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靜靜的看着這個忽然闖進來的年輕女孩,沉默了好一會兒。
月色慢慢的爬上他皎然的面孔,杜微言驚訝的發現他有一雙很黑很亮的瞳孔,像是一塊烏金的鐵,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被完美的鑄造出來,而陳釀至今天,藴涵了無數的精光。可它不閃耀,只默然的凝視,光芒暗斂。
杜微言忽然有些相信夏朵的話了,因為和這樣一個人的對視中,她幾乎説不出下一句話來。時間在一分一秒的過去,可又彷彿被凝凍住了,她聽到他問自己:“什麼?”
莫顏的聲音很好聽,也足以打破此刻僵直的氣氛。杜微言終於從種種情緒中脱困而出,下意識的問他:“你會説漢語?”
他揚起了眉梢看她,笑了笑:“是啊。”
她積攢了一肚子的問題,一低頭,莫顏修長的影子恰好拖到自己的腳下,只要腳尖輕輕一挪移,大概就能遮住他晃動的髮絲光影。
哦,這麼説,他不是鬼。杜微言胡思亂想着,他的手也近在咫尺……如果自己去觸一下呢?他會不會生氣?她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常人的體温……
杜微言側着頭仔細的觀察他:“你就是他們説的莫顏?”
莫顏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困惑,又藴着笑意:“我是莫顏,可我不知道他們在背後説我什麼。”
“他們説你……”杜微言怔了怔,忽然發現自己沒法往下説,因為闐族有證可考的神話太少,又沒有書面記錄,而當地的族人很少對她講述這些。
“他們説你是大英雄,説你活了很久很久,是他們的保護神。”
這番話説出口的時候,杜微言的臉紅了紅,心想:“真見鬼,我在説些什麼?”
她聽父親説起過,有些民族的首領世代和民眾分離居住,每過幾十年,就會有一位年輕的族長出現,接替父輩的職務。而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像是被同一個年輕人領導着,取得了神的庇佑。
莫顏很乾脆的搖了搖頭:“我不是。”又説,“你看我像是活了很久很久?”
月亮已經移到了中天,他們並肩站在月湖邊,杜微言沒了懼意,他們安靜的説了幾句話,而莫顏説:“我要走了。”
“你明天還會來麼?”杜微言很快的問他,彷彿他會在瞬間消失一樣,又拉住了他的手,“來這裏。”
他的手掌温暖,十指修長,觸感很好。
“你住哪裏?”杜微言見他不説話,追問了一句,“我們一起出去。”
莫顏輕輕的笑了,微微抬起手,用另一隻手掰開她的手指,輕柔而温和,“我不住那裏。”
此時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反扣住她的五指,輕輕捏了捏:“好了,再見。”
杜微言看着他往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那個修長的身影像是一抹隨時會消失的月光,她站在原地,忽然想起夏朵説:“你不是説你要找一些寫的東西?我知道我們的瓦彌景書,那是莫顏的……”
那是莫顏的……
心臟難以抑制的快跳起來,杜微言知道這不是酒精的作用,可她知道自己應該試一試,於是將雙手攏在嘴邊,就像剛才那樣大喊:“莫顏,你明天還會來的,是不是?”
回聲一層層的從山壁間、湖面上傳來。莫顏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身影已然看不見,消匿在暗色層巖之間。
罕那節的狂歡會持續整整的十天。杜微言已經第四次在臨近午夜的時候忽然出現在夏朵面前,夏朵有些不滿的拉住她的手:“微言,你是不是和誰約會去了呀?每個晚上你都不在這裏。”
杜微言忙搖頭:“沒有。我就是四處逛逛啊。你們跳的舞我都不會。”
夏朵的髮辮有些散亂了,臉頰紅撲撲的像是蘋果:“微言,你的話説得越來越好了呢!”
