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説初夏脱口而出:“你……你是君府的人。你……是天罡在君府的內應。”
那黑衣首領低低一笑,聲音甚是沙啞:“小丫頭有些見識,連天罡都知道。我問你什麼,你最好老老實實的説出來。否則……”他掬起初夏一把頭髮在掌心中玩弄,“剝光了衣服,頸子上被勒一刀,再將這一把頭髮割了,可有趣的緊吶!”
初夏渾身一震,上下牙齒開始打顫:“你……你就是殺瞭望雲夫人的兇手?”
那人並未答話,以手指捲了一縷初夏的長髮,微一用力,拔在了手中。
初夏原本就膽戰心驚,此刻頭皮劇痛,忍不住大聲哭喊起來,斷續道:“我説……我説!你別殺我!”
那人微微放開她:“此行去往何處?”
“青……川河。”
“為何要去青川河?”
“只因《山水謠》中所繪之處,與那青川河某處極為類似。公子才帶着我們前去尋找。”
“君夜安對你倒是放心。”那黑衣首領似是沉思了一會兒,又道:“那《山水謠》背後藏着什麼秘密?“
“這個我真的不知曉。”初夏戰戰兢兢道,“就連公子也不知道。”
那黑衣首領似是相信了她的話,又問道:“青川河乃邙山分支,綿延百里,你們要去的是何處?“
初夏定了定神,道:“《山水謠》中所畫之處,有山有水,我們此去青川河,便是尋找那畫中之處。只是那畫中所指,我並不知道具體是着落在青川河何處。”
一個黑衣人走上前,在那首領耳邊低語了幾句,卻見那首領便點了點頭,對初夏道:“如此説來,你見過那山水形貌?”
初夏一咬牙:“是。這世上,只有我與公子見過。”
那黑衣首領眸中鋒鋭一閃而逝:“這麼説來,也只有你能帶着我們去找那山水謠了?”
“是。所以……你,你還是別殺我的好。”初夏鼓起勇氣道,“你只要不殺我……我便帶你去找那地方。”
黑衣首領沉默良久,冷冷道:“你最好不要耍花招。”
“我不敢……不敢。”初夏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又怯怯的問了句,“敢問首領,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
初夏含淚道:“我……我是為了自己性命着想。公子他權謀無雙,若是被他搶先一步尋走了寶物……只怕你第一個要殺了泄憤的,便是我。”
“小姑娘見風使舵,倒是機靈得很。也難怪君夜安要將你帶在身邊。”那黑衣首領冷冷回頭道,“今日三月二十四。讓咱們的人加快腳程,務必趕在君夜安前,進入青川河。”
一旁黑衣人道:“首領放心,君夜安與青龍使二人,此刻依然在大柳莊中,並未跟上,想來還是在找這丫頭。”
初夏驀然在他人口中聽到公子與青龍的名字,心下便是一酸,忍不住便想……公子他們,真的在四處尋我麼?
有人將初夏扔進了馬車中,快馬揚鞭,西往青川河行去。
而初夏躺在黑漆漆的馬車中,仰面躺着,努力不將眼淚落下來,心中暗道……公子,我一定活到再見你的那天。
大柳莊。
這是青龍今日第三次在公子門外探聽動靜。
他站在窗外,那窗欞縫隙間,淡淡飄出博山爐焚燒薰香的味道,而屋內琴聲淡雅,彈的卻是一曲《關山月》。公子的琴聲素來是清淡的,哪怕是金戈鐵馬之氣,在他手下,卻自能撫出寧靜致遠之意。叫人難以相信,江湖上殺伐決斷的公子夜安,竟是這樣一位翩然貴公子。
若是往常,青龍聽到公子的琴聲,立時便能洗去一身浮躁。而今日,他卻越來越按捺不下心中焦慮,兼又聽到屋內白雪盈盈笑語聲,更是火氣上湧,一抬足,便踹門而入了。
公子修長的手指在琴身上一頓,見是青龍,並無詫異之色,只道:“來得正好,青龍,聽聽我這首新曲。”
“公子——”
公子兀自悠悠的將一句話説完:“只是這琴就地所買,差強人意了些。”
白雪穿着雪青長裙,素手盈盈,正往爐中tian香,聞言輕笑道:“公子過謙了。公子的琴藝……當日白雪還在公子面前撫琴,如今想起來,真是羞煞人了。”
青龍咬牙道,“公子,初夏被人劫走已經三日了,咱們就在這裏等着,什麼都不做?”
