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回到單位,杜微言徑直去了所長的辦公室。
領導的態度很好,又把事情的進展大致的説了一下。收到《瓦彌景書》之後,有專家將杜微言之前的論文與書上的文字對照驗證之後,得出結論,即闐族語並非由論文作者創造的一種語言,它確實在歷史上存在過,並且具有論文作者提出的種種特徵。
那麼之前的指控就通通不成立了。最先在權威語言學雜誌上刊登那篇發難文章的老先生也收到了相關的結論和鑑定,並且第一時間做了回覆,認為這份材料“很好的解釋了自己的疑問”,並承認了文章的可信度。
杜微言拿着老先生的回覆,感慨萬千。即便是到了現在,哪怕知道是有人在背後操縱了什麼,她心底對於這位率直的提出這個問題的老先生,依然抱着敬意。這幾年來人人將目光盯在大熱的闐族語上,卻少有人用清醒的目光去看到那篇論文中存在的問題。她也不得不承認,需要極高的理論敏感度,才能看出這樣的問題,老先生的大家風範,不需言説。
“小杜,這材料是誰送來的你清楚嗎?”
杜微言搖搖頭:“不清楚。之前我見到也是因為機緣巧合,只看了前幾頁,並沒有翻過全文。”
所長點了點頭,也有點困惑:“這麼珍貴的資料,不知道是誰送來的。現在已經在所裏存了檔,小杜,如果你想繼續做這方面的工作,不妨繼續下去。”
回到辦公室整理桌子,同事們紛紛和她打招呼。小梁跑過來拉着她的手説:“哎,我就知道會沒事的。”
她微笑着一一回應,又開了電腦,將這些天整理的女書資料拷進文檔,又聽見電話響了起來。
一般打座機進來的都是公事,杜微言接起來,喂了一聲,就聽見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問:“請問是杜微言研究員嗎?”
她的記憶中不曾有這樣一個聲音:“你是?”
對方報了個名字,杜微言卻着實愣在那裏,隔了許久,才説:“哦,你好。”
居然是那位老先生親自打了電話過來,先是向她致歉,隨後又問了許多關於闐族語的問題。
杜微言素來尊敬那位先生是語言學界的泰斗,對於他的問題也是有問必答。過了一會兒,老先生又問道:“就是説,就連你現在也對闐族語也只是瞭解了一部分而已?”
杜微言説是。
那邊頓了頓,老先生若有所思:“這樣一種語言,難道沒有衍生出的親屬語言麼?”
又説了許久,最後杜微言掛了電話,長長舒了口氣。老先生一直對闐族語有興趣,難免將她的文章研讀了許多遍,又提出了些意見。本來是應當先將這些質疑的問題詢問過作者之後再決定是否發表的,哪知雜誌社拿了他的原稿直接就刊登了,引起的軒然大波,就連老先生自己也錯愕不已。
至此,一切才水落石出,終於還是風平浪靜。
下班的時候接到易子容的電話,説是已經在路口等她,杜微言收拾了一下出門。
隔着爍爍閃着的紅燈,隔着如水車流,他就在對面,白色襯衣,煙灰色的便褲,漫不經心的站在路口。杜微言想要出聲喊他,可他抬了抬清亮的眸子,輕易的找到她的身影,忍不住微笑起來。
因為那抹淺淺的笑意,他的眉眼舒展,像是從一軸古畫上拓下的人物,英俊難言。
紅塵千卷倏然而過,車水馬龍的喧囂亦悄悄掩去了。
她怔在那裏,再一回想,只覺得攝心。竟連紅燈轉綠都沒有發現。
易子容從對面走回她的身側,笑着在她面前揮揮手:“發什麼呆?”
她不好意思説自己是在看他,只是笑笑,岔開話説:“怎麼沒開車來?”
易子容不以為意:“反正是去你家,這麼近,走回去吧?”
他這樣理所當然,她就只能隨他。
吃了晚飯,杜微言瞧着他在沙發上賴下,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於是抿唇笑了笑,再清楚他的意思不過了,於是也不説破,自己跑到書房裏開了電腦,動了動鼠標。
那是她過年時逛街買的一盤單機遊戲,閒着無聊的時候曾經通關了小半,上班了,就又扔在一旁沒有動過。
做語言分析是件枯燥且艱難的工作,整整一天對着大段大段的語料,乏味得可怕。杜微言放鬆的方式也乏善可陳。而打怪練升級就是其中一種。沒空玩網遊,看着單機遊戲裏主角的等級漸漸升高,也是不錯的享受。
她只點了點小地圖,就聽見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來。
易子容站在她身後,看了眼屏幕,輕聲問:“這是什麼?”
