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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買的車票是到西部的一個省會,再轉車到敦煌。在火車上睡飽了,自然活蹦亂跳的下車,看看時間還早,於是出火車站吃最著名的牛肉麪。雖然牛肉麪館如今遍佈全國各地,她卻覺得真是原產地的好吃——那樣筋斗的手工拉麪條,加上大片的牛肉,鮮美的湯汁,叫了一個大碗,卻只覺得意猶未盡。
回到車站候車,只覺得候車廳雖大,卻昏暗得叫人窒息——並不是客運的高峯,卻還是人山人海,走道堆滿了大包小包,充斥着方便麪的味道。君莫卻打心眼的不討厭,學生時代總是這一刻的等待最讓人覺得温馨,待到上了火車,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每次父母都要去車站接她,君莫卻耍着脾氣不願意,總是在腦中期待自己拖了大箱子在家門前按響門鈴的那一刻——既可以給家人驚喜,又堂堂正正的表明自己已經長大了。
可惜了四年的時間,每次總是有家人來接她——誰讓自己零零碎碎的東西多呢?一個箱子也裝不下——父親老是擔心她一個人拿不下,其實君莫偷笑,每次在車上她甜甜的喊別的大叔幫忙,總會應者雲集——長得甜美,又叫得歡,甚至有人幫她一路提到車下。
這次自己的負擔只有背後的旅行包,她覺得得意——以前羨慕極了那些行囊簡單的旅行者,可是一旦輪到自己,就無論如何也沒法給行李減負。於是無怨無悔地隨着大部隊一步一挪的向檢票處前進。
找到了自己的卧鋪,將東西收拾妥當,便倚在牀頭,嘴唇微微有些乾燥的裂皮,雙手似乎也是粗糙的帶着沙礫的摩挲感——西北的天氣到底是不同的,乾燥的超乎自己想象,就連頭髮都帶了靜電似的僵直起來。
她倒不覺得不妥,相反,總覺得只有這樣方才當得起豪邁粗獷的西部之名。總是呆在細雨飄零且温潤的江南水鄉,只怕再強悍的英雄也能給潮氣泡得酥軟了去。
車身晃動了一下,列車廣播已經開始了。一搖一晃的節奏緩慢而柔和,很像搖籃——於是裹上了略帶消毒藥水味道的被子,悶頭大睡。
卻不知錯過一路的風景。
醒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她探頭望向窗外,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居然真的有大片大片的如白雲絮狀的羊羣,再絢爛的霓裳奢靡,卻遠敵不過大自然中純淨的金、綠、白三色組合,協調的一如飛馳的電影外景畫面。
她近乎貪婪的用眼睛吞噬窗外一切,從未想象過戈壁荒野的貧瘠中居然也能水草肥沃的牧區,實在是該行遍了萬里路,方才覺得之前的自己眼界狹小。只是連連可惜將大好的時光用在睡眠中。
西部大省地形狹長,火車行走的這一段恰好便是最人跡稀少的一段,風景卻出乎意料的好——從車窗往後望,好幾輛火車在一個轉彎處匯合,浩浩蕩蕩的行駛在平原上,遠處的雪山叫人想起了梁羽生的《冰川天女傳》,既感慨人力的無窮,又叫人仰望自然的浩淼。
直到星光點點,再也望不清窗外景緻,君莫戀戀不捨的收回目光,胡亂吃了點東西,這才看到韓自揚的短信,今天上飛機,明天就回到a市。
給他回短信,卻試着發了一次又一次,總是失敗,大約這裏太過荒涼,移動信號沒有覆蓋——只得氣餒的放棄。睡前給自己倒一杯水,火車上的熱水漂白粉味道刺鼻,她也將就着喝了幾口,不禁皺眉,卻説不上是為了什麼。
第二日下車,其實距離敦煌還遠——據説還有兩三個小時的車程,小站名字卻是愜意,叫做柳園——想必當年折柳相送之風極盛,邊塞要道更是如此——這才留下了這樣的名兒。西北的清晨很是清冷,呼出的氣都結成白霧,於是匆匆上了一輛小巴士,車子有些髒,卻不妨礙雀躍的心境。
三小時的車程有些長,只是君莫看到一路上的瓜園果園,又不免睜大了眼睛,驚詫萬分——旋即笑自己少見多怪,初中課本就學過新疆瓜果甲天下,必然是温差大而糖分多的緣故。
敦煌只是一個小城,找到酒店也不難——到了才發現根本沒有必要預定酒店,現在還不到旺季,離五一也尚有好幾日,處處清冷,倒似為即將到來的黃金週儲備能量一般。
痛快地洗個澡,決定下午就去莫高窟——亦是此行最期待的一站。乾燥的地方頭髮也是幹得快,君莫才出了酒店,只覺得一陣清爽,坐了散客的車去莫高窟,臨走前倒是酒店前台小姐主動地問她要不要幫忙訂去烏魯木齊的車票,於是付了定金,坐車去莫高窟。
一路坐車,天氣有些沉悶,烏雲黑壓壓的停滯在頭頂——司機笑着説:“沒有關係,這樣子的天多了去,不會下雨。”
駛到一半,一旁的遊客紛紛指着窗外,滿目的驚豔——萬道金光從雲層中密密灑下,折射出利劍一般的清輝,而將整個黝黑色土壤的平原切得凌厲破碎。
史書記載的樂尊和尚也是因為見到“狀似千佛”的金光萬道,方才在此處開鑿第一個石窟。君莫心中不由唸了一聲佛,這一眼世間的壯景,便足以不虛此行。
她默默下車,先在旅遊紀念品的專賣店要了一套明信片,一一寫給父母和朋友,也算是紀念。恰好分完,並沒有留給他——君莫邊排隊買票,便給他短信:“正要進莫高窟!”