公子食指輕挑琴絃,漫不經心道:“我不是讓你四處去找了麼?可找到了?”
“我!我不能出這大柳莊,又談何四處去找?”青龍急道,“公子,我看不如將玄——”
公子鳳眸微挑,不動聲色的將琴音拔高。青龍登時領悟,改口道:“我看不如……您將我派出去,一路沿途尋找吧?”
公子夜安“嗯”了一聲,卻不置可否道:“派你出去,你便能找到了?人不就是在你手上弄丟的?”
有人輕輕笑了聲,青龍看了一眼白雪,卻見她美目微揚,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他強忍心中怒氣,行了禮便出去了。猶聽見身後公子含着笑意的聲音:“白雪,這一曲《秋風夜泊》卻是該這樣起音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公子站在白雪身後,自後往前將她攬住,雙手覆在她的手上,低聲耳語,旁若無人。
“他孃的。”青龍心中罵了一聲,轉念一想,罵得可不該是自己麼!他心中憤懣,往客棧後取了馬匹,打馬便往前去了,再不回頭。
屋內,公子負手立在窗前,看着那匹馬上載着青影一道,絕塵而去,唇角露出一絲捉摸不定的笑意。
白雪的琴聲倏而輕顫,他並未回頭,卻彷彿能洞察到她微亂的心意,懶懶道:“別停,繼續。”
“首領,這丫頭片子是不是在戲弄我們?”篝火邊一個黑衣人對首領道,“咱們在這山中轉了數日了。每尋到飛瀑之處,她便説不是。這樣找下去,可要尋到幾時?”
那首領手中摺疊着一條長鞭,側臉攏在陰影中,沉鬱至極。
“這畫只有她一人看過,若是她信口開河,亂指一氣,咱們可不知道。”那人續道,“她……會不會在拖延時間,等着君府的人來救?”
大首領站了起來,雙目危險的一眯,腳步重重向那樹後被縛着的人影走去。
初夏雙腳被縛着,靠着一株柳樹,手中拿着一塊幹饃,小口小口的啃着。連日被驅趕着在青川河中行走尋覓,她早已疲憊不堪,只是身處敵側,精神未敢有片刻的鬆懈,便是此時,腦海中有一處,亦是緊張的運作着。
一道黑影罩住了自己,她緊張的雙手一抖,那塊幹饃落在地上,碎屑撒了一地。
冷硬的鞭梢抬起了自己的下頜,初夏聽到那首領沙啞的聲音:“小丫頭,你可知我們在這青川河中,已打轉了多少時間?”
初夏輕聲道:“五日有餘。”
“前後五日,我們尋到有飛瀑有走石之處,共計二十五處,你次次都搖頭説不是。這麼算下去,青川河綿延百里,你打算何時領我們找到《山水謠》所在之處?”
初夏搖頭:“不是就是不是。難不成我還要騙你們?便是公子來了,只怕也得這樣一一的找尋下去。”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揮手招來屬下,輕聲道:“這丫頭長得好看麼?”
那屬下藉着篝火,仔細看了初夏數眼,方道:“不錯。”
“打賞給你,你要麼?”
那屬下只平靜道:“首領説什麼,就是什麼。”
“你看我天罡的屬下,首領是説一不二的。”首領重又望向她,淡淡道,“我再給你三日時間,你最好想出辦法來……否則,每一個晚上,我將你‘賞賜’給一名屬下。”
初夏身子微顫起來,卻聽那首領續道:“我勸你,還是老實些,何必多吃苦頭呢?”
初夏聽了這句,抬頭望向那首領,忽道:“原來是你,你是公子的門客,何不妥。”
那首領身子一僵,旋即笑道:“小丫頭果然有幾分聰明。”他拉下臉上風帽,露出底下乾瘦的一張臉來,
初夏身子往後靠了靠,喃喃道:“果然是你。”
她先時覺得此人聲音有些熟悉,卻又沒有熟到一聽之下即可辨別的地步,便知自己與此人必然在君府中略為相識。這人又知曉公子購買各地山水畫冊之事,思來想去,便絕非僕役下人。倒是那一干門客,因公子並不曾管束太多,最有可能魚目混雜。
而管事蒼千浪將望雲夫人被殺一事封口甚嚴,君府上下,除了值夜的婆子們,幾乎無人知曉。這黑衣人卻將用此事恫嚇自己……不是那日去勘察了現場的何不妥,又是什麼人?