在她面前,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很多事物的好奇感。
“遊戲。就是你扮演一個角色,喏……”她點點遊戲里正在走動的男人,“然後就像演戲一樣,走完他的一生。”
他靜靜的看着那個小人在屏幕上揮劍、説話、走路,又伸手拿起了封套仔細的看。
上面只印着一句話而已。
“生盡歡,死無憾。”
他喃喃的將這句話念出來,忽然覺得這樣簡單的語言,竟也有一種難言的魅力,讓他剋制不住的去想,該如何盡歡,怎樣又才是無憾。
目光重又落在杜微言身上,她就坐在自己身前,及肩的長髮束成了馬尾,柔柔的掃在白皙柔軟的頸間。他有些不耐的想,就這樣看着那人和怪物打架真的這麼好玩麼?於是忍不住俯下身,伸手覆上了她正按在鍵盤上的手背。
驀然湧至的暖意讓杜微言覺得身體輕輕一顫,她安心的往後倚在他懷裏,後腦就靠在他肩胛的地方,輕輕的比了個手勢:“噓——”
那是遊戲的動畫畫面。
墨藍而濃稠的海面,一盞接一盞的蓮花燈,連綿而起的光明,熒熒如明珠的點綴。
那些臉龐雖是虛幻,連肌理都是蒼白的滑整,卻在仰望天空綻開的花火之時變得真切而美麗起來。
杜微言看得目不轉睛,忽然沒有來由的認定,這樣的盛大繁華過後,會是異常悽淡的別離。
遊戲的動畫早就放完,他便收緊了這個懷抱,薄削的唇一直移到她的耳側,聲音猶然帶着醺熱的温度,低低的問:“看完了麼?”
杜微言沒有避開,卻異常固執的低着頭,似乎在用目光追逐着什麼。
他抱着她的手正在用力,她便皺眉制止他,握住他的左手仔細的看,有些奇怪的説:“噯?你手上的傷好了麼?”
易子容動作滯了滯。旋即,他置若罔聞……將手指從她的手中抽出來,半強制的將她抱起來,一點點的去親吻她的唇,温柔又帶着迷醉,淺淺的啜吸她的氣息。
除了初識的那一晚,因為醉酒,她也變得乖巧而柔順,即便被他弄疼了也不過淺淺皺眉而已。這或許是她最聽話的一個晚上……
仲春的夜晚,開了一半的窗户温柔的撩起輕薄的窗簾,月光輕輕的從縫隙中潑落進來,銀光四濺。他藉着半明半寐的光亮看着她伏在自己胸前的側臉。每一下輕柔的呼吸,她如扇的長睫都會輕輕的掃在肌膚上,帶着細微的撩撥和癢意。他微笑着想起許多事,其實她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對自己而言都是難耐的誘惑,即便他知道她從來都不是存心。
他用眼神細細的描摹她的五官,柔長的眉,小巧的唇。漫長的夜,這樣一遍一遍的重複,只讓人覺得浮生短促,恍如夢醒——而杜微言光滑的背脊處還帶着潮熱的汗濕,真實的觸感告訴他,這是真的。
她願意同他好好相處,沒有逃避和退縮。
可他呢?這樣歡愉,這樣默契……這樣欺瞞,還能有多久?
一隻手慢慢的離開她温熱柔軟的身體,月光下,易子容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滿是悵然。
杜微言的身體動了動,慢慢的睜開了眼睛,有些猝不及防,又有幾分茫然的看見他清明的神色,模糊不清的嘟囔了一句:“幾點了?你不睡麼?”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角,輕聲説:“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閉上眼睛,睡得慵懶且安心。
眉月從天邊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沒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柔和甚似銀輝。
清晨。
易子容將她從薄被裏叫醒的時候,杜微言猶帶着幾分不情願,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頭臉。他耐心的掀開被子一角哄她起牀,直到她穿戴整齊從卧室出來,坐在餐桌邊吃早餐,他才慢慢的説:“你是不是每天起牀都這麼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聲。
“那麼辭職吧?”他異常認真的説,“反正也掙不了多少錢。”
杜微言嗆了一口牛奶在喉嚨裏,疑惑的看看那張近在身側的臉:“你……在開玩笑麼?”
他抿了抿唇,帶了絲不耐煩:“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鐘。”
他大概不是開玩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點點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來,示好一樣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歡這個工作啊。不讓我做這個,每天會閒死。還有……”
他微揚了眉看着她。
她就悄聲説:“也不是每天都那麼賴牀的。”
這句話終於讓他一愣,然後輕笑起來。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連幾絲涼風,都滲着撩人的醉意。
這段時間單位早上都會開講座。所裏新買了一批電子資源,其中有很多語言分析軟件,於是請了開發人員來教大家怎樣操作。
杜微言聽得津津有味。科技發展的速度總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預計。好比在前幾年她初遇闐族語的時候,無法判斷它是怎樣的語言,於是只能拿着手繪的語言識別邏輯框圖反覆的對照,用一項項特徵來對比和篩選。
可如今有了這樣現成的軟件,只要將語料掃描進去,譜系分類就一目瞭然了。
比如講漢語材料輸入,出來的便是漢藏語系的定論。
杜微言忽然起了頑心,這套軟件的基礎資料既然是現存的語言,那麼……把闐族語輸進去,會是什麼樣呢?
