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將該搬走的東西整理打包,統共三大包,便喊了快遞公司託運,看着那輛車絕塵而去。再看看身邊,所剩下的不過一個小皮箱。而昨天在家中大掃除,這個小家亦是一塵不染,原來每一件事情都在默默提醒她該離開了,她轉身出門,輕輕釦上的一刻,似乎聽到閉起了心靈中隱深的小角落。
她坐在cafeshop等恩平,其即時間很早,北方的冷空氣強勢壓境,頓時一片陽光燦爛的寒冷,凌姐坐在她對面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君莫看到她手上那枚碩大的鑽戒,想起繁華若夢的那訂婚的一晚,實在無法和眼前這個披着黑色披肩的清淡女子聯繫起來。
君莫有些可憐巴巴的想着自己新工作的收入,只能嘆氣:酒店的高級員工收入很好——她一年中至少有一兩次敢壯着膽子進prada或者lv。話説回來,就算是在cafeshop,單價也不便宜,只是老闆娘和自己投緣,總也不肯收錢。
“是不是要走了?”凌姐突然説道,即使在落地玻璃窗外漫天的陽光下,雙眸依然燦燦。
君莫笑笑,既驚詫她清明的眸,亦看到了眼角細細的魚尾,恍然又覺得那一晚上,她也是這般奪目。
“我以前的時候也喜歡到處逛,二十出頭的時候,一個人在歐洲轉——最後還是最喜歡意大利。剛開始真是喜歡花式咖啡,又甜又香,就是喝不慣espreeso,覺得那麼苦,那麼小一杯——還得趁熱喝。後來就在那裏不願動了,只不過回味到最後,最甜的反而最膩口,也是膩心,反倒是苦的還好些。”
她的話語極淡,回憶也如溪流潺潺,浸潤在這家咖啡館中。
“當時我男朋友事業起步,大概也是怕我在身邊……”她笑笑,換了種説法,“你知道,總是有很多逢場作戲——就索性呆在歐洲學做咖啡。”
“然後我回來,開個咖啡店——不愁吃穿,才發現看淡了很多事情。”她的目光肆意的流淌在君莫的臉上,聲音低沉,“我真喜歡你,君莫。第一眼就覺得我們很像。”她嘴角的弧度那樣優雅,君莫只覺得帶出一片雲淡風清。
“不過你比我好,我年輕時想不透的很多事,你那麼小就瞭解了。”她淡淡的立起身,笑着説:“你朋友來了。”的7f
君莫很明白她的意思——雖然不知道凌姐的故事,但她至少不會無比煽情的抱住她大哭告別——
就像眼前這一位,恩平攥着她的手,絮絮叨叨的説着注意事項,包括聯繫的頻率、金龜婿的養護,到了最後,君莫居然差點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她不是專程來拿鑰匙的麼?
下午的車票回家,恩平慢悠悠的對她説:“怎麼韓總不送你?”一副篤定的樣子。
“別胡説了,我有腿有手,能走能叫車。”
大巴上沒什麼人,君莫得以一路昏睡回家。電話中已經和父母交代清楚,全家一致的支持,於是很期待着這個寒假,可以肆無忌憚揮灑的,不屬於青春的時光。
家鄉是典型的南方小城市,經濟發展温温吞吞,人們收入也是尚可,一派恬然度日的氣息,總是腳步放緩,從來不會浪費得天獨厚的好日子。
君莫每日早起陪母親買菜,總是遇見一大羣看着她長大的阿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手中攥着大把的相親對象躍躍欲試。回到家後,窩在沙發裏看電視——總是喜歡將幾十個電台一圈圈的轉遍,覺得下一個跳出來的節目定然會更好看。
隔了好久,目光盯着窗外,腳上也開始覺得冰涼,終於決定出門逛逛。母親一迭聲的説:“出去吧,別老悶在家裏。”恨不得將她逐出去的樣子,木已成舟,君莫只得去市中心走走。
只能去新華書店,學院給她打電話,通知下學期她的課程,她覺得新鮮好奇,便問除了酒店服務,能不能上一門旅遊文化,多少也是和大學所學掛鈎。之前在學校試講過,效果也不錯,謝院長很爽快地答應了。
書店甚小,她本就不指望能買上想看的書,倒是意外的在門口顯眼處的新品推薦邊駐足,一眼便看到了林頡峻的新書,名字又拗口,是關於周代的禮制文化的。原來是託了百家講壇的福,歷史終於開始火熱起來——加上前些日子的歷史論壇頗具知名度和影響力,居然陳列出了個小專題。
君莫拿了一本付賬,邊走邊翻——他永遠是這樣,不會理會現在所有的人都以戲説的方式講述歷史,可大約也唯有這樣,才是他心中的堅持。
回家時父親正在看中午財經新聞,她走過去吃飯,略略瞥了一眼——端莊的女主播正在播報瑞明收購國內另一家手機生產廠家的簽約儀式,她不由站住,電視中的韓自揚深色西服,正在簽寫合同,鏡頭裏只有他的側面,俊朗而堅毅的嘴角微微抿着,依然殊無笑意。
一週的時間,人生彷彿迥異了,沒有他的消息,連帶着隔絕起以往的城市精英生活。她當然是帶着幾分眷戀的,卻更喜歡當下的日子。
而最後讓君莫分外的想投入到工作中去的,卻是春節的到來——原先她的春節假期往往在單位過,等到回到家早過了時節。今年倒好,她猛然發現原來身邊那麼多人已經結婚生子,也只能乖乖的給一張張天使般的笑臉掏紅包。
