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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初夏清晨轉醒之時,被窗外漫天雪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她一時興奮,披上外衣,趴在牀邊往外張望。

    臨江閣下,滄江自西向東,奔騰而去。手掌大的雪花如撒絮般,自天邊落下。茫茫天地間,便只一孤舟自上而下,獨釣這寒江風雪。

    初夏看得入神,不妨身後有人道:“看雪景便雪景吧,怎得不將衣服穿好?”

    公子的聲音就在身後,初夏回頭,脱口而出:“公子,昨晚我做了個好生奇怪的夢。”

    “什麼夢?”公子懶懶道。

    “唔,我夢到……”初夏忽然湊近琉璃窗,咦了一聲,指着數個比指甲蓋還小的圓孔道,“這是什麼?”

    “琉璃密不透風,上邊留些小孔透氣用。”公子信口便道。

    初夏還半信半疑,卻見公子已出門了。想到侍奉公子至今,日日便是公子比自己起得還早,她倒有些羞愧,跟着便起來了。

    後日便是除夕了,廚房裏忙得不可開交。

    因公子與門客在前廳議事,初夏便無事可做。前些日子君府的田莊送來一批野味雜糧,她便跟着廚娘忙前忙後,就當是置辦年貨。

    “田莊上送來的玉米棒子,這粒兒,就是筋道。”大娘一邊刮玉米粒一邊道,“咱滄州市面上可買不到。”

    初夏正在串辣椒,滿手紅彤彤的,一抬頭,門口竟來了人。

    白雪手中攏着暖爐,笑盈盈的望向廚房內忙碌的僕役們。她的風帽邊是一圈軟軟的貉子毛,襯着巴掌大的小臉,整個人都似散着柔光。

    “白雪姑娘,你怎麼來這裏?”初夏忙站起來,“可是要找什麼東西?”

    白雪走了進來,笑道:“我有些餓了,想來尋些東西吃。”

    “姑娘要吃什麼,吩咐下人們做便行,何必親自過來?”廚娘扔了手下活計站起來道。

    “大娘你忙自己的吧。”白雪盈盈一笑,“我自小便愛自己找吃的,這樣好似……吃得也分外香甜些。”

    “行。姑娘,隔壁是點心間,再隔壁是湯羹,您自己去瞧瞧吧。”

    過了一會兒,白雪便要了一碗芙蓉蛋羹,數個精緻糕點,與貼身丫鬟一徑去了。

    大娘壓低了聲音,對初夏道:“這白雪姑娘長得可真好啊。”

    初夏連連點頭。

    “就是能吃了點。”大娘搖頭道,“每日介都會來這裏尋些吃的……初夏,你説……這姑娘,是不是有身孕了?”

    初夏一愣,手中的活計放慢了些,想了想方道:“大娘説這話可小心。”

    大娘反應過來,笑道:“是。是。初夏,大娘嘴快,説頑笑話呢。”

    初夏下午去書房當值。

    恰好遇到大批門客從前廳魚貫而出,初夏避讓在一旁,耳中卻聽着有人道:“公子竟迷上畫兒了……這可是一擲千金啊……”

    她候了一會兒,一抬頭,身前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面生的十七八歲少年,正好奇的打量自己:“你就是初夏?”

    “是。”初夏不甘示弱的回瞪這個俊俏的少年,“你是誰?”

    “我是公子的小廝。嗯,你就叫我龍哥吧。”小廝洋洋得意的撇了嘴,“公子讓你快去書房。”

    初夏撲哧一聲笑出來:“龍哥?我瞧你還沒我大呢!”

    “你多大?”

    “十六。你呢?”

    “十八。”

    初夏不屑:“公子也比我大,難不成我要喚公子‘公子哥’?”

    小廝自是不服,兩人一路鬥嘴至書房門口,方才各自收聲。

    小廝伸手敲了敲房門,收起先時嬉鬧神色,道:“公子,初夏到了。”

    “進來吧。”

    初夏推門而入,小龍卻並不進去,只站在了門口。

    公子一見初夏怒氣衝衝的樣子,便莞爾一笑:“怎麼了?”

    “公子,那新來的小廝真氣人!”初夏撅起嘴巴,剋制住翻白眼的衝動,“有朝一日,我必定要讓他喊我姐姐!”

    公子淺笑,手指輕撫在下頜處,當真是眉目如畫。

    “丫頭,過來。”他隨手展開桌邊一幅畫卷,“看這幅畫。”

    初夏上前幾步,帶着好奇望向桌上。

    是一古舊絹畫,縱約三尺,橫約三尺,卻是一幅山水圖。

    她仔細看了看題款,五字——墨戲,山水謠。

    初夏心中一動,望向公子:“這……便是《山水謠》?”

    公子並不否認。

    初夏又細看,卻見那畫中崇山峻嶺,怪松流泉;巖岫盤鬱,雲飛水動。千山萬壑,寄於筆端,不愧“山水謠”之名。

    “這畫是誰作的?”初夏邊看,邊好奇道,“顧愷之,吳道子,還是陸探微、張僧繇?”

    公子在一旁道:“丫頭,你僅以市值論畫,未免狹隘。”

    初夏抬頭,不服氣道:“公子,這《山水謠》是第三件大禮,價值當遠在狐裘之上。我想來想去,這世存名畫,若非顧吳陸張四人親筆,何至這般價值連城?”

    公子淡淡一笑:“這四人皆是畫中國手,用筆特點為後人所研透,這畫一看便知絕非四人之筆。再者,《歷代名畫記》所載,可有這名喚《山水謠》的?”