她掃了一段資料進去,點了確定。
滾動了片刻,出來的是個“null”,無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彷彿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輸入一段玲瓏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託着下頷,盯着單調的屏幕看了一會,又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按鈕——“親屬語言譜系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動,手指便輕輕點了下去。
電腦的運作變得緩慢起來,隔了許久,才聽見叮的一聲,鑑定的結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親屬語言。
所謂親屬語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礎語分化出的獨立語言,比如漢語和苗瑤族的語言。
杜微言愣了愣,闐族語和玲瓏是親屬語言……那麼也只有一種可能,就像自己推測的那樣,闐族語是原始基礎語,而玲瓏,則是隨之衍生的。
她也曾簡單的分析過,玲瓏記錄的是一種語音……那麼相對應的,記錄是不是就是闐族語的語音呢?昨天老先生還對自己説過可以用親屬語言來鑑定一種語言的方法,她怎麼就沒想起玲瓏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對闐族語的掌握,其實只侷限在幾個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時候,一來是時間緊,二來他也並不擅長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難怪如今自己可以看到《瓦彌景書》,卻依然不知道上邊記載的是什麼。
她又想起自己問過易子容《瓦彌景書》上記載的是什麼,他每次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的將這本古書破譯出來,再突然告訴他,是不是能讓他嚇一跳呢?
和學術成果無關。她只是很純粹的想要看看他驚詫的樣子罷了。杜微言唇角悄無聲息的染上一絲微笑,玲瓏不難掌握……利用親屬語言反推原始基礎語,雖然有難度,可是未嘗不能試一試。
檔案室裏空無一人,日光燈的光線有些慘白。
因為是影印本,時光落在古書上的痕跡也一併的拓印下來,錯綜交雜而過,留下深淺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號,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幾天了,真正開始的時候,還是覺得難以下手。
窗外的樹影被微風撩動,杜微言隨意的翻到最後一部分,忽然驚覺這是全書內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麼,就從這裏開始吧。
從檔案室出來時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電話,詢問她晚上是不是有時間。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還落在工作上,聽得模模糊糊,“什麼事?”
“酒會。你願意陪我去麼?”他的聲音好像帶了絲忐忑,又重複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來:“是不是要見什麼人?”
“可能會遇到江律文……”他很快的説,“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師兄也不是別人,沒什麼見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會才説:“好,那你早點下班,我來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個人住,就顯得太寬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並不在乎住在什麼地方,可是想想這幾天他一直蝸居在自己家裏,又有些好笑,忍不住回頭問他:“住在我那裏會不會覺得很擠?”
他似乎毫不在意,順口就説:“還好。”
沙發上放着一件黑色長裙,連首飾都一併配齊了。杜微言拿起來往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有些遲疑:“這麼正式?那我的頭髮怎麼辦?”
“一會兒有人幫你來弄。”易子容閒閒的往沙發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邊位置説,“過來。”
她坐過去,易子容伸手將她肩膀攬過來,還沒開口説話,門鈴就響了。他半是懊惱的放開她,起身去開門,一邊説:“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髮型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就在卧室的鏡子前幫杜微言打理頭髮。
“頭髮要弄成什麼樣呢?”她挑了一縷髮絲仔細的看,又説,“杜小姐,你的髮質很好啊。”
杜微言透過鏡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猶豫:“隨便弄弄吧,要不盤起來?”
“好的。”她將杜微言的長髮分開,忽然微笑着説:“噯?有白髮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過來,仔細的對着光線看了看。
從末梢到髮根,這絲頭髮彷彿是時下流行的漸變色系,烏亮的黑,逐漸變成晶瑩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幾分驚心。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拈起了她掌心的髮絲,杜微言就順勢看易子容一眼,半開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的掃了她一眼,沒有説話。
她繼續調侃:“可是你看起來都不會老哎?就和我那時候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樣,有沒有保養的秘籍?”
髮型師都忍不住聽得微笑起來,側頭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面無表情的時候有一種極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別胡説。”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易子容忽然帶着幾分不悦開口,“你再醜的樣子我都見過。哪裏老了?”
