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律文醒來的時候,陪在自己身邊的是小朱。
“江先生,陳小姐剛走。”她簡單的將情況説明了一下,“她會代替您對董事會做説明,這個,您沒有意見吧?”
隔了好一會兒,江律文似乎才恢復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他似乎還無力説話,只是點點頭。
“還有,昨天晚上杜小姐來看過你。那時候你在急救,我就請她先回去了。”小朱躊躇了一會兒,“後來陳小姐在外邊碰到了……”
她覺得自己有些錯覺,江律文的眼睛在瞬間變得有些鋒鋭。可隨即,他又淺淺閉上了眼睛。
傍晚的時候,是陳雨繁親自來了,拿了厚厚一疊文件,坐在了江律文的牀邊,一項項的對他彙報。
陳雨繁和江律文門當户對,當初離婚,雙方的律師團唇槍舌戰了數月之久。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自然也決定了雙方即便婚姻關係結束,可是商業上的合作卻絕對不會就此破裂。
陳雨繁説完,淡淡看了江律文一眼:“酒場上,你不用這麼拼命。”
江律文輕輕咳嗽一聲:“沒辦法。那杯酒不能推。”他頓了頓,“為了一杯酒得罪有些人,不大值得。”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嘴角輕輕一抿的時候,唇色有些透明,又很蒼白。陳雨繁忽然覺得有些心痛起來,他們結婚兩年,離婚至今,也快兩年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國外,並不知道他在國內具體的工作。在忙些什麼,和哪些人打交道……其實她真的一無所知。
原來,他也時時這麼辛苦……
“這項合作,董事會沒有意見。”陳雨繁定了定神,把話説完,“週五就可以正式簽訂合同。”
江律文“嗯”了一聲,並沒有望向前妻,可是心底卻莫名的滑過了一絲不安。他不知道這絲不穩的情緒來自哪裏,可他想起易子容遞給他這杯酒時的眼神和表情,雖然噙着淡笑,但是眉梢唇角卻凜冽如刀。
“有沒有問題?”陳雨繁追問了一遍。
“沒有。”江律文回答他,等了一會,終於還是説,“你見過杜微言了?”
陳雨繁嘴角微微一翹,似笑非笑,似乎就在等他這句話。
“你執意要離婚的時候,給我的理由是性格不合。當時我接受了。可是現在看起來,似乎不是這樣。所以我又有些不甘心。”陳雨繁輕輕笑了笑,“就找杜小姐問了問。”
“你得出什麼結論了?”江律文的臉色鐵青,“我們離婚的時候,她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語氣驀然間變得有些苦澀,即便現在,杜微言知道他已經單身,又何嘗給他機會了?
陳雨繁定定的看了他許久:“那麼她呢?你認識她這麼久,又得出什麼結論了?”
江律文閉上了眼睛,不再説話了。
他對杜微言得出了什麼結論?
杜微言真是一個説到做到的女生。她在怒氣衝衝的質問他有沒有享受自己的仰慕和愛戀之後,就真的再也沒有找過他。
那一年她作為訪問學者出國,恰好來到的是江律文所在的城市。他在那個會場裏看見她踏上前台,語氣鎮定而柔和的開始陳述闐族語言的特徵。那是一個他從未認識過的杜微言。在此之前,他認識的杜微言是個年輕的女大學生,活潑,熱情,坦率。可她站在台前,似乎有些變了。她在講述的時候語速不快,氣息沉靜,而關於闐族語言的一切又是這麼神秘優雅——無疑,這種上帝之語和它的發現人,折服了在場的聽眾,自然也包括他。
那晚他坐在了她住的那間賓館大廳裏,他知道她在幾樓,可是他竟不敢上去見她。許是之前,他對於她,終究還是有些愧疚的。
江律文在接下去的時間越來越瞭解這個女孩,她的學術研究,她的素白如紙的生活,直到自己離婚回國,再與她重新見面。
杜微言比起她“年輕”的時候,倒是羞澀了許多。不那麼外向開朗,似乎對什麼都有着一層淡淡的防備。
到底還是成熟了許多,江律文有時悵然的想起,當時她的年輕氣盛,當時自己的漫不經心,此刻不知道要努力多久,才能慢慢的彌補起來。
“江律文,我真的很好奇她在你眼中是什麼樣的人?”陳雨繁在臨走之前又刻意的頓了頓,俯下身,和前夫對視,“純潔無暇的天使?”