開始期盼過正常的日子,大魚大肉的親戚往來,君莫比量鏡中的自己,臉倒是圓了不少——隨即很是得意,終於不用擔心套不上纖細的套裝。
父親提前三天給她買好車票,君莫那一日極早的起來,天還是矇矇亮,散着薄霧。母親還是比她早,出門鍛鍊去了。她在牀上抱膝坐了很久,等到涼意漸生,才起身穿衣——小時候爺爺還在,總是由催自己起牀,還老是一遍遍給她唱: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君莫憶起那時候,不禁微笑。洗漱完畢,轉眼母親收拾好早飯,便坐下喝完粥,君莫便去街角的花店買了花,打的去陵園。
她在酒店的時候曾經陪着一個台灣來探親的老太太去上墳,這樣大的城市,陵園已經被壓縮的密密麻麻如馬蜂窩一般,她們找了好久方才找到老太太父母的墓碑——那樣滄桑的碑石了。
她看着老太太,生出那麼多感嘆——當年必然也只是承歡膝下、珠圓玉潤的小公主,轉眼間,時光就那樣在每一處烙下痕跡——生老病死,總要完整的一生方能細細品味。
君莫將花放在爺爺墓前,默默的站一會,墓碑兩邊當年植下的小青松如今長得高了些,見到老人的照片——那時去世前一年80大壽時拍的,依舊安詳的看着她,君莫忍不住微笑——她想爺爺不會願意自己每次想起他的時候淚水漣漣,他是那麼圓融且寬厚的老人。
很久之後才慢慢離開,就像以前在家一樣,總是要出門上學的時候,半個身子都在屋外了,她才慌慌張張的回頭記得説一聲:“爺爺再見!”總是能找到爺爺帶着老花鏡的雙眼,嘆氣説:“這麼急幹嗎?”
君莫聽見自己很輕的説:“爺爺再見。”
特意提早幾日到學校,工作雖是講師,卻被告知暫時只能以行政人員的身份掛在學院中,君莫其實無所謂,她將一大堆的書往宿舍搬——學校給青年老師配置的公寓就在操場邊,一人一間。她剛踏進來,嚇了一跳,可不就是大學的宿舍麼?一樣的大小,放着一張單人鋪——需要爬上去那種,下邊是組合式的書櫃衣櫃和電腦桌。君莫倒很喜歡,去商場添置了好些東西,總是要將小屋佈置得温馨一些才好。
晚上樓道中並沒有什麼人,君莫一個人提了超市買來的大小包回宿舍,只是衝了澡便爬上牀,呆呆看着天花板——她終於想起自己稍微有些擇牀的毛病,電話狠狠地響了起來,真把自己唬得一激靈——更是睡意全無。
全然陌生的號碼——君莫卻知道是他。
樓外操場上還有喧鬧聲,其即時間很是不晚,不過十點多——到底是學校,君莫記得自己上學那會,這個點剛剛下自習,肯定在夜宵的小攤上流連。
可是她的世界寂靜如水,只有通過電流還原過來的低沉聲音:“君莫?”
她索性坐起來,“新年好啊。”她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
“你…在哪裏?”韓自揚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穩,君莫職業病立刻發作,反應過來對方該是喝了酒。
“你喝酒了麼?”
只有低低的笑聲,他隔了好久方才説:“嗯,有些應酬。”
君莫躊躇了一會,不知該説些什麼,順口説道:“年前我在電視裏見到你了。很忙麼?”
他沒有回答,就這麼突如其然,一字一句,“我想你了。”
只剩下嘟嘟的忙音聲。
韓自揚的車停在立交橋下,煩躁的將手機隨手扔在一旁的車座上,他有些懊悔自己剛剛撥出的電話——就連自己都覺得很是莫名其妙。她走的時候,他已想得明明白白,分開一段時間很好——不過自我安慰罷了,這個“分開一段時間”即使在自己看來,也很是一廂情願,他們又何曾在一起過?
可是那一晚,他送她回家,整整一夜,在辦公室中,終於還是明白了。他該給她時間的——讓她自己體會,生活中抽離了自己,究竟是否有一些變化。如果有,那自然最好。萬一沒有……他無奈的摁熄手中的煙,已然天亮,處理大洋彼岸來的公事電郵,便直飛前去談判。
以前對時間毫無概念,總是覺得原來財富是隨着年歲累積起來——每日都在忙碌的行程中——原來直到她離開這個城市,他竟然發現自己開始不經意間細數過往的時光,五日,十日,一個月……春節飛去美國,在他將事業遷回這裏後,本來一直在美國陪伴他的父母反倒留在了那裏——自己幾乎又將整個地球走遍,明明知道她就在那裏,卻依然無法走近。
直到再回到這裏,路過cafeshop,在南岱宴客,終於學會思念,終於藉着微醺撥通她的電話。
心亂如麻的坐在車中,想起了那句話——在鋼鐵的世界上生活,必然需要鋼鐵的神經。然而他卻開始懷疑,自己的神經,是否早已被她細細的融化。
君莫起身,披了一件睡衣走到陽台上。她終於開始承認,這個電話帶給她的驚喜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計——除夕那個晚上,她羣發祝福短信,唯獨在他名字的條目上猶豫好久,最後跳過。
她就這麼在濃墨般的夜色中靜靜站着,微微咬着嘴唇,不着邊際的捕捉思緒的跳躍。隱約可見,跑道盡頭,温柔橙黃的燈光下,一對年輕情侶正在擁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