杜微言有些詫異:“你……什麼時候看過我很醜的樣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雲慢慢的飄來,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語意有些澀然:“你忘了麼……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皺起眉頭,仔細回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想起來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頭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有若有若無的笑意閃爍。
“噯,不許再記得了,也不許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潑的説,“真的太醜了。”
他不説話,只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後的髮型師小姑娘微微臉紅起來。
這是為了慶祝*****完成對紅玉開發投資第一期項目的酒會。
仲春的天氣不冷不熱,最是舒爽適宜。只是夜宴時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禮服,難免有肌膚曝露出來,於是暖氣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內的水晶吊燈璀璨得耀眼,鋪蓋着厚實潔白的長桌上錯落擺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紅木托盤上,是一頭展翅欲飛的雄鷹。許是因為温差,鷹身模模糊糊的氤氲着一層白霧。侍者在靈巧而迅捷的換盤,糕點看上去繽紛奪目。
這便是所謂的衣香鬢影吧。
杜微言以前參加的學術會議也會有酒會,只是遠不及這樣的正式。不知是地毯沒有鋪平整,還是新鞋子有些硌腳,她毫沒來由的就往前傾了傾身體。身邊一雙手很及時的伸出手,攬在她的腰間,低聲説:“小心。”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邊,有時會上前低聲提醒幾句,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沉默得彷彿是他們身邊的一側剪影。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辭與微笑都無懈可擊。
“你習慣麼?”她忽然悄悄的仰起頭問他,耳垂上蘭花狀的墜子輕盈的閃動,彷彿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不遠處一位熟悉的男士臉上收回,還帶了妥帖的微笑,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什麼?”
她忍不住握緊他的手,低聲説:“這樣笑,這樣説話……你習慣麼?”
他個子太高,即便杜微言穿了數寸高的鞋子,還是要踮起來才能勉強面對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幾分捉摸不定,也並不反對這樣場合下她突如其來幼稚的小動作,倒是很配合的低下頭,氣息温暖,撩得她落下的幾莖長髮輕晃。
“你要聽真話?”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輕輕閃爍了一下,還沒有回答他,他的助手卻疾步走過來,目不斜視,低聲在易子容身邊説了句話。
易子容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落下來,有一瞬間似乎在認真的思索着什麼。
“什麼事?”
他的表情很快的回覆自然,微笑着説:“有個老朋友,我去見一下,很快回來。”
他又低聲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邊的助理小謝,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只能尷尬的笑笑:“謝先生,好久沒見了。”
他頗為公事化的笑笑:“是啊。”
氣氛有些僵硬。侍者走過,杜微言拿了一個高腳杯,又輕輕的抿了一口,又問:“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謝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語氣也不再那麼拘束,“那時候我是公務員,後來因為幾項合作認識了,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詫異:“公務員?工作很好啊。”
“是啊。”謝助理笑了笑,“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易先生這個人,很……”
他想了想,選擇了一個詞:“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抿出了一絲微笑。
“他能辦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過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聽出了淡淡的一絲欽佩,又有些好奇的問他:“你覺得他好相處麼?”
“唔?”他警覺的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語,良久,才説,“他對杜小姐你很好。我還不曾看到他還對誰這樣耐心過。”
杜微言將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又將高腳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盤上。
他們低聲説話的時候,前邊忽然有了些許的動靜:“噯,來了。”
大堂的前門拉進了兩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後,交錯的落在深紅的地毯上。
最先走進來的是江律文,銀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樑上帶着一副眼鏡,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從紅玉回來,他瘦了不少,臉頰也輕輕的凹陷下去,只是這樣看來,倒愈發顯得清雋了。這人在交際場上天生的進退自如,目光觸及之處,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後視線轉到大堂右角,幾不可微的點了點頭。
杜微言揚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過他,又望向了後邊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後,黑色剪裁得當的西服,濃黑的眉下一雙眸子亦是純黑的。可是他從容不迫走來,那姿態卻又叫人覺得簡單到了極致,便是另一種奢華。
江律文將腳步緩了緩,又側頭對易子容説了幾句話。易子容並沒有開口,卻點了點頭,隨即從人羣中走出來,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邊。
小謝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幾分詢問的意思,他便輕輕的點了點頭。
“易總……這怎麼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眾人圍簇着的江律文,“這麼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即便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適,可還是問了出來:“你去見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作聲,牽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聽江律文説話。
“……已經就紅玉的開發,和業運集團達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許是看到了底下賓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又不得不強調了一遍:“業運集團素來低調,主持開發過的項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氣,看了看易子容不動聲色的側臉,忽然想起就連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原來……身邊那麼多的項目都是業運,也就是他名下的麼?
一旁謝助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易總,這樣做實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們之前……”
易子容漫不經心的打斷他:“行了。隔牆有耳。”
這樣的酒會,任是誰聽到旁人的隻言片語,大概就會點燃一場蝴蝶風暴。謝助理點了點頭,勉強不再開口了。
易子容聽着江律文條理清晰的陳述,思緒卻一點點的在回到剛才。
他在頂樓的套房看完了那一疊資料,半晌,終於淡淡開口:“你想要什麼?”
江律文靠着鬆軟的沙發,姿態閒適,只有目光如同繃緊的弦:“什麼都不要。只是想知道這些是什麼。”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交疊起來:“她已經拒絕你。其實這件事和你無關。”
房間裏瀰漫着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歡的人愛它淡雅,厭惡的人就總歸會覺得刺鼻。悄然無聲,只有時間一分一秒的逝去,相對坐着的兩人,倒不像是對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紅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的開口,“業運和江氏合作。你們可以分享業運在紅玉乃至臨秀省所有的人脈資源。”
江律文驚愕的抬眼。這個結果委實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疊圖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麼?