她唇畔的笑容着實有些諷刺的味道在,江律文看了她一眼,男人的側臉看起來有些消瘦而清冷。
“她在我眼裏是什麼樣子其實並不重要。雨繁,關鍵是我們倆離婚,並不是因為她。這一點,我以為我們都已經達成共識了。”
陳雨繁不置可否,輕盈的從他身側站起來,轉身往外邊走去。
東山上的會議早已開完。接下去就是春節的假期,杜微言再次去醫院看江律文的時候,他恢復得也差不多了。
上一次在醫院的時候,卧在病牀上的是自己——像他這樣的人會倒在酒桌上,杜微言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議。她在在窗外看到他坐着的背影,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病人。
單人病房像是一間辦公室,而江律文沒有片刻可以歇下來的時光,只在見她進來的時候推開了手邊的電腦,微笑説:“你怎麼來了?”
杜微言將帶來的鮮花放在桌上,又替他換下花瓶裏已經枯萎發黃的那一束,一邊回頭説:“那天嚇死我了。你説着説着,就這麼倒下去了。”
陽光這麼從窗外落在杜微言的身上,她的容顏看起來明麗温和。
江律文微笑:“那天你要和我説什麼?真抱歉,沒有堅持聽完。”
杜微言沒吭聲,半晌才抬頭説:“你小心身體。以後喝酒不要這麼拼命。”
他淡淡的嗯了一聲,最後説:“她沒有為難你吧?”
“怎麼會?”杜微言笑了笑,低頭將耳邊的一絲髮縷夾在耳後:“我馬上就要去紅玉了。去之前來看看你。”
“是去籌建博物館?”他對那些開發計劃瞭若指掌。
杜微言點頭。
“你認識易子容麼?”
“呃……”杜微言忽然覺得心跳微微一快,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嗯?”
“在那邊有什麼困難,你可以去找他。”他有些詫異的看着杜微言忽然微紅的臉頰,那種很奇異的不安感又若隱若現,“微言?”
杜微言沒説什麼,只説“好的”。她微一側身的時候,看見江律文那台電腦打開着一個門户網頁。
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兩人她都認識。陳雨繁,她見過的氣質最動人、最美豔的女人。至於那個年輕男人,她更熟悉,是易子容。他們彼此交換書契,微笑握手。
在易子容怒氣衝衝的將她放在醫院離開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雖然是通過網絡上的照片。她忽然覺得有些陌生。她認識的易子容,有時會對她柔和的微笑,更多的時候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口吞掉她。
可絕不是這樣——照片裏的男人,表情很漠然,像是一切與他無關。他的目光微斂,就像一彎湖水那麼平靜。杜微言垂眸,長長的睫毛將思緒中的那些波光掠影掩蓋起來。她想:如果你真的願意給彼此安靜,不也很好麼……
春節的假期轉眼要過完了,杜微言和父親住在一起,有些好奇的問他:“爸爸,闐族幾乎沒有書寫的文字流傳下來,你從哪裏去收集那些傳説呢?”