    初夏有些迷惘:“那……這畫怎麼會如此珍貴?”

    公子站在她身邊,指點道:“此畫精神氣骨極妙,山水皆是心中所藴,稍顯不足者,這山峯鈎碶利劍,太過森然。你看這筆勢一劃而成,氣脈相連——這作畫之人,只怕亦是武林高手。”

    初夏皺眉細看,點頭道:“公子你一説,這畫風,倒和舞劍是一個道理。”

    “唐時裴旻將軍以金帛贈吳道子,求畫一幅。吳先生不受金帛,卻只要吳將軍舞劍一曲,以壯揮毫。裴將軍舞畢,吳先生畫成,有如神助。”公子嘆道,“畫韻與劍氣,內裏,卻是一般無二的。”

    初夏點頭,輕聲道:“奴婢受教了。”

    公子微微一笑:“這些都是不相干的。初夏,今日起,你不必再這裏當值。我要你做一件事。”

    “公子請説。”

    “你有過目不忘之能,平日看書,也比旁人快了百倍有餘。我若是給你萬幅畫卷,你一一看過,能否找出與這《山水謠》所繪景緻相似之畫?”

    初夏聞言,一愣之後又重新望向畫卷,為難道:“這個……説難不難。可是若是畫師取景角度不同,所畫者,就是大異。而且公子,中原地大物博,風景秀麗之地枚不勝舉。你怎麼能肯定,還有旁人會畫這同樣的山水?”

    公子篤定一笑:“你看這山腰中,有半山亭一座,可見是有人行路的。既有人行路,自然為人所知。文人騷客皆愛寄情山水,見此秀麗景緻,怎會忍耐不畫?”

    初夏點頭道:“公子從何處……去尋這麼多用於比對的畫卷?”

    “這自然會有人送來。”公子又吩咐道,“你看畫之時,就讓門外的小廝跟着你,也好幫忙。”

    初夏乍一聽到,幾乎跳起來:“公子,我不要。”

    “由不得你要不要。”公子並不看她,只敲了敲桌面,“阿青,進來。”

    那小廝推門進來,向公子行了一禮。

    公子便吩咐道:“今日起,你跟着初夏。”

    阿青瞟了初夏數言,懶懶道:“是。”

    初夏忍了許久,方道:“公子,可不可以換個人?”

    “怎麼?”

    “這小廝太聒噪,呆在我身邊,我便看不進東西。”

    阿青大怒,回嘴道:“你嫌我聒噪,我還嫌你笨呢!笨手笨腳!”

    公子也不阻止他二人爭執,忽聽初夏不再望向阿青,只對公子道:“公子,我有個請求。”

    公子淡淡一笑:“説説看。”

    初夏忍下心中怒火,一再告誡自己,大事要緊,深呼吸數次,方道:“公子若要我篩選畫卷,奴婢自然盡力。只是事成之後……那*****契能否還給奴婢?”

    公子眉梢一揚,唇角笑意微微:“若是我不還你自由之身呢?”

    “奴婢看畫的速度,可能很慢……若是有萬卷之多,三年五載也看不完。”初夏有恃無恐道。

    公子尚未開口,卻聽阿青道:“還敢威脅公子?你這麼笨,非要出府幹嘛?出了府,指不定要餓死,摔死……”

    公子卻只笑了笑,深深看了初夏一眼,爽快道:“好,我答應你。”

    她出去之後,公子只留下阿青一人,尚未開口,阿青便搶先道:“公子,哪兒找的一個不懂規矩的丫鬟?”

    公子一笑:“青龍,如今得見《山水謠》真跡的,只有我與初夏。我將你留在她身邊,你知道我的用意吧?”

    青龍斂色嬉笑之色,沉聲道:“青龍知道。”

    公子“嗯”了一聲,又淡淡補上一句:“這丫頭膽子小,迫不得已要出手時,儘量別讓她瞧見。”

    新年伊始,君府千餘名門客帶着在各地蒐集所得山水畫回府。如此接連數十日,每日都有數輛裝得滿滿馬車入府,直入畫室。,

    畫室闢在舒園一角,臨江閣下,是兩重院落。前院存滿了各地搜來的山水畫卷,後院則是初夏所住之處。初夏這日午後在園內轉上一圈,卻見這舒園日漸空落,不禁有些好奇:“阿青,你覺不覺得……君府人越來越少啦?”

    阿青跟在她身後,懶洋洋道:“公子前些日子遣散了老主人的許多姬妾,連奴婢僕人,都散了不少。”

    初夏“啊”了一聲,卻聽阿青又道:“公子待朋友義薄雲天,待下人也是宅心仁厚。人人都得了*****契,還得了老大一筆遣散費呢。”

    初夏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喃喃道:“這不公平。”

    阿青哈哈一笑:“公子不讓你走,是為你好……你這麼笨,出門不到三步,只怕就會被人拐走。”

    初夏狠狠瞪着阿青,正欲反駁,忽然見到阿青身後的荷池上似是漂浮着什麼物事。

    阿青見她神色有異,不禁道:“怎麼了?”

    初夏尖叫了一聲,手指着那荷池方向,顫聲道:“阿青……阿青……那是什麼?”

    阿青回頭一看,荷池上赫然漂浮着兩具屍體。他臉色不變,只微變身形,擋住了初夏視線,不由分説拉着她便往前走。

    而他們身後,荷池那兩具黑衣屍首邊,陸續又鑽出數個人影,撞破一池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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