而易子容的目光倏然鋒鋭,似乎在瞬間看穿了江律文在心裏想着什麼:“不是它們有多重要。事實上,是她太重要,以至於別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無關,也不希望你再窺探什麼。”
他站起來的時候掀起一股旋流,那疊資料便如蝶般旋轉着落在純羊毛的地毯上。
“我無意窺探什麼。沒有那場事故,大概也不會發現這些……”江律文看着他挺直的身姿,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辯解着什麼,“沒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經表明了態度。我不想傷害她。”
易子容簡單的截斷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滿地的紙屑,“這些我不想去管,你會收拾的。江律文,本質上你還是商人。我想我們的合作會愉快的。”
“喂……”熟悉的聲音將他拉回了這個現場,杜微言纖細的手指緊緊的扣在他掌心,彷彿要糾纏成錯亂的掌紋——
“嗯?什麼?”他自如的低頭向她一笑,眸心深處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沒什麼。對彼此都有好處的事。”易子容輕描淡寫,“走吧,沒什麼事了。”
他拉着她離開,頭也不回。
助理匆忙的從後邊趕上來,將車鑰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車子開到路上,遇上第一個紅燈。易子容漫不經心的拿指尖敲打着方向盤,又側頭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禮服,領口處的褶皺如同波浪漣漪,輕輕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膚。並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潔白,稍稍洇了些淺紅,彷彿這個時節滿城的春日飛花般粉嫩。
紅燈正慢慢的跳躍。
120……119……118……
他驟然俯身,將她禁錮在了身前小小的空間中,又含住她的唇瓣,才觸及她細膩温軟的舌尖,便輕笑着説:“喝了多少酒?”
“唔,沒多少……”臉似乎燒得更紅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頭,一手撐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這裏。”
他不管不顧,熾熱的氣息一直遊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還是輕噬已經不重要了,只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莫顏……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動作,卻沒有離開她温熱的身體,良久,才説:“沒有。”
這一晚上忽然起了薄霧,車窗半開着,杜微言忽然覺得有一些淺淡的霧水悄無聲息的落了進來,將他極致英俊的容顏襯出了一絲模糊的光暈,彷彿是水般的質感,輕輕一觸,就會支離破碎。
她被自己這個想法一驚,忍不住直起身體:“莫顏……你會突然消失麼?”
他勾起唇角,又順勢將掌心放在她額角的地方,極盡温柔:“小丫頭,你又喝多了。”
可他呢?這樣歡愉,這樣默契……這樣欺瞞,還能有多久?
一隻手慢慢離開她温熱柔軟的身體,月光下,易子容看着自己修長的手指,滿是悵然。
杜微言的身體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睛,模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幾點了?你不睡麼?”
他低頭親吻她的額角,輕聲説:“唔,睡吧,很晚了。”
她乖乖閉上眼睛,睡得香甜安心。
眉月從天邊一角移到了中天之上。
易子容依然沒有合上眼睛,目光落在她的側臉上,柔和甚似銀輝。
清晨。
被易子容叫醒的時候杜微言猶帶着幾分不情願,伸手就掀起被子遮住了頭臉。他耐心地掀開被子一角哄她起牀,直到她穿戴整齊從卧室出來,坐在餐桌邊吃早餐,他才問:“你是不是每天起牀都這麼痛苦?”
杜微言嗯了一聲。
“那麼辭職吧?”他異常認真地説,“反正也掙不了多少錢。”
杜微言嗆了一口牛奶在喉嚨裏,疑惑地看看那張近在身側的臉:“你在開玩笑麼?”
他抿了抿唇:“叫醒你花了十五分鐘。”
他大概不是開玩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有哪怕一點點不舒服……杜微言忽然微笑起來,示好一樣握了握他的手:“我喜歡這個工作啊。不讓我做這個,每天會閒死。還有……”
他微揚了眉看着她。
她就悄聲説:“也不是每天都那麼賴牀的。”
這句話終於讓他一愣,然後輕笑起來。
此刻的窗外,碧空如洗,春意明媚,連幾絲涼風,都滲着撩人的醉意。
這段時間單位早上都會開講座。所裏新買了一批電子資源,其中有很多語言分析軟件,於是請了開發人員來教大家怎樣操作。
杜微言聽得津津有味。科技發展的速度總是大大的超出人的預計。好比在前幾年她初遇闐族語的時候,無法判斷它是怎樣的語言,只能拿着手繪的語言識別邏輯框圖反覆對照,根據一項項特徵來對比和篩選。
可如今有了這樣現成的軟件,只要將語料掃描進去,譜系分類就一目瞭然了。
比如將漢語材料輸入,出來的便是漢藏語系的定論。
杜微言忽然起了玩心,這套軟件的基礎資料既然是現存的語言,那麼……把闐族語輸進去,會是什麼樣呢?“
她掃了一段資料進去,點了確定。
滾動了片刻,出來的是個“null”,無效。
果然如此,她抿唇笑了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小小趣味。
再輸入一段玲瓏文字,依然是“null”。
杜微言託着下頜,盯着單調的屏幕看了一會,又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按鈕——“親屬語言譜系分析”。
她心中微微一動,手指便輕輕點了下去。
電腦的運作變得緩慢起來,隔了許久,才聽見叮的一聲,鑑定的結果是,相似度百分之三十七,疑似親屬語言。
所謂親屬語言,是指同一原始基礎語分化出的獨立語言,比如漢語和苗瑤族的語言。
杜微言愣了愣,闐族語和玲瓏是親屬語言……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就像自己推測的那樣,闐族語是原始基礎語,而玲瓏,則是隨之衍生的。
她也曾簡單地分析過,玲瓏記錄的是一種語音……那麼相對應的,記錄的是不是就是闐族語的語音呢?昨天老先生還對自己提起過可以用親屬語言來鑑定一種語言的方法,她怎麼就沒想起玲瓏呢?