韓自揚下飛機,技術部總監正忙着準備立刻召開會議,於是陳姐和費欣然來接機。遠遠看着韓自揚走來,助理推着行李車,兩人低頭講話。
費欣然向他倆揮手,韓自揚亦向他微笑點頭,片刻後表情舒展,手中的電話終於震動提示有短信。
他放慢了腳步,助理停下等他,韓自揚微微揚了楊下巴,示意他先出去。
電話中她的聲音帶着極度的興奮和張揚:“我剛剛從莫高窟出來!”
“下一站去哪裏?”韓自揚低聲問她,嘴角漾開笑意,一旁好幾個候機的女孩忍不住多看他幾眼。
“嗯,我還想再看一遍。你知道麼?今天的導遊居然是一個歷史系的碩士生,真漂亮的女孩子——她説她喜歡這裏,離家背井在這裏講解工作了兩年了。”君莫拿着電話眉飛色舞的講,“真像傳奇,她説喜歡看這些壁畫和雕塑……”
她第一眼就喜歡帶她的導遊,清瘦的個子,長髮紮起,帶着柔柔的南方口音。
一畢業就來到這裏當景點導遊,所謂的桃花源,不過帶着夢想生活,如此而已。
她講的興奮,卻不意電話那頭,韓自揚的聲音也開始清冷起來。
“你很喜歡那裏?”他含笑問,只是這笑容簡單的挑起了嘴角,倒顯出了幾分凌然來。
“是啊……不是不是,不是那種喜歡。”君莫轉了念頭,終於察覺出了不妥,只怕他又以為自己一時間轉了念頭,悶聲不響的跑到了大西北當一輩子的導遊——不由抿嘴笑了起來,她哪裏是這樣子任性的人。
他心中帶着微惱,聽到電話那頭輕輕微笑,卻不好發作,無奈的皺了皺眉,低沉着聲音:“什麼時候回來?”
“我訂了明天去烏魯木齊的車票,總要過幾天吧。”其實她心中殊無計劃,隨身倒是帶着一疊自助遊的資料,打算走到哪裏算哪裏,實在累了就轉身回來。
陳姐衝他揚了揚手錶,示意時間緊迫,一屋子的人在等他回去開會,只能匆匆掛斷電話:“我再和你聯繫。”
君莫掛了電話,笑容明媚的對導遊小謝説:“留個電話給我吧。”兩個年輕女孩,專業又一樣,彼此倒是投機。
“男朋友麼?”小謝已經下班,反正無事,帶着她又走了一遍石窟,這一次將好多平日裏不對遊客開放的窟龕都打開了讓君莫好好看。
君莫細細俄看壁畫上工筆細緻的千佛或者舞藝翩躚的飛天,連連咋舌,一時間也沒聽小謝的話,“你説什麼?”
“我説你怎麼一個人出來旅遊?男朋友不擔心麼?”
君莫的臉幾乎湊近了壁畫,不敢大聲呵氣,片刻才轉過頭來:“男朋友?現在還沒有,説不定回去就有了。”她笑得曖昧,小謝也覺得有趣。
“為什麼這邊緣是黑色的?”君莫指着一個小飛天的衣袂問小謝。
“氧化了阿,想想,都多少年了。”
君莫腳踩着西夏時代刻的蓮花磚,只覺得時空流轉,古意盎然。然而第二遍還是走得快,轉眼間又立在棧道下,小謝笑着提醒她:“你再不走可真沒有回敦煌的車了。”頓了頓,“今天連看兩遍,便宜佔得挺大了。”
小謝微笑抱抱她,大聲對她説:“再見了!”那樣聰穎的一個女孩子,短短的數個小時,竟然似乎認識了她數年一般,她的眼睛就像大漠夜空中璀璨的星子,帶着探究看她:“你呀,心太小,眼太大。”又略帶着自豪:“每個人都像我這樣,世界都亂套了。”
君莫説:“如果來南方,一定要找我。”
她笑着揮手,心中默唸:什麼才是心太小,眼太大?原來這就是,明明眼前的很好很好了,還是忍不住羨慕旁的,她想,這樣真是不好。
於是回望漸行漸遠的三危山,笑眯眯的給韓自揚打電話,卻關機,便蹲在路邊攤上給他選禮物——一隻軟軟的白色的小駱駝,想來他收到時一定就會哭笑不得。
回到酒店,君莫給父母打了電話報平安,然後走出去繼續行程,鳴沙山和月牙泉據説日落的時候最是觀賞的佳期,最終卻有些覺得失望——對這一潭人工澆灌的池水,總是覺得不舒坦,駱駝又顛得慌,便早早的出了景區。
再撥他電話,還是關機。
會議室走得空無一人,韓自揚雙眼已有些微澀,卻長舒了口氣,拿到轉讓後,終於開會將一切部署妥當,這意味着瑞明終於得以和國際上擁有電子通訊最頂尖的技術的公司並駕齊驅,他心中感嘆,和國外相比,國內的技術還是有些差距——幸好這次終於趕上了。
才記起打開手機,移動公司提示有人在關機期間曾經呼叫他——那個號碼,早就能倒背如流了——叫他一陣欣喜,隨即瞄了眼時間,實在太晚了,想必她也已經休息,倒心甘情願的合上了手機。
韓自揚難得的晚起了一日,大約一下飛機就開了數個小時的長會的緣故,時差倒是一下子能調整過來了——他頭一件事便是去撥電話,其實公司的大事解決了,卻難得的覺得心頭不安,卻又不明所以——電話那頭極是嘈雜,他聽見君莫很大聲地説話:“嗯?你大聲一點?”
