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
滄州城。
君府的後院素為家眷所住。君家本是武林世間,男女之防看得甚淡。只是君府上一任家主新喪才一年,而公子尚未娶親,又不常住府中,如今府中住着的,便是前任主人的侍妾,管事便吩咐數個婆子,每晚在各房門前巡視。
是夜細雨,因是冬日,悉悉索索的,亦將一城寒色攏在了輕煙薄霧中。
女子慘叫聲極為突兀的響起來,似是一道厲光劃破了這夜半的寧靜,直將整個府院都吵醒了。
幾個婆子匆忙的折回,這後園中最高處是迎風而立一面假山石,上有小築數間,亦是上任家主最寵愛的侍妾望雲所住之處。聽那慘叫聲,便是源自那處。
婆子們的腳步並不利索,待到氣喘吁吁的趕到小築前,君府管事蒼千浪已經踏入了屋內,目光炯然如神,直盯着裏屋。他的身後,幾個婆子瞧見了這樣一幅場景,手中燈籠哐啷一聲落地。
望雲齋的主人,君府老家主的愛妾望雲,被人剃去了滿頭青絲,全身□橫呈牀上,頸間被人勒了一道,鮮血噴滿了牀頭。
而屍體旁邊,望雲的侍女初夏,一手握着一縷長髮,另一隻手持着薄如蟬翼的匕首,呆呆立在牀前。她肩頭披着半新不舊的綠色襖子,因染上了鮮血,甚是觸目驚心。
蒼千浪滿臉寒色,雙手交互胸前,隱成守勢,緩緩道:“你且放下兵刃。”
哐啷一聲,初夏手中匕首落地,那把青絲亦自手中緩緩飄落,灑滿一地。此刻她方才醒悟過來,尖叫了一聲,斷續道:“不是……不是我……”
蒼千浪趁她心神一亂,錯身上前,將初夏雙臂扭在身後,咯咯兩聲,關節卸下。
初夏不過二八少女,登時扭曲了表情,尖聲慘叫。
蒼千浪卻不為所動,將她扔給身後府上的僕役,冷道:“先關起來,這裏着人看着,任何人不得出入。”
立時有人將委頓在地的少女拖了起來,往前去了。而蒼千浪緩緩俯下身,仔細查看望雲的屍身。
望雲睜着眼,雙目盡是恐懼。間的傷口猶然在汩汩流出鮮血,卻非一刀斃命,倒似殺她之人手勁不足,劃拉了數下,方才割開了喉管。而最為詭異的,卻是她的滿頭黑髮,盡數被剃了乾淨,不留分毫。
蒼千浪眯起眼睛,似是沉思了片刻,轉頭問巡夜的婆子們:“你們何時巡到此處?又何時離開?當時可有異狀?”
其中一個膽大的便站出來回道:“約莫半柱香前巡到此處。一切均安,並無異狀。後走到竹林那邊,聽到了慘叫聲,便又匆忙奔回來了。”
蒼千浪點了點頭,又拾起那匕首仔細的看,沉聲吩咐道:“先出去。今日之事,若是往外泄了分毫,便各自看着辦吧。”
若説這君府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者,莫若這年輕的管事了。君家少主又時常不在滄州,大小事宜,均由這管事決斷。他素日賞罰分明,威信既著,登時無人敢再説話,低低應了一聲,一干婆子便匆忙出去了。
“將燈全部點上。”蒼千浪沉着道,“再去遣公子門客中何不妥前來。”
當下有人疾奔而去,年輕的管事立在牀邊,低頭看着牀上那張已然僵硬的美麗臉龐,喃喃輕道:“好大的膽子,竟在君府行兇。”
君家少主,亦即公子夜安,在府上收容了大批門客。而這些門客便如孟嘗君門下之雞鳴狗盜者,人人均負有一項少見的本事。公子素喜獨走江湖,甚少有用到他們之處。然而只要需要,那羣人所會之事卻是無奇不有,但凡公子能想到,便沒有做不到。
何不妥於勘察驗屍一道極為精通。蒼千浪見他前來,只淡淡點頭道:“此處交給你。”
何不妥也不多言,只點點頭,蒼千浪便徑直往前去了。
整個君府已然燈火通明。
蒼千浪穿過九曲長廊,尚未跨入刑房,已然聽到嚶嚶的低泣聲。
他推開房門,一眼見到委頓在地的綠衣少女,只因雙臂關節被錯,無力支撐身體,便只靠着冰冷的牆壁,低聲抽泣。
“為何殺人?”蒼千浪面無表情立在初夏面前,伸手將她下頜抬起,冷冷道,“早些説出來,便少吃些苦頭。”
初夏畏懼得往後一縮,眼中含了淚,又不敢落下來,只用力搖頭道:“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大管事明察!”
蒼千浪冷笑一聲:“不是你殺的?你又如何手持兇器,立在望雲齋內?”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初夏尖聲道,“我去夫人房中添炭,一進去就這樣了!那匕首……是我拾起來的!不是我做的!”
蒼千浪冷哼一聲,顯是不信。他撤手,將少女的臉頰重重一甩,自己在紅木椅上坐下,抬眸對一旁下人道:“泡杯熱茶來。”
下人喏了一聲,匆匆去了。蒼千浪閒閒靠着椅背:“也好,你既不承認,便先説説你瞧見了什麼?”
初夏抬起眉眼,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淚痕。她用力咬着下唇,顯是努力忍着痛楚,低聲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今晚去望雲齋給夫人添新炭,後被匕首絆了一絆,就拾了起來……夫人便,便已經那樣了。”
她言語間,翻來覆去便是這幾句,蒼千浪便有些不耐,只聽門口傳來腳步聲,一瘦高男子快步踏進,抖了抖一身風寒。
“如何?”
