刻之後,他伸出手,觸到了那隻燈。

    “微言,我覺得這燈沒壞。你再開一開試試。”易子容的聲音很平穩,不像開玩笑。

    杜微言“噯”了一聲,心底有些疑惑,卻也照着他説的話走回去,邊笑着説:“你是不是不會換啊?”

    啪的一聲,燈亮了。

    光亮如初。

    餘嬸一臉疑惑:“這咋回事?這燈一亮一亮的好久了,老餘昨天還唸叨着説要換下來。咋又好了?”

    她不信,走過去,打開,關上,試了好幾次,光線穩定得彷彿是大江水面,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易子容將燈泡遞迴給餘嬸,笑着説:“會不會是電壓的問題?”

    餘嬸也沒在意,“哦”了一聲,收拾碗筷,一邊説:“我一會兒去鋪牀。小杜,你就帶他去最東邊的那間教室吧。”她伸手攔住杜微言,“別幫忙了。你朋友來一趟不容易,還是去你屋裏坐吧。”

    杜微言出了門,才微笑着説:“其實你不會換燈泡,對不對?”

    易子容不説話,藉着月色可以看見,他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一些杜微言看不懂的東西。

    她繼續:“運氣真好,那個燈居然沒壞。”

    他照例是不置可否,最後看看天色,問她:“山上你住得慣麼?”

    杜微言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也不想:“你忘了我還在你們那邊住過那麼久?”

    話音未落,易子容便側過臉看着她,似笑非笑:“有多久?一年?一輩子?”

    杜微言承認,她詞窮了,甚至不敢和他對視,匆匆轉開了眼睛。

    他的神色向來都是淡淡的。從她認識他起,就是這樣。

    可是很奇怪,他們之間發生的那些事,不論是誰對誰錯,不論自己心裏怎樣的揣測和忐忑,一旦見到了他,那些感覺就全都煙消雲散了。就像……她模模糊糊的覺得,他從來不會真的對自己生氣。

    杜微言被自己心裏這種分析嚇了一挑,停留在自己腦海裏,他的側影……鼻樑像是小小的山峯,挺拔俊秀,那麼底下的唇,大概就是柔軟的湖泊了。這樣組合着,真有幾分英俊得鬼斧神工的感嘆。

    “唔,你睡覺要換身衣服麼?”杜微言找了個話題,“我這裏有一套,你穿可能小了點。但是……總比穿襯衫西褲舒服。”

    拿出來的是一件男士的圓領T恤和一條極寬鬆的褲子。

    易子容接過來看了看,臉色沉了沉,有些不好看。

    杜微言沒有發現他神色的異常,解釋説:“不是亂七八糟的衣服。這是我的睡衣睡褲,只穿了一次,現在洗乾淨了……”

    他的臉色舒緩了一些,等她説完。

    “就是上次,我的箱子被你們帶走了,臨時在明武買的。”她訕訕的笑笑,“睡覺嘛,總要大一些的衣服,穿着才舒服。”

    “你看到那隻鞋了?”易子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清冷,“還記得麼?”

    杜微言的長睫垂下,忽閃着,最後説:“記得。”

    她的手指纖長而潔白,因為彼此間距離很近,易子容看得到修剪得十分平整光潔的指甲。透明,微粉,像是樸素的小小花苞。絲毫沒有修飾,這麼輕易,就讓自己分了神,易子容自嘲般笑了笑,説:“我告訴你的傳説,你還是不信?”

    杜微言想起江律文的分析解釋,彷彿有了些底氣,執拗的説:“我不信。”

    “你不信麼?”他站起來,比她高一個頭,視線居高臨下,“你看,我還是找到你了,我們還是朋友。”

    這算什麼解釋?她忍不住想笑,臉頰上的酒窩立刻顯得深了一些:“你裝神弄鬼的樣子,一點沒變。”

    易子容就睡在杜微言隔壁的教室裏。牀是用好幾張課桌拼湊的起來的。幸好課桌簡陋,又低,躺在上邊高度還算合適。餘嬸很心細的鋪了兩層褥子,又説:“山裏晚上冷,這兩牀被子,你都蓋着。”

    自從到了碧溪頭,杜微言向來的好睡,這一個晚上,也不曾因為易子容的到來將她攪得失眠。睡到半夜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忽然驚醒了。

    杜微言只記得夢裏的最後一幕,是自己掉進了一個極大的山谷,應該會有云霧飄過來然後托住她下墜的身體的啊……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視線清晰得能看見巖壁上歪歪扭扭的瘦弱小松……她忽然害怕了,就狠命的蹬了蹬腿,掙扎着醒了過來。

    是抽筋了。

    她迷糊着去夠窗邊的那隻枱燈,手指即將碰到開關的時候,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觸感冰涼滑膩……有些硬硬的……那不是塑料的開關啊!

    下意識的摁下去的瞬間,那個東西忽然捲了起來,纏住了自己的手指。旋即,是一下極為明顯的刺痛感。

    杜微言徹底醒了,燈光也亮了起來。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條極大極粗的蜈蚣,此刻正在自己的指尖掙扎着。

    她愣了一秒,頭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又是一下刺痛。

    杜微言幾乎是條件反射半的坐起來,用盡了全身力氣,狠命的甩了甩手,發出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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