杜微言想起自己對闐族語的掌握,其實只侷限在幾個字上。易子容教她的時候,一來是時間緊,二來他也並不擅長教人。而她本身需要溶解消化的材料又太多,也難怪雖然如今自己可以隨時看到《瓦彌景書》,卻依然不知道上邊記載的是什麼。
她又想起自己問過易子容《瓦彌景書》上記載的是什麼,他每次只是笑笑,避而不答——如果……如果她能悄悄將這本古書破譯出來,再突然告訴他,是不是能讓他嚇一跳呢?
和學術成果無關。她只是很純粹地想要看看他驚詫的樣子罷了。杜微言嘴角悄無聲息地染上一絲微笑,玲瓏不難掌握……利用親屬語言反推原始基礎語,雖然有難度,可是未嘗不可一試。
檔案室裏空無一人,日光燈的光線有些慘白。
因為是影印本,時光落在古書上的痕跡也一併地拓印下來,錯綜交雜而過,留下深淺不一的墨色。古怪的符號,疏落的排列,研究了好幾天了,真正開始的時候,還是覺得難以下手。
窗外的樹影被微風撩動,杜微言隨意翻到最後一部分,發現是全書內容最少的一部分。她想了想,那麼,就從這裏開始吧。
從檔案室出來時已近正午,又接到易子容的電話,詢問她晚上是不是有時間。
“嗯?”杜微言有一半的心思還落在工作上,聽得模模糊糊,“什麼事?”
“酒會。你願意陪我去麼?”他的聲音好像帶了絲忐忑,又重複了一遍,“今晚。”
杜微言警惕起來,“是不是要見什麼人?”
“可能會遇到江律文……”他很快地説,“你不願意也沒關係。”
杜微言笑了笑:“我陪你去吧。江師兄也不是別人,沒什麼見不得的。”
他倒是愣了愣,隔了一會兒才説:“好,那你早點下班,我來接你。”
易子容住在城西的一所公寓。他一個人住,就顯得太寬敞,也太冷清了。杜微言知道他並不在乎住在什麼地方,可是想想這幾天他一直窩在自己家裏,又有些好奇,忍不住回頭問他:“住在我那裏會不會覺得很擠?”
他似乎毫不在意,順口就説:“還好。”
沙發上放着一件黑色長裙,連首飾都一併配齊了。杜微言拿起來往自己身上比畫了一下,有些遲疑:“這麼正式?那我的頭髮怎麼辦?”
“一會兒有人幫你來弄。”易子容閒閒地往沙發上一靠,又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説,“過來。”
她坐過去,易子容伸手將她肩膀攬過來,還沒開口説話,門鈴就響了。他一邊半是懊惱地放開她,起身去開門,一邊説:“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髮型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就在卧室的鏡子前幫杜微言打理頭髮。
“頭髮要弄成什麼樣呢?”她挑了一縷髮絲仔細地看,又説,“杜小姐,你的髮質很好啊。”
杜微言透過鏡子看了看易子容,有些猶豫:“隨便弄弄吧,要不要盤起來?”
“好的。”她將杜微言的長髮分開,忽然微笑着説:“咦?有白髮了哦。”
杜微言一怔,伸手接過來,仔細地對着光線看了看。
從末梢到髮根,就像時下流行的漸變色系,從烏亮的黑逐漸變成晶瑩剔透的白,有些奇妙,也有幾分驚心。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伸過來,拈起了她掌心的髮絲,杜微言就順勢看易子容一眼,半開玩笑:“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啊?”
他的眸色沉黑,淡淡掃了她一眼,沒有説話。
她繼續調侃:“可是你看起來都不會老哎?就和我那時候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一樣,有沒有保養的秘籍?”