“你當日在刑室中……便是對我説了同樣一句話。你雖然竭力隱去原本聲調,可是那抑揚停頓,卻是一樣的。”初夏剋制住心中懼怕,道,“何不妥,你……為何殺了夫人?”
何不妥陰沉一笑:“我若是你,就不問這麼多了。還是趕緊想想,怎麼樣找到畫中所繪之地吧?如若不然,我便替你數數,這裏有多少男人。”
如此跋山涉水,又過了兩日,依舊一無所獲。這日傍晚,一行人行至深山老林處,暮色深深,四下蟲鳴獸躍,藤蔓肆延,卻是走入了一個峽谷中。
何不妥命屬下點燃了篝火,驅趕野獸,初夏坐在一旁,一聲不吭。
“首領,你看那邊,似乎有人過來了。”一個屬下低聲道。
何不妥甚是謹慎,將一件風氅蓋在初夏身上,遮去她被縛着的身子,一邊低聲道:“小心些。”
那動靜越來越大,那團黑影走至跟前,卻是一個牧羊人,驅趕着一羣山羊,唱着山歌過來了。
那人瞧見這篝火與人羣,倒是嚇了一跳,道:“你們是什麼人?”
何不妥拱拱手:“在下一行是來山中採購藥材的商旅,見這天色晚了,一時又出不了這峽谷,便只能在此處露宿一晚了。”
那牧羊人“哦”了一聲,趕着羊羣走上幾步,又回頭,好心道:“你們明日還是原地折回吧。前邊是小鏡湖,可沒什麼人家住着,況且山中還有豹子,有時會出來傷人。還是小心些好。”
何不妥笑道:“多謝小哥提醒。”
初夏一直昏昏沉沉睡着,此刻聽到“豹子”、“小鏡湖”,莫名心頭一緊,卻望向那人道:“小哥,你是説,前面有個湖?”
“是啊!”
“湖邊山坳處是不是還有座半山亭?亭下還有株大柳樹。”
放羊人很是詫異:“你怎如何知道的?那裏是有條棧道的。也修了座亭子供人歇息。只是時有豹子出沒,倒是荒涼得緊。”
初夏躊躇片刻,便道:“我也是聽説的,聽人説小鏡湖風景秀麗,不下名山大川。”
“嗐,那裏漂亮是漂亮,山裏人家卻都管那裏叫‘豹子頭’。”牧羊人嘆道,“諸位還是小心吧。”
別過了牧羊人,初夏抱着膝頭,秀眉緊鎖,似是在想着什麼難解之題。
“喂!首領問你話呢!”一名天罡殺**手狠狠推了她一把,怒聲問道,“你可是想到了什麼?”
初夏神色間還略帶怔忪之意,望向何不妥,低聲道:“那小鏡湖,極有可能就是《山水謠》所繪之地。”
何不妥站起來,原地踱了數步,方目露懷疑道:“那豹子是怎麼回事?你該不會天真到以為,引我們進豹巢中,自己能伺機逃走吧?”
初夏秀眉微蹙:“天罡殺**手何等能耐?我怎會蠢到以為……幾頭豹子能傷到你們?”
“那你為何着意提到了豹子?”
“此刻我也想不好,只是推測罷了。那日公子給我看到《山水謠》,是一幅極為古舊的絹畫。初初看到,畫面已頗為模糊。後來公子以皂莢清水漬之,又展於平案,擀去塵垢,畫復鮮明起來。只是年代久了,到底有數處,還是難以辨識。”
初夏頓了頓,又道:“我當時見到幾滴細小墨色,掩于山林中。當時還以為是化開的墨漬和塵埃一道,混作了一團。現在想來,那墨漬性狀,頗像動物,應該是豹虎之類的罷。是以,那牧羊人説起之後,我便想起來了。”
何不妥又負手走了數步,陰測測道:“也好,明日便去那豹子頭走一遭。小丫頭,明日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日了。若是那裏不是……嘿嘿,你便做好打算,與我這些兄弟其中一人,做了野夫妻罷。”
初夏卻彷彿不曾聽見這句話,右手無意識的撫着空落落的左手手腕,望着深藍天空中一彎似眉梢般的月亮,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