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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碳燒咖啡

    你知道,並非烘培得越深,咖啡便越苦。當咖啡氤氲起木材的清香,再回味,舌尖綻開的味蕾,依然只是覺得苦澀。

    第二日,所謂的“食不知味、魂不在身”,捱到下班時間,君莫匆匆換下工作服。出門前,門側的落地鏡,自己的身影閃過,她驀然怔住。

    厚實而暖綿的紅色格子襯衣,是沉悶暗冷的冬日裏唯一的一抹亮色。她不由駐足,細細打量鏡子中的自己。膚色依然白皙,少了脂粉的遮掩,額角儼然可以看見薄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馬尾紮起,黑亮的長髮——她的長髮工作時一直盤着,倒顯得幾分微卷。原來還是能那麼學生氣的,可是容顏依舊,時光卻永不能追回了。

    她在門外攔的士。車外景色飛馳,幸好沒有堵車,一路順利來到機場。她用大衣將自己緊緊裹住,微微踮腳去看出口。

    倒是意外地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緊緊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身材纖細得好似紙片一般,踩着平底鞋在人羣中卻也卓爾不羣。她冷淡的神色倒是在見到君莫的瞬間猶豫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君莫瞬間浮上條件反射般的職業微笑,廖傾雅並未駐足,徑直往前去了。君莫又略微整理了心情,再抬起頭的時候,那個修長清瘦的人影就出現在了視線中。她竟是難得的平靜,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甚至沒向他招手示意,她知道,他必然已經看到她了,他總是能第一個注意到她,不管她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或者淹沒在人海中。

    下課去他的教室外等總是太引人注目,所以約好一個地方等——他上課認真,總是要把所有的內容上完,便會拖堂幾分鐘,她混跡在下課一波波的學生中默默數着時間。那時自己已經是高年級了,課就不算多,也知道他的習慣——他的課人氣高,他的性子又好,身邊總是圍着好些學生,還在討論課上的問題。君莫性子有時很急,常等得不耐煩,可是隻要他出來,他的目光卻總是能準確無誤地找到她,那樣的温和寵愛,又有些抱歉,總能叫她消氣。

    君莫好幾次抱怨:“為什麼問你問題的都是女生?什麼居心啊?”她嚷嚷,可林頡峻卻只是緊緊地攥住她的手,任她抱怨一路,從來只是笑笑。

    君莫喜歡這家店,是因為在一色的北方菜館中唯有它的糖醋里脊做得最像家鄉菜。她本是南方人,吃不慣辣子,所以每次吃飯林頡峻便都點南方菜色,偶爾點些別的便一再關照服務員要少放辣椒。

    君莫後來想想都覺得汗顏,這麼一個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這麼一個無辣椒不歡的人,硬是陪自己斷了兩年的辣椒,她就這麼奢侈地,光明正大地,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他兩年的寵愛。

    她的第一次動心是在他的課上,那是最後一堂課,他神采飛揚地講解完了課件,輕鬆地告訴學生可以自由提問。

    有學生不懷好意地想要套題,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看筆記。”

    於是一片大笑聲中那個男生灰溜溜地坐下去。

    有大膽的女生問:“老師你結婚了嗎?”

    “目前單身。”他也毫不在意地回答。

    “老師,她們的意思是説,你怎麼看待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先生的故事?”先前那個男生忽然站起來説,一邊掃了一眼那羣女生,一個個正在捂着嘴笑。

    真是個有水平的問題——君莫也笑,放下筆抬頭看着年輕的老師難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聲音低沉,卻帶着笑意:“一段佳話。就這樣。”

    陽光跳躍在他白襯衣的領邊,那份灑脱和笑容,那語氣間不經意的笑意,一如他的年輕,他的才華橫溢,君莫覺得自己的心跳了一下,聽見身邊的女生紛紛在説:“哇噻!”

