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露趕到小院之時,無端起了極淡的傷感之意。
一人在外漂泊,秋雨蕭瑟的午後,一壺淡酒,獨坐坊間,腦海中滿是過往,然而終究煢煢孑立。説的大約就是這樣的情感。
他推門而入,或生或死,擠滿了一地的人。他一眼掃去,目光停留在那具斷為兩截的屍首上,輕輕一哼:“沒用的廢物……與其這樣生,倒不如死得痛快些。”
無人出聲,詭異的靜謐,眾人皆是一臉漠然,彷彿説的是旁人之事。韓紅露臉上神情愈加鄙夷,徑直穿過中庭,踏過血泊,留下的印記像是枯萎的紅色花瓣,隱隱泛着黯淡的紫色。
他的打開自己房中的秘龕,裏邊是一尊粘起來的瓷器,幽暗的小小空間中,輕柔的泛着暖色。然而韓紅露的手卻觸到了一個缺口,他一愣——瓷器雖然破碎,但卻是完整的。一念之間,掌風已向身後劈去——一聲少女的驚呼。
他收之不及,便向一旁一引,一張紅木八仙椅轟然倒地。
韓紅露英俊的眉宇間不見怒色,只淡淡問道:“白叔叔帶着眾人都走了?”
朝霞略一點頭,素來嫵媚的容顏此時帶了嫣紅,語氣間有些急切:“是。”她一頓,又伸出手來:“主人,這是碎瓷。”
韓紅露不接,語氣更加輕柔:“是誰允許你擅自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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釉裏紅碎片?”
她等這一句話,似有萬年,竟然開始低聲輕笑:“主人莫要生氣……只怕,聽了接下去的話,您會更生氣的。”
她抬起目光,如迷醉般與韓紅露冰冷的眸色相觸,又帶起咯咯的笑聲。
“我用這瓷片,劃開了那個小賤人的手腕,親眼看着它被種進去……真可惜,主人,那是我見過最美最纖細的手腕,不用費力,血就汩汩的……”她只是輕輕的發出了咕咕聲,那雙修長如白瓷的手已經卡在朝霞喉間,而韓紅露神色凝如冷霜,唯有雙目之間投射出不可思議的怒火,沉聲問道:“你再説一遍。”
她果真用嬌媚的聲音,夾雜着咳嗽聲,一字不差的重複了一遍。
而這幾句話的時間,韓紅露嘴角微挑,似弦月的弧度清冷而完美。他緩緩鬆開手,微笑道:“我欣賞有膽色的人。”依然叫人辨不清此刻他的心情是喜是怒,他指尖輕撫朝霞的臉頰,“只是你不該對她下手。”
朝霞的眸色清清泛着寶藍,一動不動地看着韓紅露,聲音亦柔軟下來:“是的,主人。我不是為了解蠱,也不是為了春水。你明知她是最佳的祭品,居然能放她離去……主人,像她這樣的女子,彷彿天生便擁有了一切——不錯,只是為了我嫉妒。”
韓紅露的手已離開她的脖子,白皙的肌膚上留下烏黑的一圈印記,他淡聲道:“你説完。”
朝霞遲疑着,一字一句道:“所有的人如今都在萬佛峽等您。我不知道他們的等待還有什麼意義……你明知任何血祭都不會再成功了。主人……你既不願她死,那麼我讓你們同生同死,豈不是也成全了你的心願?”
