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地,整日曝在炎毒的太陽之下,沙礫零碎的躺在裸露的黃土之上,踩上去便在靴子底下發出咯吱的聲音。
紫蘇並沒有被禁足,偶爾朝霞來陪她説説話,便隨口問道:“你妹妹呢?”
朝霞正在替她斟茶,聽到這句話,級緩的抬起頭來,看了紫蘇一眼,嘴角卻是詭異莫測的笑:“死了。姑娘不知道?”
分明是大熱天,窗外望出去,白花花一片叫人眼花,紫蘇卻真真切切的起了心中一顫,皺眉道:“死了?”
“她行事乖張,得罪了姑娘,被姑娘的同伴殺死也是應該。”朝霞低下頭,談起妹妹的死,並無傷感之意,只是眼角滑過一絲慘厲,淡聲道,“她若不被人殺死,主人也不會放過她。倒不若這樣的好……你説是不是?”
紫蘇喃喃道:“是林懷塵殺的?他……並不是濫殺無辜的人……”
“他最近殺的人還少麼?”朝霞掠了掠鬢角的髮絲,若無其事,“不過這些被詛咒的人,本就生不如死。”
語調如鬼魅,陰惻惻的鑽進紫蘇耳中,她忍不住退開一步,怔怔的看着豔若桃李的少女嘴角如鬼魅的弧度。而朝霞只是抬起頭,又衝她嫵媚一笑,便反手帶上了門。
這裏人人如此詭異,她住下足有數日,只覺得不安,從來沒有人告訴她扣留她的真實意圖,而她在心中胡亂揣測,更加頻繁夢見那個被血祭的少女。韓紅露並沒有刻意派人看着她,只因這裏如此荒蕪而沒有人煙,她要逃跑,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她沒有衝動到那個地步,卻也憋不過這樣氣悶,穿過空無一人的院子,走到了荒漠之上。這是一幅頗為奇異的景觀,漫天荒蕪中,只有一株極為粗大的樹,枝葉茂密,枝節猶如巨大的傘骨,底下便遮出了一方陰翳之地。她快步走去,在陰涼處坐下,只是覺得熱,唯有額間的鴿血紅,像是沁涼的淚滴,綴在靈台最清明的地方。
漸漸日月並生,天雖大亮着,卻也有了暑氣漸褪的氣息。而月色終於緩緩蓋過了日頭,伴着星輝茫茫,大漠的寒氣也在片片捲來。
有人悄無聲息的走來,在她身邊坐下,低聲問她:“你還有這樣的興致?”
她知道他的意思,這種荒涼到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地方,談何景緻?
“我並非在看景,只是在等你。”她老老實實的説,逗得韓紅露莞爾。
“我會成為祭品。”她輕輕淡淡的説道,“我早該想到了。”
而韓紅露神色不變,似乎在撫弄自己的手指,輕輕揚眉而笑:“怎麼這樣想?”
她的眼睛還是黑白分明,泠泠如點漆,全然找不到一絲恐懼。肌如白雪,額上瑰紅,隱隱出落了驚心動魄的美麗。韓紅露一時間不忍轉開眼,索性微笑道:“我講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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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裏紅的故事給你聽。”
韓氏一門,亦是武林世家,以落紅秋的掌法而名動一時,又因為善於經營和制瓷,更是佈下了廣闊的人脈和厚實的家底。韓家共三子,分別以水、火、土命名。韓淼和韓焱執迷於練武,而幼子韓垚卻迥異於兩位兄長,對瓷器的興趣更濃些。又因為父親偏愛,自小遊歷中原各地,並未像兄長一般習武。
韓紅露説到這裏,頓了頓,以略微不可解的神情嘆氣:“他帶回了一個苗疆女子,據説極美。只是當時那女子連中原的話都不會説,自然也就沒有名字,於是所有人便叫她沈姬。”
這樣能夠魅惑人心的語調,幾乎叫紫蘇以為那是一段美麗的故事。
“是一段舉案齊眉的佳話?”
韓紅露的眼神中微露鋒芒,冷笑道:“佳話?”