髮型師都忍不住聽得微笑起來,側頭看了易子容一眼,眼前的男人唇角微抿,面無表情的時候有一種極致的英俊,是真的很好看。
“別胡説。”屋子裏安靜了一會兒,易子容突然帶着幾分不悦開口,“你再醜的樣子我都見過。哪裏老了?”
杜微言有些詫異:“你……什麼時候看過我很醜的樣子了?”
易子容怔了怔,像是有一片薄雲慢慢正飄來,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的語意有些澀然:“你忘了麼……很久之前了。”
杜微言皺起眉頭,仔細回想了許久,才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他一挑眉梢,似乎有些難以置信:“想起來了?”
“是不是我在明武,被砸了頭的那次?”
他不置可否,只是微勾了唇角,眼神中若有若無的笑意閃爍。
“不許再記得了,也不許再提。”杜微言十分活潑地説,“真的太醜了。”
他不説話,只是悄悄俯身,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身後的髮型師小姑娘微微臉紅起來。
這是為了慶祝*****完成對紅玉開發投資第一期項目的酒會。
仲春的天氣不冷不熱,最是舒爽適宜。只是夜宴時女士大都穿着正式的禮服,難免有肌膚曝露出來,於是暖氣依然打得十足。
大堂裏水晶吊燈璀璨得耀眼,鋪着厚實潔白桌布的長桌上錯落擺置着冰雕,最近的一尊放在紅木托盤上,是一頭展翅欲飛的雄鷹。許是因為温差,鷹身模模糊糊地氤氲着一層白霧。侍者在靈巧而迅速的換盤,糕點看上去繽紛奪目。
這便是所謂的衣香鬢影吧。
助理一直跟在易子容身邊,有時會上前低聲提醒幾句,但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沉默得像是跟在他們身邊的一道影子。
易子容和旁人寒暄,言辭與微笑都無懈可擊。
“你習慣麼?”她仰起頭低聲問他,耳垂上蘭花狀的墜子輕盈地擺動,彷彿此刻望向他的清亮眸色。
“嗯?”易子容的目光從不遠處一位熟悉的男士臉上收回,還帶着妥帖的微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什麼?”
她忍不住握緊他的手,低聲説:“這樣笑,這樣説話……你習慣麼?”
他個子太高,杜微言雖然穿了數寸高的鞋子,還是要踮起腳來才能勉強面對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有幾分捉摸不定,卻並不反對這樣場合下她突如其來幼稚的小動作,反倒很配合的低下頭,氣息温暖,撩得她垂下的幾莖長髮輕晃。
“你要聽真話?”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摩挲。
杜微言的目光輕輕閃爍了一下,還沒有回答,他的助手已疾步走過來,目不斜視,低聲在易子容耳邊説了句什麼。
易子容眯起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有一瞬間似乎在認真地思索着什麼。
“什麼事?”
他的表情很快恢復自然,微笑着説:“有個老朋友,我去見一下,很快回來。”
他又低聲吩咐助手:“你陪着杜小姐,我出去一下。”
杜微言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身邊的助理小謝,一時間找不出話來,只能尷尬地笑笑:“謝先生,好久沒見了。”
謝助理頗為公事化地笑笑:“是啊。”
氣氛有些僵硬。侍者走過,杜微言拿了一個高腳杯,輕輕抿了一口,又問:“你和他一起工作……多久了?”
“快三年了。”謝助理陪着她往露台上走,語氣也不再那麼拘束,“那時候我是公務員,後來因為幾次合作認識了,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和他共事。”
杜微言眨眨眼睛,有些詫異:“公務員?工作很好啊。”
“是啊。”謝助理笑了笑,“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易先生這個人,很……”
他想了想,選擇了一個詞:“神奇。”
“呃?”杜微言忍不住綻出了一絲微笑。
“他能辦成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不過三年而已,他如今的一切……如果是一般人,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
杜微言聽出了淡淡的一絲欽佩,又有些好奇地問他:“你覺得他好相處麼?”
“唔?”他警覺地看了杜微言一眼,微笑不語,良久,才説,“他對杜小姐你很好。我還不曾看到他對誰這樣耐心過。”
杜微言將手中那杯琥珀色的液體一飲而盡,又將高腳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盤上。
他們低聲説話的時候,前邊忽然有了些許的動靜:“哎,來了。”
大堂的前門拉開,進來兩道淡淡的人影,一前一後,交錯地落在深紅的地毯上。
最先走進來的是江律文,銀灰色西服,高挺的鼻樑上戴着一副眼鏡,嘴角的笑容也是斯文俊秀。從紅玉回來,他瘦了不少,臉頰也微微有點兒凹陷下去,只是這樣看來,倒愈發顯得清雋了。這人在交際場上天生的進退自如,目光遊移,便和大半的人都打了招呼,最後視線轉到大堂右角,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杜微言揚起微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目光越過他,又望向了後邊的那人。
易子容走在他身後,黑色剪裁得當的西服,濃黑的眉下一雙眸子亦是純黑的。可是他從容不迫走來,那姿態卻又叫人覺得,簡單到了極致,亦是一種奢華。
江律文將腳步緩了緩,側頭對易子容説了幾句話。易子容並沒有開口,卻點了點頭,隨即從人羣中走出來,快步回到了杜微言身邊。
小謝看着易子容的目光有幾分詢問的意思。易子容點了點頭。
“易總……這怎麼行?”他脱口而出,又看看被眾人圍簇着的江律文,“這麼快?”