她到底沒有再説出下一句話,咬破齒間藏着的毒藥,倒地而亡。韓紅露冷冷看着這具即將會僵硬的軀體,眼中一閃而過赤色光澤。
“同生同死……”他想起這句話,俊美的臉龐忽然有一瞬的逼人光亮。
林懷塵看着纖弱的少女被她的兄長抱下馬,心中閃過並不真實的喜悦感,彷彿這數月千里的追尋終於有了結果,而風塵僕僕的塵染雙鬢,亦終於找回了眼前明媚的容光。紫臨淵漫不經心的攬着妹妹,在她耳邊低聲道:“去謝謝林懷塵,若是沒有他,我們找你還得再費一番功夫。”
紫蘇一怔,清澈的眸子落在那個年輕人身上,微微一黯,順着兄長的口吻道:“謝謝你。”
林懷塵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俊朗的眉眼因為微笑而舒展開,有些小心翼翼的親暱,那樣陌生遙遠的情感,他自己也覺得陌生:“好好休息,臉色這麼難看。”
雖是臉色難看,卻難掩那股清新甜美的氣息,紫蘇觸到他的眼神,忽然微微瑟縮一下,甩開紫臨淵的手,獨自進了房。
一盞油燈已經燃起,少女靜靜的趴在桌邊,她那樣敏感,自然察覺出了林懷塵關懷之下的不自覺躲避。這才是他那樣的人的作派吧,總是有些不知所措的面對自己情緒。從來不像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然而現在,她看到顫顫的燈光下,手腕上一點紅色像是硃砂般盈盈欲滴。只是一眼,彷彿又見到了血色的人蛆——然而令自己都覺得困惑的是,她居然對那個黑衣男子,生不出一點恨意來。那個人,如果知道自己也被種下了蠱毒,大約會輕輕揚起眉梢,笑容深豔:“那麼,就一起墜入深淵罷……”
淺眠中,她被韓紅露的那個虛幻的笑容驚醒,額上竟然出了冷汗。又看了看天色,已然是墨黑一片。
她和她的大哥,重逢不過半日;她的二哥,如今身中蠱毒而不自知;她和林懷塵,則從來是這樣,或者是他冷冷的推開她,或者是她使着小性子轉身跑開。而這月餘的時間,不知是他改變了,還是自己心境改變了,她只知道,自己再凝視那雙温然如玉色的眼睛時,再不用鼓起勇氣。
所有的人都在安眠,沒人注意到暗夜中一個纖瘦的少女,牽出了愛馬,她翻身上馬——大約是沒吃東西的緣故,身子竟然歪了歪,差點從馬背上摔下來。胭脂雪也察覺出了主人的異常,放慢了腳步。她微笑着撫了撫胭脂雪,輕輕催了催。馬兒得了主人許可,歡叫一聲,在這遼遼蒼廓的天地間,如同得了自由。
然而奔出不過半盞茶時間,它人立而起,自覺的停下了步子。
道路中央,昂然立着一個青衣男子,負手站着,似乎等了她很久。
紫蘇急忙勒住馬,有些詫異:“林懷塵?”
青年男子默默上前,替她牽住馬,又將手遞給她,扶她下來。
夜間涼氣逼人,林懷塵微笑道:“我等你,也在等他。”
紫蘇微微錯愕:“什麼?”
“阿蘇,你的神色有異,我猜你會回去找他。不過我倒沒想到,他還會回來……”他慢慢的説,有些不解,“為什麼?”
隱約的馬蹄聲,紫蘇心跳竟微微加快起來。眨眼間,已見到一人由遠及近,停在了數丈之前。
那人宛如夜色中的王者,一直走到兩人之前,藉着若有若無的星光,足可以看得清彼此。
他的目中似乎沒有見到林懷塵,徑直走到紫蘇面前,去翻她手腕。
林懷塵在旁伸手一格,他毫不猶豫,翻手帶起的掌風像是烈火之刀——這兔起鶻落的一瞬,他另一隻手牢牢握住紫蘇的手,一瞥之間,竟是説不出的惱怒,又像絕望,沉聲道:“她沒騙我……”
紫蘇默然,慢慢抽回手,安靜道:“木已成舟。我只想知道,這樣……還能不能替人拔蠱?”她還帶着微笑,清澈又明豔,如極旱之地流過的小溪,倍加的驚豔。
素來喜怒不辨的男子眼中滑過一絲驚慟,語氣雖極力自持,然而仔細分辨,卻依然有細微的顫抖。他轉向林懷塵:“我要帶她走。”
林懷塵一愣,還未開口,卻聽見紫蘇緩緩道:“韓紅露,你讓我和林懷塵説會話。”
韓紅露一語不發,轉身走開。
紫蘇看着他的背影終於的融在了暗色中,才靠着胭脂雪,對着林懷塵伸出手去。