她們踏着月色往回走,杜微言想着心事,沒有説話。
莫顏確實每天都會出現在月湖邊,有時到得比她早,有時又會比她晚一些,他們就地坐着,隨便的説説話。很多時候他都沉默着聽杜微言説,偶爾會側頭看她一眼。她辨識出他的眸中滿是笑意。
可她不是想和他聊天啊……她要瓦彌景書,可目前為止,莫顏從來沒有告訴她和這個相關的任何訊息。杜微言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曆。再有大半個月,她就該開學了。
第六個夜晚,莫顏出現在月湖邊的時候,杜微言正坐在一條毛毯上,手邊是一大罐桂花蜜。她回頭看見他,笑着晃了晃那個罐子:“我請你喝。”
他在她身邊坐下,不小心壓到杜微言的長裙。裙角是濃烈的石榴紅,月光之下有着無窮的暖意。杜微言這一天並沒有像夏朵一樣穿着亞麻色的上衣,甚至頭髮也不曾盤起,她穿一件自己帶來的白色T恤,V字的領口,胸口肌膚若隱若現。
一罐桂花蜜見底的時候,杜微言恰好把自己暗戀的糗事説完,想起來有點心酸,也有點可笑,半靠着莫顏,迷迷糊糊的抱緊他的胳膊説:“我現在什麼都沒想,就想着怎麼做好學問。”
她的身體像火一樣發燙,讓莫顏覺得緊貼着自己胳膊的肌膚正在灼燒。他側頭撥了撥她額角的髮絲,又拍了拍她的臉:“小丫頭,喝多了吧?”
杜微言沒説話,將臉埋得更深一些……他的身上有很好聞的,草木的味道,很自然,又清新……她討厭男人用香水,莫顏從來都不用,他天生就有着很好聞的味道,不是麼?
莫顏由着她抱着自己,慢慢轉過頭,月湖上那輪月亮到了最完滿的時刻。那雙純黑的眸子,終於漾出了幾分異樣的神采,像是有人拿石粒兒往下一扔,噗嗤一聲,剎那間迴旋起了水紋,觸盪開去,可以輕撫到時間的對岸。
他的身側攏着她,小丫頭的身子柔軟,呼吸輕緩,像是温順的小獸,安安靜靜的依靠在自己身邊。那種如同永恆的孤寂在瞬間被填滿了,衝動和遲疑,彼此交替着主宰他此刻的思維。最後後者慢慢佔了上風,他俯下身,用唇角貼在她的眉心。
他一點都沒有想到杜微言會在這個時候,説醒就醒了。那雙蘸染了水色的晶瞳有些迷惘着望着他貼近的臉,然後咯咯笑着,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髮絲讓杜微言覺得脖頸處微癢,她一邊躲,一邊用臉頰貼合他頸側温暖的弧度,而有些乾燥的雙唇從他耳畔輕擦而過。
莫顏的身子漸漸的僵住,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正在向着難以控制的方向發展,可顯然,他身下的小丫頭一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自己身體很燙,而莫顏的身體很涼很舒服,她願意這麼抱着他,緊緊的貼着,不讓他離開。
莫顏的聲音正在漸漸變得嘶啞,他用最後的理智拉開她貼在自己背脊上的手,半撐起身子,強迫她看着自己:“微言,你醉了。”
杜微言的T恤裏邊還有一條白色的吊帶,此刻一側的肩帶已經滑落在手臂上。微白的月色和少女的肌膚相襯無暇,他修長的指尖之下就是她圓潤的肩膀和精緻的鎖骨,而他輕輕拂過的時候,彷彿在觸摸一緞上好的綢。
杜微言聽懂了“你醉了”這三個字,她依然咯咯笑着,嘴角的梨渦很深,像是小小的漩渦,一點點的吞噬他的意志。而她最後的一仰頭,本想親在他的臉頰上,卻微微一偏,甘冽的氣息潤進他薄削的唇,終於徹底的點燃了這一場叫人覺得猝不及防的大火。
白露未晞,涼夜正中。他將自己的衣服蓋在她身上,她的小腿便從衣服裏鑽出來一截,修長而瑩潤。莫顏的手指輕輕的從她眉骨處劃下,最後輕輕點在她左頰上的梨渦處。
他的神色變幻不定,像是想起了很多事,可又分明鎖着眉,正竭力排開那些繁瑣的過往。視線裏,只有這麼一張小小的臉龐,瑩白如玉,長睫微翹。
“你為什麼來找我?”他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她,用手捧着她的臉,“為什麼來這裏?”
她一側身,彷彿人事不省,緊緊的攬住他的腰,聲音近似呢喃:“瓦彌景書,我要學你的語言,莫顏……好不好?”