杜微言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雖然知道此刻插口不大合適,可還是問了出來:“你去見江律文了?”
易子容默不做聲,牽了杜微言的手,只是示意她聽江律文説話。
“……已經就紅玉的開發,和業運集團達成了一致的合作意向……”
許是看到了底下賓客困惑的眼神,江律文不得不又強調了一遍:“業運集團素來低調,主持開發過的項目有……”
杜微言抽了一口冷氣,看了看易子容不動聲色的側臉,忽然想起就連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原來……身邊那麼多的項目都是業運,也就是他名下的麼?
一旁謝助理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易總,這樣做實在有些草率。和江氏合作,我們之前……”
易子容漫不經心地打斷他:“行了。隔牆有耳。”
這樣的酒會,任誰聽到他們的隻言片語,都會扇起一場蝴蝶風暴。謝助理點了點頭,勉強不再開口了。
易子容聽着江律文條理清晰的陳述,思緒卻回到了剛才。
他在頂樓的套房看完了那一疊資料,半晌,終於淡淡開口:“你想要什麼?”
江律文靠着鬆軟的沙發,姿態閒適,只有目光如同繃緊的弦:“什麼都不要。只是想知道這些是什麼。”
易子容修長的手指交疊起來:“她已經拒絕你。其實這件事和你無關。”
房間裏瀰漫着百合的香味,有些像是露水的味道。喜愛的人愛它淡雅,厭惡的人就總覺得刺鼻。悄然無聲,只有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相對坐着的兩人,倒不像是對峙,更像是各自沉思。
“你如今在紅玉有多少阻力,我很清楚。”易子容突兀地開口,“業運和江氏合作,你們可以分享業運在紅玉乃至臨秀省所有的人脈資源。”
江律文驚愕地抬眼。這個結果委實出乎江律文的意料,他看了看易子容身前那疊圖片……那些真的重要至此麼?
而易子容的目光陡然鋒鋭,似乎瞬間看穿了江律文在心裏想着什麼:“不是它們有多重要。事實上,是她太重要,以至於別的,我都不在乎。而我的事,和你無關,我不希望你再窺探什麼。”
他站起來的時候掀起一股旋流,那疊資料便如蝶般旋轉着落在純羊毛的地毯上。
“我無意窺探什麼。沒有那場事故,大概也不會發現這些……”江律文看着他挺直的身姿,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辯解着什麼,“沒有直接找微言,我想已經表明了我的態度。我不想傷害她。”
易子容簡單地截斷他:“那就好。”他指了指滿地的紙屑,“這些我不想去管,你會收拾好的。江律文,本質上你還是商人。我想我們的合作會愉快的。”
“喂……”熟悉的聲音將他拉回了這個現場,杜微言纖細的手指緊緊扣在他掌心,彷彿要糾纏成錯亂的掌紋——
“嗯?什麼?”他低頭向她一笑,眸心深處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
“你和江律文合作?”
“嗯,沒什麼。對彼此都有好處的事。”易子容輕描淡寫,“走吧,沒什麼事了。”
他拉着她離開,頭也不回。
助理匆匆從後邊趕上來,將車鑰匙交到易子容手上。
車子開到路上,遇上第一個紅燈。易子容漫不經心地拿指尖敲打着方向盤,又側頭看了杜微言一眼。
她今天穿的黑色禮服,領口處的褶皺如同波浪漣漪,輕輕往下一卷,便露出了大片的肌膚。並不是他印象中如雪的一片潔白,稍稍透了些淺紅,彷彿這個時節滿城的春日飛花般粉嫩。
紅燈下的數字正一秒秒變化跳躍。
他驟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才觸及她細膩温軟的舌尖,便輕笑着説:“喝了多少酒?”
“唔,沒多少……”臉似乎燒得更紅了,杜微言勉力偏了偏頭,一手撐在他胸口的地方,“不要在這裏。”
他不管不顧,熾熱的氣息一直遊移到了她的胸口,深吻還是輕噬已經不重要了,只是迫得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莫顏……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停下動作,卻沒有離開她温熱的身體,良久,才説:“沒有。”
這一晚忽然起了薄霧,車窗半開着,杜微言忽然覺得有霧水悄無聲息地落了進來,將他極致英俊的容顏襯出了一絲模糊的光暈,彷彿是水,輕輕一觸,就會支離破碎。
她被自己的想法一驚,忍不住直起身體:“莫顏……你會突然消失麼?”
他勾起唇角,又順勢將掌心放在她額角的地方,極盡温柔:“小丫頭,你又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