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里正播着新聞,江律文看見杜微言進來的時候,表情亦不見有多驚詫,只是淡淡笑了笑説:“你怎麼來了?”
“呃,你看起來完全沒事了?”她上下打量他,覺得他看起來很是精神氣爽。
“沒什麼事。説是要觀察兩天,其實就是被那場大雨一澆,有點感冒。”他起身給她倒了杯熱水,遞到她手裏,隨口問:“一個人來的?”
杜微言順着他的話,笑了笑,安靜的説:“不是。易子容……他在外邊等我。”
江律文依然沒有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抬眸看看她,靜靜的説:“真的是他。”
杜微言不知道該回應他什麼,指尖撥弄着滾燙的杯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什麼時候開始的?”江律文鎮定的語氣中,終於慢慢裂開一絲苦澀的味道,“是在明武,我介紹他給你認識的時候?”
“不是的。”杜微言猜到了他心裏是怎麼想的,搖了搖頭,清清楚楚的説,“我們在幾年前就認識了,就是在木樨谷。”
他有些不可思議的重複了一遍:“幾年前?”
“是呀,幾年前……那時候我來這裏方言考察的時候,遇到他的。”她有些訕訕的解釋,“後來你把他介紹給我的時候,我也不是故意裝作不認識。那個時侯,我和他的關係很僵。”
幾年前?江律文輕輕嘆口氣,一時間竟不知道説什麼好,良久,才勉強微笑着説:“一直都是他,對不對?”
杜微言有些後悔為什麼要答應易子容來這裏,她明明已經和江律文沒什麼關係——可是為了讓他安心,她還是硬着頭皮來了。現在氣氛卻越來越尷尬,她只能站起來説:“你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微言,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麼?”
杜微言身影輕輕一滯,身後的聲音依然清晰的傳到自己耳朵了。
“你知道他做過些什麼?你有多瞭解他?”
她慢慢的回頭,面無表情的看他一眼,説:“難道你比我瞭解他?”
出乎意料的,江律文蒼白的臉色上帶了略顯激動的紅色,聲音也漸漸拔高起來:“就是不瞭解,我才要讓你慎重。我查過他的背景和來歷。他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什麼都是一片空白。這樣的人,你真的能放心和他交往?”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臉繃緊了,手指有些微顫,這種時候,她想到的竟然是維護他,於是略略抬了下巴,儘量用無所謂的語氣説:“這是我的事。”
江律文定定的看了她數秒,臉上的紅色慢慢退卻了,情緒也平復下來,只説:“他在外面麼?我想和他談一談。”
杜微言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微妙的處境。之前易子容在酒場上灌得他入院,而這次,雖然是易子容出面幫忙,可看起來江律文並不領情。她下意識的想要拒絕,可來不及開口,身後的門就被一把推開了。她回頭,易子容靠在門口,似笑非笑的望着屋裏的兩人,淡淡的説:“江總想要找我談什麼?”
杜微言快步走回他身邊,挽了挽他的手臂,低聲説:“我們走吧。”
他低頭看她一眼,目光有些熾熱。杜微言想到他平時有些孩子氣的舉動,頭皮一麻——他該不會聽到了剛才的對話,故意要選在這個時候和自己表現親暱吧?
可他並沒有。
易子容的目光依然熾熱繾綣的落在她身上,卻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説:“你去外邊等我一下。有些生意上的事,我和江總單獨談談。”
杜微言回頭看了江律文一眼,抿了抿唇:“你好好保重身體。”然後輕輕帶上了門。
“江總要和我談什麼?”易子容嘴角綻開輕笑,“如果是要謝我,那就不必了。”
江律文亦站起來,他們身高相若,他毫不退避的直視易子容的眼睛:“你到底是什麼人?”
語氣強勢而直接,江律文幾乎拋開了種種顧慮,也不曾去想他們將來會在商場、或者開發上還有多少交集。
“你想要知道什麼?”易子容閒閒的走上幾步,“你不妨問問看,能告訴你的,我儘量告訴你。”
江律文微皺眉,看着眼前這張異常英俊温和的臉,忽然覺得這就像是一張面具,他看到的,永遠都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而波瀾不驚的易子容。
“你為什麼要救我?”這句話衝口而出的時候,他的手不自覺的握了拳,“你……想對微言做什麼?”
易子容先是愕然,隨即淺淺的微笑起來,聲音煦和:“微言?我救你的確是為了她。可我不想對她做什麼。”
江律文冷冷的哼了一聲:“我不是她,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戲。”
易子容微揚了眉看他:“嗯?”
“你和陳雨繁聯手做的那些事,她還沒有懷疑到你身上?我在月湖遭遇了山洪,杜微言有沒有求你來救我?這樣也好,省了你大半的功夫,免得你一步步的設局——你的目的不就是讓她回去找你麼?”