他一愣,再低頭的時候,杜微言是真的睡過去了。她依舊緊緊的抱着他的身體,似乎那是她唯一可以取暖的來源。
莫顏將她的臉扳過來,一言不發的盯着看許久,用她聽不見的聲音,慢慢的説:“好。你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彷彿是妥協。
對自己的妥協,對未來的妥協,對時間的妥協。
杜微言頭痛欲裂的想回憶起前一晚的時候,驚恐的發現,那些挑逗的話,那些該死的動作,竟然都是自己做的。她揹着他飛快的穿好衣服,低着頭就要離開,而莫顏扣住她的手腕,微笑着説:“下午我還在這裏等你。”
輕微的肌膚觸碰都讓她覺得羞恥,進而有些抗拒:“什麼?”
他的唇美好如同枝頭的玉蘭花瓣:“瓦彌景書,你不想看麼。”
當杜微言真的觸摸到了那本羊皮紙做的古書時,面對莫顏時的種種尷尬已經煙消雲散了。她坐在地上,小心的翻開,描摹那些古老的符號,激動的説不出哈來。
腦海中儲備着的各種符號學知識都無法和眼前這種古老的文字相匹配,杜微言又試着讓這些符號走了一遍“語言識別邏輯框圖”,最後的結論是,目前的任何一個語系,都無法將它納入體系之中。
這讓她不安,卻又異常的興奮。
這會是學界的一個突破點。如果有完整的研究成果,很可能震驚世界,因為這種語言,可能就是語言學界的活化石。其意義,相當於生物界找出了一頭活生生的恐龍。
可她目前面對着這些奇怪的字符,卻毫無下手整理的頭緒。
她期盼似的望着莫顏,而後者彷彿對她的心思瞭若指掌,微笑的接過那本書:“我來教你。”
每一門語言,在不用去詳盡掌握它的前提下,想要尋找特徵和規律,對於專業的學者來説,並不是件難事。杜微言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莫顏在教導她辨識字符的數日之後,她已經可以找出相應的句型和規律了。而她每深入的瞭解一分,心中的敬畏便愈加深一分。每次和莫顏分開,她回到夏朵的家中,就要整理筆記到半夜。
當她蒐集的句型、語料,足夠支撐她寫下一篇論文的時候,杜微言終於悵然合上了電腦。這一片桃花源,終於也到了分離的時刻了麼?
第二天莫顏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和她同時到達湖邊。他早早的等在那裏,沒等杜微言開口,就微笑着説:“我很久沒去集市了。”
杜微言本就有些心神不寧,聽他這麼説,點頭回應他:“那我們去逛逛。”
扎布楞的大門已經關上,過往數日的繁華如同硝煙,在瞬間之後就已經消散了。而門口照例鋪滿了小攤,人們熙熙攘攘的來回走過,挑選着可心的東西。
杜微言走在莫顏的身側,目光卻落在一個面具攤上。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張黃楊木雕成的面具,被漆上了一層古樸而厚重的棕色,鼻樑高聳,雙目突出,像是威武的金剛。她伸手拿下來,笑嘻嘻的扣在莫顏臉上。面具很猙獰,而他的晶璨的瞳孔透過面具的眼孔,熠熠生輝。
杜微言踮着腳尖替他摘下來,還給老闆,又拉着他去看一旁闐族姑娘親手繡制的織品,有帕子,長裙,也有手納的鞋子。離開這個小攤的時候,杜微言的腳上已經換了一雙繡花鞋。鞋底納得很厚實,而鞋面上是精緻的牡丹花紋,彷彿是長裙上的石榴汁盪漾出來,將鞋子染上同樣的色澤。
杜微言在扎布楞門口站了一會兒,又悄悄的問莫顏:“我們是不是在裏邊見過一面?”
他低頭看着她,目光中盛滿她看不懂的情感,只説:“你想要進去?”