    心中這所有一切都復甦了,君莫習慣地笑着喊他:“喂!”林頡峻拖着旅行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打量她:“小丫頭啊,還是這麼沒大沒小。”

    她總是喊他“喂”,是因為剛在一起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尷尬,畢竟是自己的老師,可又不能再喊他老師,於是喂喂的喊慣了,他也就由得她了。

    

    他並沒有怎麼變,氣度裏多了幾分沉着,他的目光依然融和若海,那種完全可以把自己包容的暖意。他打量她,是刻意打扮成這樣嗎?三年時光也在她面前失色,她竟似沒變,他發現自己依然清清楚楚記得那一日早上,她轉身離去時微晃的長髮。

    然而終究還是不一樣了。他們坐在車上,氣氛卻是微妙而尷尬的,她早不像以前一般,明知他愛靜,卻嘰嘰喳喳地用各種瑣事煩他。君莫何嘗不是滿懷心事?她縮在角落,亦是一聲不吭。

    原來有很多話想要訴説的時候,人還是能做到默然的。原來那些被淡忘的時光,終究不能別來無恙。

    車門打開,已是繁星滿天。

    空氣猶如強勁的薄荷,直沁入人的心肺。“去拿了房卡我們就出去吃飯?”君莫看看手錶問道。

    一旁已經有門童接過了林頡峻的行李,殷勤地在前邊領路。

    林頡峻抬頭打量大廳,照例的流光四溢,似乎是將這世間所有的璀璨攏聚在了這空間裏,而地下的大理石晶澈地印下每個人的步伐,匆匆來往的過客而已。他皺皺眉,望向身畔的女子,她曾很喜歡一句話:

    “哪堪得枕上詩書閒處好,

    門前風景雨來佳,

    獨坐飲春茶。”

    她執著地迷信陶淵明是真的找到了桃花源,總是一次次地説等有了閒也要去碰運氣;她説了以前的理想是做個http://www.dzxs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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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説中的吟唱詩人,踏遍九州大地,就像界明城一樣。可是界帥後來太慘,孤寂一生。

    如今身在酒店中,看似人間最繁華的小世界——芸芸眾生在這裏只是熙攘來往,為着不同的目的或聚或散,如浮雲般流轉,卻要她孤身一人笑迎這大千繁華。他很想立時停下腳步,問她心中到底快樂嗎。可是他不敢,這幾年,自己又何曾真正地考慮過這些。如今再想來説,豈不連自己都覺得矯情虛偽?

    君莫微揚眼角,見林頡峻臉色頗有些不豫,笑着拉他衣袖:“怎麼啦?”還是那般孩子氣,以前也是這樣,只要兩人微微有些不和——要是沒惹到她的底線,她倒是會主動向他撒嬌的,因為她有時候總是無端端地愛發小脾氣。她從來是這麼對他的,也不計較別人的目光——那一剎那,彷彿還是青澀校園中的普通情侶,自己也不過是剛剛工作的年輕老師,這樣特殊的身份,只會讓人覺得這份感情別有一份旖旎,從來只會讓人豔羨。

    他不忍拉開她的手,只是淡淡地説:“沒什麼,有些累了。”

    君莫還沒接話,大廳那頭出來的男女女女,異常喧鬧,便蓋住了他語氣中的疲倦。她站在一邊,等着林頡峻辦完入住手續。託着腮幫看他寫字,而他的字依然像以前的板書,錚然而清俊。

    韓自揚立在門外,面向夜色,眸色亦是沉澱下來。他陪客户來吃飯,而那一幕卻讓他失神——那纖細雙手的輕輕一攥,明明攥住的是那個年輕男子的衣襟,卻也重重攥在了自己的心口。他似乎模糊地看到她的笑容,他從未見過的,透明純淨得像泉水一樣,連眉眼都清冽。他想,他見過那個男子的照片。

    只是一分神的功夫,前邊就有聲音喊他:“師兄,等你呢。”聲音是伴着柔柔的夜風送來的,他不動聲色地轉過臉,淡淡應了一聲。燈光下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對着他揚眉淺笑,目光向後輕輕掠去,似是不經意地一頓,笑道:“是李經理?這麼巧嗎?”

    她微微揚起聲音:“李經理?”韓自揚薄唇一動,似乎是想制止她,最後卻只是微抿起嘴角,轉過了身子。

    君莫在林頡峻耳邊説了句什麼,快步走了過來:“韓總,廖小姐,在這裏吃飯嗎?”她神色間似乎有些着急,語氣更多地帶着客套的敷衍。韓自揚神色間的不悦一閃而逝,倒是饒有興趣地睨了廖傾雅一眼,嘴角帶上了淡笑。

    “我們幾個朋友聚會,李經理今天不上班?”她笑得有些狡黠,長長的睫毛閃了一閃,“下午還在機場遇到你了。”