易子容不怒反笑,映着周遭素白的環境,那副神情光彩奪目,語氣卻是清淡如水:“還有呢?”
“這些還不夠麼?或者你現在把她叫進來,一條條的解釋給她聽?”江律文黑色的瞳仁微一收縮,語氣近乎咬牙切齒。
易子容抿了抿薄唇,饒有興趣的問:“剛才你們獨處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她?”
江律文沉默了良久,目光一點點的黯下去,那句話從他有些暗啞的嗓音中説出來,滿是無力:“我不想她難過。”
直到此刻,易子容漫不經心的神色才收斂了一些。江律文的表情,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裏見過……
是在月湖邊麼?她離開之後,自己也曾這樣一點點的絕望。難道此刻自己就是勝利者麼?他略帶嘲諷的笑了笑,江律文不是他易子容的敵手——他是自己的前車之鑑而已。某種程度上,他們都一樣,在她面前,輸得徹徹底底。
他斂起微薄的笑意,隔了一會兒,才説:“你説這句話,我倒開始相信你,是真的有些喜歡她。”
“不然你以為是什麼?人人都像你這樣,想盡了手段去對自己愛的人?”
“江總,你覺得我用了什麼手段?挖空心思的害你,還有害她?”易子容唇角輕輕一勾,“是我逼着你去木樨谷的月湖?還是我讓老天下了那場暴雨,把你困在了裏邊?看起來,你的前妻倒比你明理得多。”
言已至此,江律文反倒放鬆下來了,他伸手揉了揉額角,目光掠向窗外的走廊:“易子容,你真的不怕對質麼?”
易子容默然注視着他數秒,反身將門拉開。
杜微言靠着走廊的另一邊,正低着頭撥弄手指,不知想些什麼,黑色的髮絲就落在潔白的臉頰上,表情十分乖巧。
一看到她,易子容的臉色便柔緩下來。他微揚了聲音喊她:“微言,你過來。”
杜微言看了看他,慢慢的走過去,有些疑惑:“什麼?”
而易子容只是波瀾不驚的抬了抬純黑的眸子:“江總有話要告訴你。”
杜微言走進病房之後,江律文反倒躊躇起來,他確實沒想到易子容會這樣將她叫進來,而有些話,他也只打算質問易子容一個人而已。此刻杜微言的眼睛烏溜溜的望向他,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的樣子,讓他覺得騎虎難下。
“江總現在不説,我就把剛才那些話再説一遍。”易子容轉向杜微言,輕鬆的説,“他説,我一步步設局,讓你回到我身邊。”
杜微言看上去有些吃驚,愣了愣,才對江律文説:“不是的。你出了事,我們都很擔心,所以才找他來幫了忙。”
江律文的臉色很不好看,這份欠易子容的人情叫他覺得難堪,過了良久,才説:“我指的並不是這個——那份合約,我想你沒忘記吧?”
“你們不排斥林氏的中高層進入紅玉的開發工程,但是要求所有基層崗位向紅玉當地人開放。前幾天我遇到了開發辦的幾個領導,無意間説起,這個意見,原來是易先生提的。”
易子容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那又怎麼樣?”
“也沒怎麼樣。現在開發只是在首期,就已經有各種各樣的矛盾凸顯了。很多事上,我們都要將就你們當地的風俗和習慣,比如特定的飲食、你們的節假日,即便是工程最緊的時候也不能超額加班。而這些崗位,偏偏還只能用當地人。易先生,如果我沒猜錯,工程進行到一半、或者快要結束的時候,你是不是還會再給我們出一個大難題?以你的影響力,再隨便的一件小事,大概都有辦法讓開發擱置延期,是不是?”
易子容依然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只是看着杜微言,像是在等她的反應。
杜微言聽完,實在有些尷尬,只能笑了笑,轉頭對易子容説:“他説的是真的?”
易子容想了想,反問她:“要是江氏因為這個出事了,你會因為這個來求我?”
杜微言“嗯”了一聲,猶豫了一會兒,才對江律文説:“是啊……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重要了。我想這是誤會吧。”
江律文的身體狀況不算太好,聽到她這麼説,臉色更加的蒼白,更是難掩失望的神色。他深呼吸了一口,目光只牢牢盯着易子容的側臉:“那麼你親口告訴我,你原本有沒有這麼打算?”