他沒等她反對,輕而易舉的推開門,帶着她走了進去。
杜微言踏進去的時候嚇了一跳。她聽夏朵説過,平常的時候決不能踏進這個地方。
“莫顏,還是出去吧?”她扯扯他的衣袖,“我好像不該進來。”
他的劍眉一挑,語氣凜冽,卻又不容她再猶疑:“你是和我在一起。”他拖着她的手,一直走到那尊塑像前,抬起頭,慢慢的繃緊了唇。
“它……是你們的圖騰?”杜微言看見巨大的黑狗齜着牙,深碧的眸子神氣的瞪視着遠方。
“你是説禎柙?”莫顏指了指塑像,微笑着説,“不是。”
“它可以幫忙,尋找到自己的愛人。”他柔和的轉過頭,注視着杜微言,“我聽説外族人會把它叫做黑狗靈王。”
杜微言走到那一大堆鞋子邊,興趣盎然的問他:“那這些呢?”
莫顏走到她的身邊,和她一道看着那些鞋子,淡淡的説:“定情的男女其中一方,將自己的一隻鞋子扔在這裏作為憑證。他日有一方出了事,禎柙就能幫另一方找到愛人。”
話音剛落,他的忽然將杜微言抱了起來,直到將她放在了塑像前的案桌上,雙手捧住她的臉,柔緩的説:“微言,你願不願意將一隻鞋子留在這裏……”
她一愣的時候,他已經傾身吻了上去。一手扣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後腦,呼吸纏綿的交錯到她的心肺深處,卻又用剩下的氣息喃喃的將那句話補充完整——“這樣我永遠也不會把你找不見……”
大殿裏的光線是昏暗的,他霸道的脅迫着她按照自己的頻率喘息,偶爾渡給她一些新鮮的氣息,卻又很快的將一切掠奪乾淨。杜微言睜開眼睛,看得到他閉着雙眼,睫羽輕輕的顫動着,彷彿裏邊有着隱秘而洶湧的情感。
他的吻漸漸的變涼變柔,直到最後分開。杜微言看着他取下自己腳上的一隻鞋,慢慢的扔進了那一堆鞋子中。
啪的一聲,似是揚起了一陣看不見的煙塵。
她覺得好笑,可是他的背影挺直,在那個角落的地方站了很久,像是虔誠的在祈禱着什麼。真像是一座塑像啊,就像在那裏等待了千年……她有些怔怔的想着,唇角被他吻過的地方,竟無端的變得苦澀。
莫顏再一次站在她面前,視線幾乎與她平行。那雙極黑極深的眸子深處,已經有什麼東西破裂開,他的語氣中,有着掩飾不住的激烈:“微言,你留下來陪着我,好麼?”
杜微言的雙手緊緊扣着案桌,竭力控制着自己。腦海中浮現一幀幀的畫面。他在月光中親吻自己的身體;他耐心的教自己那些奇怪的書寫方式;他躲在面具後,虛幻得讓自己覺得心慌……
她怎麼可能答應他?留在這裏,日日夜夜陪着他在月湖邊纏綿?留在這裏,好奇的旁觀族人對他的頂禮膜拜?她本就把他和他的出現當做了一場奇遇,才不會去在意他是人是神,甚至對他的一切都刻意的不聞不問。
或許在自己心底,這不是別的,只是一場露水情緣。
短暫的沉默後,杜微言聽見自己説:“不,莫顏。我們太不一樣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眼神在瞬間黯淡下來。
而兩人的頭頂,那尊巨大的黑狗塑像,依然平靜的望着遠方,碧色的眸子像是藍天,深邃而遙遠。
杜微言再也沒有去木樨谷。
收拾行李的時候,她在箱子的最下邊發現了一張形如鬼魅的面具,面具的下邊,是一隻牡丹紋飾的繡花鞋。
他什麼時候將這兩樣東西放在了這裏?杜微言猶豫了一會兒,合上箱子,又將一千塊錢留在了厝文大叔家的桌上,張望着屋外的天色。近乎青黑的矇矇亮光,小鎮上最勤快的公雞也沒有開始打鳴。她拖着行李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偶爾行李輪硌着一塊小石子,顛簸的力道震得她手疼。
這裏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車站,在拖拉機突突的聲響中,杜微言沉默的坐在後邊的拖斗裏,用目光和一切告別。
她想起陶淵明的名篇《桃花源記》中這樣寫到:
“停數日,辭去……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後遂無問津者。”
夏朵,拉布楞,瓦彌景書……莫顏。這些落英繽紛,她不會再見了。
就像那個武陵漁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