    君莫笑了笑:“是啊,接個朋友。”她漫不經心地向後掃了一眼:“不耽誤你們的時間了,你們玩得愉快。”她匆忙地一笑,轉身走回大廳。廖傾雅微一聳肩,對韓自揚説:“走吧。”韓自揚走在她的身側,眼神中那一抹清亮卻叫她有些難受,似乎察覺了她心裏暗藏的小小心機。廖傾雅強掩去那份焦躁,腳步走得快了些,鞋子後跟敲得地面清脆而利索。

    

    君莫説想吃火鍋,林頡峻搖頭:“算了,你又不愛吃辣。”

    君莫抿嘴一笑:“我早愛吃了——一畢業回來就發現自己原來挺能吃辣。”

    她帶着他去常去的火鍋店。正是晚飯時間,店裏擠滿了人,他們找了位子坐下,這般的小,這般的熱鬧,連空氣中都是彌散開的辣子味道。他忍不住想説:“真像那時候。”還是沒有説出來,倒見她開開心心地説:“我最喜歡在這裏吃了。因為像以前的火鍋店。”

    上了滿滿一桌的菜,他習慣性地為她調醬料,放在她面前。君莫默然看着,火鍋的熱氣似乎湧進了眼中,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一撥撥的菜下鍋,她卻只是一口口地喝酸奶。

    林頡峻放下筷子,狹長而明亮的眼睛透過盤旋的白色暖氣看着她略垂的面容:“怎麼吃這麼少?”

    記憶中的她向來是能吃的,每次吃飯總是由她開始由她結束。那一次他們一起吃飯,一羣的學生在他這個老師面前都存着幾分矜持,尤其是幾個女生,吃飯直如小鳥啄食般精巧。他只注意她,起先似乎不好意思,隨後也不願意再聊天,只是專注地吃菜——那麼可愛,小口小口地吃,對周圍的一切都不聞不問。

    她仰起頭,唇色大約沾了辣椒的緣故,紅豔似玫瑰:“年紀大了,胃口也沒有以前好。”

    林頡峻笑了出來,老這個詞,用在她的身上,實在不合適。慢慢地,那樣純粹愉悦的笑容還是淡去,即使在最熱鬧的小店,碰杯、猜拳,而他們兩人,居然再也找不到話開口,死水般的沉寂。

    君莫的手放在漏勺上,一動不動,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放在嘴邊輕輕地吹——燙得紅了,可是,有什麼關係?再疼,原來還是有一個地方更疼。

    她不記得自己還説了什麼,只是反覆地想起一首歌。

    “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温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

    原來,還不到十年。

    所謂的感情,真的可以淡薄得這樣了。

    後來慌忙去包裏掏電話,恩平今晚的輪值,檢查到一半卻突然犯了胃病,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別人換班,只能打電話來找君莫。君莫略低了頭,聽見電話那頭的恩平嘶嘶地倒吸冷氣,她一直沒吭聲。最後恩平想起了什麼,忽然説:“哎呀,我忘了,你今天是去接校友了?那算了吧,我再想想辦法。”

    君莫的心思隨着火鍋上方嫋然升起的白霧而有些恍惚,慢慢地回到恩平的話上,這才應了一句:“沒事,我馬上來,就在後街口。”她掛了電話,勉強笑了笑:“你要不要早點回去休息?我要去給同事頂班。”

    其實吃了沒多少,兩人都是心事重重,又沒多少胃口,火鍋店離酒店近,她便送他回去。一路沉默,林頡峻低頭,看見她的手微微握成拳——他移開目光,專注地看着前方——而三年前,他向來習慣握着這雙手,這樣,再冷的天氣,她都不會想起戴上手套。

    直到在大廳分了手,原來這一路竟然是沉默着過來的,她覺得有些好笑,又很有些荒謬:從前哪會這樣?她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忽然極低極低地開口問他:“你為什麼要來這裏?”

    林頡峻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略微一黯,還是像以前一樣,只要是對着她,似乎連世界都是琉璃製成的,輕輕的呵斥都捨不得——他的語氣温和,又有倦意:“君莫,這是我的工作。”他清俊的臉上帶着難掩的無奈與失落,終於還是轉身離開。

    君莫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如果可以,她很願意淚流滿面地目送他的離去,可是眼睛卻乾澀枯燥,隱隱地泛着酸意。直到近處一輛車,打着一束強勁的燈光開過,猛然讓自己伸手去遮擋燈光——她驚醒過來,想起要去替恩平頂班,制服也未換——好在是晚上,一時間也顧不了那麼多,匆匆向宴會廳趕去。晚上八點多的時間,正是酒桌上觥籌交錯的時刻,門口便只剩下了迎賓小姐,見到她立刻提起了精神,微笑問好。