事實上,江律文並不覺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易子容的想法。自從知道了易子容對杜微言的感情,那些線索就一點點的串聯起來了。有些奇怪的合約條款……他曾經漫不經心的説過一句“如果牽連到你了,真不好意思”……開發進行至今,越來越錯綜複雜的局面……
這些都讓他懷疑,這份開發和約,根本就像是一個陷阱。江氏直接進入紅玉開發管理的那些高層,在很多方面都無法和下屬有效而流暢的溝通,他來到這裏至今,這種矛盾引發的混亂局面就出現了好幾次。他簡直難以想象,如果開發工程還要進行兩到三年,是不是會出現更大的亂子。
“江總,我是不是可以説,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陰謀論?”易子容心平氣和的説,“你説的矛盾,我耳聞了一些。很久之前我就提醒過你,彼此間要尊重,免得出現不必要的麻煩。如果這點你們都做到了,再來和我説那些陰謀論。”
“闐族人不食狗肉,你們難道不知道?在迭連市宴會上,竟然有江氏的高管要試試所謂的特色菜?這些在開發前期,你們的員工進入紅玉之前,不是就該培訓過麼?”
“還有木樨谷的月湖,這塊地方不要説劃出來開發,就算是闐族人,平時也不會隨隨便便的進去。你以為這是圈地?你們想進去評估就進去了?現在你是安然無恙的出來了,可是按照我們的規矩,那些帶着搜救人員去谷中找你們的當地人,必須要在扎布楞外祈求神明的原諒和寬恕自身的不敬。這些,你事先了解過麼?如果沒有人告訴你,在你江總心裏,是不是還一直在埋怨當地人為什麼不及時進去把你們一個個背出來?”
易子容的表情上絲毫看不出有憤怒的神色,語氣也一再的放緩,卻愈發的叫江律文覺得難堪。他秀長的雙目輕輕一眯,不急不緩:“你既然説起來,我也記得是有不少人向我抱怨過你們趕工,連五年一次,禎柙祈福的節日都要繼續工作。就在上個月吧,你記不記得後來是怎麼解決的?這件事為什麼沒鬧大?”
江律文踅眉,半晌才説:“你幫了忙?”
“也算不上幫忙。只不過大家都退一步罷了。如果要用這個開發工程來牽制你,早就可以做了。我不必等到現在。”易子容笑得極為淡泊,又漫不經心的補充,“另外,不要以為你們從外邊來到紅玉,就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這個世界上,你不懂的東西還有很多。還是謙虛一些的好。”
病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杜微言則輕輕拉了拉易子容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説了。
江律文的目光落在她纖巧的手指上,眼神愈發凌厲。
“開發的事是我多心了,之前言語不當,我向你道歉。可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杜微言,之前那場闐族語的風波,到底是怎麼來的。如果你覺得不方便説,我也可以讓雨繁過來……”
杜微言倒沒什麼反應,只是用力握了握易子容的手,揚起了聲音打斷他:“江師兄……真的很謝謝這麼關心我。你好好養身體。我們先走了。”
就連易子容的臉上都滑過了一絲怔忪,緊接着被她一拖,就出了病房。
杜微言一到走廊上,就放開了他的手,一個人走向電梯,腳步又快,轉眼已經站進了空落落的電梯裏,回身看着他,抿了抿唇説:“你走不走?”
他反應過來,跨進去站在她身邊,低頭看她一眼,又咳嗽了一聲。
“你嗓子不好?感冒了?”杜微言斜睨了他一眼,帶了輕微的諷刺説,“要不要去藥房買藥?”
“微言……”他跟在她身後,忐忑不安。
這件事一開始他是賭了一口氣,想着杜微言在被質疑之後,自然會回來找他要看瓦彌景書。那麼他藉着這個契機,能重新改善關係也未可知。誰知到她撞了南牆,卻硬是不肯回頭,倒讓他騎虎難下,想要婉轉的重新幫她,也被拒絕了。後來再想要對她坦白,可總是難以開口。索性就藉着剛才江律文的機會講了出來,也免得猶豫不決。
可是聽她的語氣,是早就知道了?
“喂,你站着不動是什麼意思?”杜微言回頭看他一眼,有些不耐煩,“還回不回去?”
她微露惱意的樣子很生動,易子容覺得自己鬆了口氣:“你早就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子。就算之前不知道,後來陳雨繁打電話給我,問我有沒有辦法幫江律文的時候也猜出來了。如果你沒和她有聯繫,她怎麼會知道我和你的關係?”
“那……你生氣了?”
杜微言站在他面前,無聲的嘆口氣,卻不知道該説什麼。他的瞳仁黑亮,表情竟然有些無辜。就算之前確實心裏氣他的手段,此刻也煙消雲散了。
“對不起。”他不顧她掙扎,拉了她的手,低低的説。
“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干嘛?”
顯然易子容沒有理解她的意思,看了她幾秒之後,説:“瓦彌景書的影印本,我在今天早上就已經送去了你們單位。”
“什麼!”杜微言被他驚得後退了一步,説話也結結巴巴起來,“你……你把它公開了?”
他默認。
“可是……可是這本,不是連你們族人都不能輕易見到的麼?”
醫院的大廳人來人往,腳步紛亂,而他安然的凝視着她,笑容彷彿一泉温水,輕柔的説:“沒關係。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