他們確實恩愛甜蜜,然而半年之後,韓父去世,韓淼接掌了家主之位,韓家浮梁瓷局自然是由自小熟悉制瓷的幼弟執掌。這一年,韓家的兩位大哥不知從何處得了一張秘方,説的是若是祭煉出一件祭紅,於他們修習落紅秋大有好處。
紫蘇輕輕哦了一聲,語氣中不辨情感:“又是血祭。”
“不錯,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當以自己的鮮血,奉給神靈,才能收穫相應的力量。”韓紅露緩緩解釋,“不過對於韓淼和韓焱來説,卻有一個再好不過的優勢。”他露出的笑容神秘莫測,“他們有一個流着一樣血脈的同胞弟弟。”
紫蘇不可置信的看着韓紅露,踅眉道:“他們就把弟弟作為了祭品?”
想來那應該是深夜,被點了穴的青年男子就活生生的被兩位兄長扔進了烈焰沖天的瓷窯中,而慘烈的呼救聲和詛咒聲充斥在整個景德小鎮的上空,而至今,不明真相的小鎮上居民還以為那是龍神的怒吼。
第二日,把樁師傅開窯,窯中唯有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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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裏紅高足杯,明豔欲滴的色彩在杯壁宛轉而動。
紫蘇的手指痙攣般的蜷起,握住了自己的衣角,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半晌才道:“後來呢?”
“後來,兄弟二人的落紅秋果然精進極快,眼見不日就可大成,卻都發了奇怪至極的病症。每當正午,氣血翻湧,再難自己。就像是五臟六腑的鮮血全都湧到了奇經八脈之中,血管一節節被撐開,渾身上下都是紅色的血筋。不僅是他們,似乎韓府上下,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只是程度比他們略緩而已。”
“那一日,韓淼強撐着去看那個高足杯,對着日光之下,杯壁紅色的精血中卻看到了一條極細極細的金色小蟲,像是為釉層中來去遊曳。他終於慢慢明白過來,一失手,那個杯子便摔落在地,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紫蘇都漸漸明白過來,背脊處起了一道寒氣,喃喃道:“報應不爽……”
沈姬是苗疆人,熟知蠱毒。丈夫被帶出去之前,她亦無法,於是喂他吃下苗疆金蟲,那蠱便種在了他體內,最後附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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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裏紅之中。落紅秋的煉成方法,韓氏兄弟需要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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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裏紅為媒,交換精血,蠱毒自然越加侵入。
“闔府都染上了蠱毒,無一人逃脱。而那個看似怯怯的苗疆少女,早在丈夫死去那一晚,趁着混亂逃脱,來到西域做了一名舞姬。其時,她腹中已有了孩子。韓垚那一脈便不至斷絕,流傳至今。”
韓紅露氣定神閒:“韓垚,便是我的先祖。”
“然則……我見過的那些人,手腕處都有紅線……那是?”
“瓷紅蠱。百年來代代隨着血脈流傳,韓氏兄弟的後人,再也沒有停止過被詛咒的命運。”他的嘴角掠起笑容極美,像是滿意這樣的懲罰。
“那你們現在還在血祭?為什麼?”紫蘇恍惚的問道,“後院住了好幾個女孩子,那樣年輕,卻為了不相干的人,白白獻出生命。你們做的,和當年對着韓垚所做的,豈非一模一樣?”
韓紅露的眸色中似是掠過墨色烏雲,沉沉的翻滾:“你怎會看到?”
“你既無心遮掩,説出來也無事。”
而韓紅露的聲音卻叫她琢磨不透,語調沉沉,微拖了長音:“我……無心遮掩?”狹長而鋒鋭的眼神一挑,道:“很好。”
“之前不過是試驗罷了。明日這一次才是真正祭瓷。他們等這一日已經百年……這一次,卻是要拔除瓷紅蠱。”
“那麼,你又是為了什麼?”
“我?”韓紅露重複一聲,“據説煉成落紅秋,數丈之內焦枯而無活物。你不覺得好奇麼?”他將眼神掠回身邊的少女,大漠之上繁星點點,她的髮間亦戴着幾枚珍珠髮飾,和天邊的閃耀交相輝映,叫人沉迷。
紫蘇不想再聽,站起身來:“多謝你為我解惑。”
卻絕沒有想到,一雙如冰霜般温度的手握住了自己手腕,美如玉雕般的男子在聲音中有着淡淡的懇求之意:“等等,聽我説完。”
她便一躊躇,由他牽着,僵硬的站在原地。
“我和白榆火……連我都不知該怎麼形容。他將我從西域貴族家中買來,那時我還小,不過八歲。你可以想象麼……無父無母,整日間不説話的一個奴隸之子,最大的樂趣是在馬廄間,和那些牲口耳鬢廝磨、低聲交談。”
紫蘇愕然,低頭看着緩緩而談的男子,此時褪去了鋒芒,露出清宇而尊貴的氣質,又怎麼會是他口中所説的那個孤僻的馬奴?