杜如斐將目光從圖片中移開,看了女兒一眼:“壁畫,民謠,這些都是來源。”
杜微言哦了一聲,又看看客廳裏已經打包好的行李,懶散的往沙發上靠了靠。
像是有暗流在心底流過,重回紅玉那片土地,真叫她覺得五味雜陳。以至於在收拾行李這件事上都拖拖拉拉,一點不像她以往的作風。
“你是不是不想去?“杜如斐懷疑的看了女兒一眼,“你的行李呢?理了一星期了,理好沒有?“
“沒有。”杜微言站起來去接電話,“我這就去理。”
電話是單位打來的。接起來的時候杜微言還有些心不在焉,想不到是領導親自打來的。她聽了一會兒,臉色就逐漸變得嚴肅起來。
過了一會兒,杜如斐聽見客廳沒動靜了,喊了一聲:“微言,午飯要吃什麼?”
杜微言已經穿好了大衣,跑上樓,對爸爸説:“單位臨時有事。爸爸,我午飯不吃了。”
等她回到家,已經快傍晚了。不知道為什麼,杜如斐覺得女兒神情怪怪的,腳步有氣無力,忍不住説:“出什麼事了?”
“沒有。爸爸,我不和你們一道去紅玉了。”杜微言像是回過神來,慢慢的説,“單位臨時要開個會。我過幾天再趕過去。”
“出差?”
“不是,就是單位裏有些事。”杜微言有些心煩意亂的説,“我先去理理東西,上班了,我就住回去了。”
她回自己房間,鎖上門,開了燈,仔細的看帶來的那本雜誌。
是語言學的核心期刊。
這本是她每個月都要閲讀研究的雜誌之一。曾經碩士畢業的時候,為了在這上邊發表一篇論文而絞盡腦汁了許久。
下午的時候,所長把她叫到辦公室,什麼都沒説,只是把這本雜誌遞給她,示意她翻一翻。
杜微言覺得奇怪,這是新年的第一期,照理不會來得這麼早。
然而只是第一頁,她就皺起了眉。
“真的會有這樣一種語言麼?
——神蹟還是泡沫?”
署名人她很熟悉,國內語言研究赫赫有名一位學者,她曾數次在研討會上見過,是一位學風嚴謹的老先生。
她接着往下讀:
“眾所周知,語言文字雖然是漫長的歷史中磨合並形成的一種溝通交流的工具,是一種不斷進化、變化的動態事物。但是人類的歷史上,也有過精心設計後、在短時間創造一種語言的先例。
最典型的例子,是波蘭醫生柴門霍夫於1887年創制的世界語。這種語言與其他語言的不同之處,也就是人工與自然的區別。世界語的語法規則、發音、字符,都是由創造者自行設計的。在此之前,並沒有人真正的在交流環境中使用過這種語言。
再比如,風靡世界的小説《魔戒》中,其作者牛津大學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就為精靈族設計了一種精靈語。
……
近年來學界的研究熱點一直離不開關於某個民族的語言研究。這種被國外學界評論為‘神蹟’的語言,卻出乎意料的沒有出現任何關於文字的書面證據。所有研究素材,都是來自這種語言的最初研究者的描述和臨寫。
而所有進入了該地的研究人員,也都無法發現這種語言的真實書寫版本……我們是不是應該抱着嚴謹的態度質疑這種語言,究竟是‘天然’的,還是‘人工’的呢?”
所長的臉色十分的嚴肅:“小杜,這一期雜誌估計下週就全面刊行了。你看看,是不是這幾天整理點材料出來,該解釋的,該證明的,都寫一寫,然後發出來?”
杜微言怔怔的拿着雜誌,指尖竟然有些顫抖。
其實只掃了一眼標題,她就知道那位老教授在質疑自己什麼。
當年她在紅玉呆了整整一個多月,也知道那邊的書面文字材料匱乏得叫人難以置信。莫顏教她學會闐族的文字,用的是瓦彌景書,她每天認認真真的將那本書上的內容記在自己筆記本上,回來之後再以此為素材發表論文。
後來所有進入紅玉試圖去研究語言文字的研究者,大概都沒有接觸到過真正的文字。
這個世界上,除了莫顏,大概只有自己看過那本書。
而後來,之所以從沒有質疑過闐族文字的真實性,那是因為所有讀過杜微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覺得這是一種近乎完美的語言,涵蓋了各大語系的框架和特點。
所謂的神蹟,又有哪個凡人有能力可以精心設計出這樣的上帝之語?