    

    其實也出不了大亂子,君莫急着回去換制服,只在大廳轉了一圈,又對領班打了招呼就要出門。韓自揚從電梯裏出來的那一刻,見到她的背影,從未有過的落寞,被抽走了所有生氣,似乎能一吹即倒,和記憶中那個吟然淺笑的女子,恍若兩人。

    今晚本是幾個大學校友的聚會,人數也是不定,都是以前幾個要好的同學,也就不拘什麼院系年級了。説好下一站去酒吧的包廂,旁人都是自動自覺地略微離開韓自揚和廖傾雅,真把他倆看做了一對。其實一羣兄弟的聚會,帶上她倒是湊巧,不過廖傾雅前幾天遇上了韓自揚的好友,隨口説起,便邀了一起。她趕緊結束了手上的工作便飛了回來。真是巧,李君莫在機場接的男子竟然和自己是同一班的飛機。後來她又在機場的大廳站了一會兒,近到可以看見李君莫的側影,見到那個男子的一剎那,她露出純淨明媚的笑——她的氣質向來有些温婉,這一刻卻脱下了那層外衣,鮮亮得像是新鮮剝出的水果。廖傾雅站了很久,心口泛起的是悲喜難辨的情緒,明明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她甚至對她一直有些模糊的敵意,可是就在剛才,她想,沒有人會比自己更瞭解那個女子——那種眼神和神情,熟悉得讓自己心酸,她又恍惚間覺得好笑:原來自己一直在把她視做敵人嗎?

    可是原來,那個似乎引起韓自揚注意的女子,真是有着自己的一方天地,也就從來不介意她有意無意露出的態度。直到經紀人氣喘吁吁地找到她,廖傾雅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慢慢收回思緒,加快了腳步。

    此時廖傾雅站在韓自揚身邊,怔怔地將目光投向前邊的女孩子,她明顯察覺出身邊的男子有一瞬間的遲疑——這和他向來的作風那樣不同,她的印象中,他從來是堅毅而又果斷的。他還是開口喊住了她,帶着他似乎並不自知的猶豫:“李君莫。”

    君莫回頭的一瞬,似乎就是那個最叫人熟悉的酒店經理了,總是用最叫人舒心的微笑將自己包圍起來。韓自揚的眉間微微一踅,氣氛便有些微妙起來。

    其餘一些人已經被服務員領着去酒吧,廖傾雅咬咬牙,還是伴在了韓自揚身邊,壓下慌亂紛繁的心情,亦是笑着招呼她:“李經理。”

    她神色間的疲累卻還是掩藏不住,笑得就有些勉強:“吃完飯了嗎?”再也想不出別的話,只能尷尬地站着,似乎想要送兩人離開。

    韓自揚在她面前,心頭抹過一絲極淡的慌亂,到底還是穩住了心情,開口問她:“晚上沒事嗎?要不要一起去酒吧坐坐?”

    君莫立刻想起了那次在酒吧,被他帶進去打招呼,尷尬異常,只能笑着推辭:“我要幫同事頂班,韓總,你們玩得開心些,下次一起吧。”她忽然有些心煩,本來打算下一站去娛樂部,又不想和他們一起順道,索性大大方方地轉身:“我還要去餐飲部檢查,兩位慢走。”端出了一副謙恭的對客態度,隱有拒人千里的淡漠。

    韓自揚斜插在口袋的手微微用力緊了緊,依然浮起笑意:“好,那下次吧。”君莫走回宴客大廳,又不知道幹什麼,站了兩分鐘,估摸着他們已經走遠,這才出門回辦公室。

    換回制服,才要出門,又記起抽屜裏的巧克力,忍不住回去拿了出來,掰一塊放進嘴裏用力地嚼,滿嘴的香甜。她安靜地走在園子裏——三年過去,她壓抑着的情感還在心裏海浪般翻滾搖曳。今天終於見到了,她曾以為會發生什麼——至少能比年輕時有勇氣,可原來不是,原來壓抑也可以成為一種習慣。空氣寒冽地撲入鼻中,她大口呼吸,只是不敢在人來人往之中放縱自己,便假裝遺忘。她早該知道,自己從未有過那樣大的勇氣——大到拋棄一切,而這一切,如果她能夠捨棄,三年前就已經捨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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