“白叔叔於我,亦師亦友。我見過他蠱毒發作的樣子……”他斟酌了用詞,“十分可怕。”
紫蘇的手微微發抖,這樣一個冷靜自持的人口中的“可怕”,可想而知,那是怎樣慘厲的情景。而韓紅露像是瞭解了她的想法,輕輕握緊她的雙手,淡然道:“我明日親自主持祭祀,你可願過來看一看?”
這大約才是紫蘇熟悉的韓紅露,語氣重又冷酷無情,而雙目間卻又有刻意壓抑的温柔神色。紫蘇並不接話,半晌,甩開牽着自己的手,快步往回走去。
黑衣男子亦沒有起身追趕,神色複雜,靜靜的看她離開。他輕輕抬手,身上所穿的黑色綢衣滑落而露出腕部,露出猩紅一點。
亙古蒼穹之中,唯有美是永恆的。就像男子的側顏,雖有會有時光流逝的痕跡,但在這一刻,美麗得讓人屏住呼吸。
他獨自坐了很久,像是有了開口的心情,才道:“出來吧。”
白榆火肥碩的身子敏捷的從樹後閃現,低聲道:“主人,一切已經準備就緒。獻祭的那個少女已喝下安神之藥。但願這次,有了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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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裏紅,我們終能成功。”
韓紅露不置可否,又道:“盧長老的遺體呢?”
“依然埋在魔鬼城,十分可怖。渾身經脈和血管全然爆破,只有一層皮膚包裹着,幾乎成了血人。”他像是知道韓紅露要問什麼,語氣中帶了鄙夷,“走前他留下一封信,説這種血祭方法決不能拔出蠱毒。又説不忍再見血祭,是以將這片偷偷碎瓷帶走。人算不如天算,最後還不是……”
韓紅露打斷他:“他説血祭無法拔除蠱毒?”
“是……好像他什麼都瞭解似的……”白榆火從鼻孔深處哼了一聲,“主人,他是老糊塗了。”
“換個人陪着紫蘇。朝霞還對春水的死耿耿於懷,你去告訴她,下次她再刻意讓紫蘇看到什麼,我絕不輕饒。”韓紅露站起身來,“明日之祭,成敗均在這一次了。”
他輕甩衣袂想要離開,而白榆火卻不緊不慢的在他身後道:“主人,為什麼要騙那個小丫頭?”
韓紅露背影一僵,並未回頭。
“她所佩戴的是鴿血紅,自幼所練習的清涼心訣,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沒有人比她更合適。”
他竟無法反駁,片刻之後,倦意湧上,淡淡道:“我知道。明日的祭品豈不是白叔叔你調養了整整五年的麼?喝的是祁連山的雪水,吃的是天山採摘的雪蓮。這樣純淨的少女,又是我親自主持,你沒有信心麼?”
白榆火眼眸垂下,遮住了狡猾狠厲之色,恭敬道:“是。”
而此刻,敦煌的酒肆中,林懷塵正在聽兩個商旅模樣的大聲抱怨。似是其中一人的貨物被極大的風沙毀去了大半,那人灌了烈酒,狠狠嘆氣:“那樣大的風沙,老子走道這些年來,從未見過。”
而另一人則神秘兮兮的壓低了聲音:“沒聽説麼?風隨龍起,前些日子馬鬍子走在三危山的龍脊山下,説是發現了不少女子的屍身。這裏的傳説,都説是龍神顯靈,那些女子都是祭品。”
“扯淡……”先前那人打了酒嗝,不屑道,“就算真有龍神風神,奶奶的也不會看上老子這些貨色。不過也真邪了門了,我走了這些年,大風也見過,卻沒見過那樣厲害霸道的,直接就把幾匹駱駝給撂倒了。”
他的話未説完,身子一輕,已被人揪住了領口提起來:“你在何處遇到大風?”
這樣大的手勁,幾乎叫他窒息,那個商人一驚之下,連説話都結巴了:“安……安……西。”
滿座無聲,看着那個年輕人將他一甩,大步出門。
林懷塵跨馬揚鞭,官道之上揚塵而去。適才那一刻,他忽然隱約有了極細微的想法。或許,果然便如另一人所説,華夏大地,龍脈有三。然而風生雲湧的地方,他以前聽説過得“風穴”,卻只有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