杜微言知道,要回應這點質疑,方法也十分的簡單。
只要拿出真實的文字證據,一切都迎刃而解。
如果拿不出來,這就是語言界天大的一件造假事件。就像當年轟動一時的韓國前“克隆之父”學術造假後身敗名裂一樣,她的下場好不到哪裏去。
她默默的站起來,對所長説:“好,我回去準備下材料。”臨走前,又問了一句,“那紅玉那邊……”
所長説:“暫時找人頂你去吧。小杜,這件事非同小可啊。我是相信你的,只要你把論文拿出來。”
枱燈的光線十分温暖,杜微言手指放在鍵盤上,手邊是當時的一本筆記。厚厚的一沓,當年圓珠筆的印記,此刻因為流年時光,已經有些洇開了痕跡。
她有些煩躁的合上了這厚厚的黑皮本子,近乎絕望的想,有什麼用?!有什麼用?!這都是她的筆跡,她憑着記憶寫下來的,不是瓦彌景書。
瓦彌景書……那本書,羊皮抄本,她也不過看了幾天而已啊……就連闐族人,都只是聽説過而已……她去哪裏找真本?!況且,她從來都知道那是闐族的聖物。即便是莫顏全心全意的將一切都給自己的時候,她也從未起過將那本書佔為己有的意圖。
如今和易子容弄到這種地步,恐怕是更難開口求助了。
她啪的關了燈,躺在牀上滿腹心事,想要好好睡一覺,倒像是奢望了。
失眠之後的清晨,杜微言掙扎着爬起來送爸爸上車。
是一輛十分舒適的豪華大巴,她把杜如斐送上車,獨自一個人在路邊站了一會兒。
這已經是春節假期結束的工作日。路邊有小老闆擺開了早餐攤子,杜微言要了一份豆漿一份油條,搓着手坐下來,因為太早,攤子上也就她一個人而已。油鍋滋滋的響着,小老闆娘熟練的往下扔麪疙瘩。
老闆把熱騰騰的豆漿端上來,好心的提醒她:“姑娘,你的手機響了吧?”
杜微言手忙腳亂的接起來。
“是我。”
是易子容。
杜微言“哦”了一聲,頭腦裏一片空白。此刻她甚至忘了他們之間有過的爭執,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
“你上車了麼?”他的聲音十分悠閒,“是不是今天的車去紅玉?”
“沒有,我暫時去不了了。”杜微言的聲音有些低弱,“我爸爸去了。”
“嗯?”
“莫顏……”
就在那個街口的地方,易子容聽到她喊了一句“莫顏”。隔着車窗,他微微坐直了身體,狹長明亮的眼睛閃爍着難以言喻的光亮,温和的説:“怎麼了?”
“……沒什麼。我掛了。”
嘟嘟的忙音聲。
易子容注視那個側影良久。
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頭髮如今已經長了許多,柔順及肩,白皙的臉埋在一條灰色的圍巾中。黑白灰,像是一副清冷的照片,將那個側影勾勒得更加纖細。
手機一拿開,她就捧住了那碗豆漿,卻並沒有在喝,只是取暖。
易子容的神色難掩失望,他又靜靜的靠着椅背想了想,才出聲吩咐司機:“走吧。”
車子開過那個小攤,他並沒有側頭望向那個身影,只是重新撥了一個號碼。
接電話的是個女聲,冬天的清晨,顯然因為被吵醒而顯得十分不滿。
“陳小姐,是我,易子容。”他的聲音很平靜。
“哦,有事麼?”那邊的聲音警覺起來,微帶嘲弄,“這麼早打來電話,易先生不是後悔了吧?”
他低低笑了笑,揚眉望向窗外:“當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