“兇手往夫人喉間割了數刀,力道不足,下手粗糙,顯是不會武功之人所為。”何不妥捻鬚慢道,“一頭青絲被剃盡,夫人頭皮卻是不見絲毫傷痕,兇手做得甚是精細,且被褥間卻沒有絲毫髮絲留下。依我看,要做得這般仔細,只怕要小半個時辰。”
“我亦查看了望雲齋內門户、窗台,均無外人闖入痕跡。這兇手……極有可能是內賊。”
蒼千浪聽他説完,臉色愈寒,狹長雙目望向已然橫躺在地的初夏,凌厲之色一閃而逝。他站起來,拿腳尖踢了踢初夏,輕道:“沒有外賊闖入跡象,糟踐夫人屍身又需要好些時間,除了貼身服侍的丫鬟,還有誰有這般條件?況且我試了這丫頭的身手,確是不會武功……”
他慢慢的蹲下去,一把抓住了初夏的頭髮:“你聽到了沒有?”
初夏瞪大了眼睛,雖着了青襖,卻被冷汗浸濕,只是搖頭。
“為何要殺夫人?”蒼千浪又緩緩問了一遍,“君家刑訊的手段,你可要見識麼?”
初夏拼命搖頭。
“那你説是不説?”
雙臂的疼痛一陣陣襲來,初夏用力咬着舌尖,方不讓自己暈過去,低低道:“我真沒殺人……夫人待我很好……我怎會殺她……”
“好,那你且説,你幾時去的夫人房中?”蒼千浪放開她,肅然問到。
“不記得了……約莫丑時三刻不到。”
“丑時三刻?你可知現在什麼時候?”蒼千浪眸色愈發冰涼,“如今寅時已過,你説你去換新炭,為何要呆這麼久?”
初夏呆了片刻,喃喃道:“怎麼過了這麼久?我明明……剛進去啊……”
“你進入望雲齋。你可聽到屋外婆子們的巡夜聲?”
初夏遲疑了片刻,方道:“似乎聽到。”
蒼千浪冷笑一聲,隨手將桌邊已然冷卻的茶水往初夏臉上一潑,免得她暈厥過去,續道:“婆子巡夜,丑時三刻至望雲齋下。你所住之處,是在望雲齋下的偏房吧?”
初夏低低應了聲“是”。
蒼千浪聲音漸漸轉涼,“那時婆子們確實見到有人上望雲齋,這麼説,就是你了?”
初夏被涼茶水一激,清醒了好些,渾身愈抖愈厲害,搖頭道:“是。”
“那你為何在望雲齋中呆了這麼久?到底做了些什麼?”
初夏臉上驀現迷惘之色,只道:“換炭。”
何不妥見初夏痛苦,一時倒也不忍,低低勸道:“小姑娘,你便説了實話罷。何必多吃這麼些苦頭呢?”
初夏又冷又痛,漸漸的連哭泣的力氣都沒了,只是搖頭不認。
如此僵持了一炷香時間,蒼千浪終於不耐,抿唇道:“公子這幾日便要回來,家中卻出了這等事。你不説是麼?好——”
他將手一伸,侍從知其心意,便遞上了九節鞭。
這九節鞭上滿是倒刺,一鞭抽下去,只怕便會皮開肉綻。他執在手中,折了數下:“再問你一句,你説是不説?”
初夏眼角餘光見到那可怖兇器,長睫輕輕一顫,卻依然搖了搖頭:“我沒殺人。”
蒼千浪手腕微動,光影一晃,那長鞭將要觸及地上孱弱身軀。
空中叱的一聲,似是有暗器一閃而過,將那鞭梢挪移開寸餘,堪堪避開地上少女。
蒼千浪一怔,目光落在地上,卻見將九節鞭打偏的只是一截枯枝。
而院門外已經站滿一地侍衞,人人手執火把,皆恭然垂首默立。
門口年輕男子身披白色狐裘,以一支碧綠玉簪束髮,神色淡淡立着,不言不語。
“公子——”屋內蒼千浪與何不妥急忙行禮。
君夜安隨意點了點頭,嘴角的弧度甚是温和:“千浪,刑不下弱女,我君家這條規矩,你可還記得?”
蒼千浪單膝跪着,目光恭謹的垂下,語氣卻甚是強硬:“公子,望雲齋夫人被殺,此女嫌疑甚大。君家賞罰分明,亦是規矩。”
君夜安倒抿唇笑了,至初夏面前俯身,見她已然昏厥,低聲道:“昏過去也好,少些痛楚。”
話音未落,雙手已然握住她的手臂,輕輕一推,已替她接上脱臼的手臂。
初夏又被劇痛激醒,卻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的雙眸璨然如星,而眼梢微挑,襯着秀挺的鼻樑,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睛。
她一時怔然,那年輕人笑容亦是温潤可親,順手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又拂開她額上被汗水沾濕的髮絲,吩咐旁人道:“送她去休息,晚些時候我還要再問她些話。”
“公子——”蒼千浪待要阻攔,卻見君夜安站直了身子,微微抿唇,將初時那份温潤抹去了。
“她既不會武功,為何要下這般重手?”
“初時屬下並不知她不會武功,怕她暴起傷人,便下手重了些。”
“罷了。”君夜安拂袖,手指輕輕揉着眉心,目送着侍衞將侍女送去,輕聲道:“千浪,你隨我去望雲齋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