她自己也覺得訝異,半天時間,自己竟然完完全全的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樣鮮活而美妙的生命,隨時可能倒地,成為再也無人識得的血蛆。她分明已經聽到兄長站在屋外説話的聲音,,那一刻她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朝霞漂亮的指間,持着瓷片,在自己的腕間一劃——像是有條柔軟的小蟲鑽進了自己血液中。
林懷塵聽她説完,終於有些瞭然,踅眉道:“我們去找離先生。”
“離先生是名醫不假,可他不是巫祝。”紫蘇一字一句,“不要告訴我大哥,你讓我跟韓紅露走,他會有辦法。”
這樣柔弱嬌俏的少女,説出這句話,像是沾染上這大漠的豪氣,是帶了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勇氣。雖然未將實話全盤托出,卻也是極真誠的,林懷塵自然不知道她所説的“辦法”是什麼,卻補上一句:“那麼,我和你一道去。”
紫蘇微一猶豫,續道:“還有好些族人中了蠱毒……韓紅露不會願意被人見到那樣的場景。發作起來,很可怕。”
他卻淡淡的只是堅持:“我要同去。”
“讓他去吧。”韓紅露的聲音似笑非笑,又轉而對林懷塵道:“林懷塵,你殺了我門下太多人,不便和他們見面,只能委屈你,我另外替你安排住處。”
他將鴿血紅遞給紫蘇:“戴上,無論何時,都不要取下來。”
紫蘇抬眸看她一眼,伸手接過,指尖觸及他的手掌,熾熱如同滾熱的水。她默不作聲的跨上馬,帶了一去不回的慘烈心境。就在她馬下站着的黑衣男子,似乎察覺了她的恐懼,温言道:“莫要害怕。總會有法子的。”
他的語氣輕鬆,又問林懷塵:“授衣劍名不虛傳。像你這樣的對手,真是很難纏。”
“還去原來的住所?”紫蘇問道,又遲疑道:“朝霞呢?恐怕她不會願意見到我。”
韓紅露沉默,答道:“不。”他亦上馬,對身後二人道:“隨我來。”
一直跑到太陽初生,依然是無垠的大漠。胭脂雪腳力絕佳,便將其餘兩人甩在了身後。紫蘇跑上一段,便勒住了馬,靜靜等待,又覺得寂寞,拍了拍馬:“喂,要是我不在了,你會不會想我?”
胭脂雪竟然像是聽懂了,原地打轉,低低嘶鳴幾聲,這樣萬籟寂靜中,紫蘇忽然記起那次聽洛一吹奏的《春江花月夜》——那時候他自呈太悲,反倒失了意境。可如今,她才知道,那樣的悲痛,是真的歷經過生死的悲痛。彷彿站在海邊,神心兩處皆是茫然。而那種即將跨入死亡的等待,像是無邊的黑翼,將自己重重包裹起來。
馬蹄聲又傳來,韓紅露掠過她身邊:“就在不遠處,萬佛峽。”
林懷塵在她身邊停下,低聲問道:“要不要休息一會?”他的神色頗有些古怪,竟透着幾分緊張。
紫蘇搖搖頭:“走吧。”
萬佛峽——當這個峽谷坦然在陌生人面前展露其風骨的時候,紫蘇微微屏住了呼吸。她想,三危山也好,仙人谷也罷,動人心絃之處,竟不及這奇異景緻的一半。
這是怎樣一個奇異的地形?大地彷彿在遠古時期便龜裂成了兩塊,那猙獰的裂口便縱橫若牙,撕扯得地面支離破碎。而這樣的窮山惡土之中,卻又隱隱透出了重生的綠意。歷經百年的參天樹木,頑強的將綠枝探出了地平線,亦是把一種生的訊息當作了鮮活的雕塑,牢牢刻在這黃土之上。
這樣的綠意,在日出淡色金光的環繞下,便愈加搶眼。彷彿把一拂清淺而美麗的氣息,渡給每一個看到的人。
紫蘇翻身下馬,聽到韓紅露低低的在同林懷塵説話,她向前跨了幾步,望向峽間。零落開鑿的洞窟,並不像千佛山一樣密集,卻又添了疏朗之美。甚至可見對岸石壁洞窟之中端坐的佛像,宛如踩在腳底,而自己則身在雲浮飄渺之處。
韓紅露嘴角含笑:“很美的地方。”他走到紫蘇身邊,風姿優雅,向她伸出手去:“來,我們下去。”
紫蘇回頭看林懷塵,他微微一笑,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生機四燦,他的聲音沉穩:“我在這裏的等你。”
她幾乎落下淚來,緊緊攥住韓紅露的手,踏上幾乎破敗不堪的台階,輕聲道:“嗯,你在這裏等我。”
而那無邊天際的盡頭,是一輪日頭,循着年復一年的軌跡,緩緩爬上來。不知是不是看得久的緣故,像是盛着鮮血的圓盤,温暖,卻微帶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