他加大了聲音:“你在哪裏?怎麼這麼吵?”
“車站,馬上坐車去烏魯木齊。”君莫用手捂住一隻耳朵,大聲地回答。
“我掛了阿,馬上要上車了。”君莫匆忙掛了電話。
再看一眼手機,卻沒了信號——君莫望着手機發呆,明明臨走前給衝了值,怎麼還是停機了?她恨恨得咬牙,移動還真是黑,自己明明沒有打多少漫遊和長途啊!
韓自揚走進餐廳,難得的吃飯的幾個人都守在電視前,不像往日一樣低聲談笑。
他抬眼瞟了瞟電視,馬初景對他招手:“boss,來看,太刺激了!13級的大風啊,連火車都掀翻了!”
他站在了人羣后面看畫面,新聞念得平板:“由蘭州開往烏魯木齊的xx列車行至南疆鐵路珍珠泉附近時,因瞬間大風造成該次列車機後9至14位車輛脱軌,目前救援人員因為風勢太大無法趕至現場,傷亡情況也無法統計。南疆鐵路也暫時中斷。”
畫面中只能見到一片暴風沙,狂嘯席捲天地間。
有人在前面嘆氣:“13級,連火車都捲起來,那些救援人員怎麼進去啊?”
韓自揚似乎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猛烈的撞擊胸腔,隱隱覺得額角發疼,一摸口袋——手機擱在辦公室了。他近乎粗暴的將馬初景手中正在發短信的手機搶了過來,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迅捷的撥下那串號碼。
片刻,移動客服的聲音如此甜美:“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他用盡全身力氣罵了句粗話,轉身疾步回24樓,這樣子失態,一眾高級員工呆呆的站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覷。
幾乎快跑到了秘書部,陳姐尚未下班,驚愕的看着韓自揚雙目帶着赤紅,快速的寫下一串號碼——“去衝值,馬上!”然後又説:“去查早上十點敦煌到烏魯木齊的火車。”語調已低沉的近乎可怕——她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樣——唬得轉身就去叫住幾個年輕的秘書,穩住了心神,條理清楚地吩咐下去。
韓自揚也不進自己辦公室,就這麼站在門外等。陳姐效率高,十分鐘後,鎮定的對着韓自揚報出列車號——他的心,就這麼晃晃悠悠的沉到了冰窟之內,冰冷的無法呼吸,卻又像熱血都湧上頭部,竭力問了一句:“手機呢?”
“應該可以接通了。”
他背過身,撥通電話,的確不再停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片刻的失望與驚心漫無邊際的將他淹沒,韓自揚還是勉力定了定心神,轉過身:“幫我訂最快到烏魯木齊的機票。”
陳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説:“好。”旋即説:“我通知西北區總部,看您需不需要協助?”
韓自揚走進辦公室,頭也不回:“讓小肖和我一起去。我不在的時候,你讓人打這個號碼,直到有人接為止。”
他打開網頁,關注網絡上即時報道,一條條看得仔細,卻無所收穫,現場風勢太大,救援隊和媒體無法進入,沒有確切的消息。
陳姐進來,晚上九點的機票,他點點頭。
“西北區的王總會去接您。”
“你給他電話,看看那趟車出事的地點能不能過去?他們是怎麼樣援救的?”他冷靜的吩咐。
陳姐略帶關切的看他一眼,轉身出去。
他近乎神經質的一遍遍撥電話,始終無法接通——突然間覺得無力,閉上眼睛倚在靠椅上,什麼都不願去想了——第一次覺得,面對這樣的事,原來自己無能為力,原來只能坐在這裏等待。
趕到烏魯木齊已是第二日近凌晨的時候,王敬中在機場外等他,韓自揚臉色鐵青,機場外狂風怒作,氣温也極低——他匆匆從南方趕來,幸好陳姐考慮周全,給他包中塞上了大衣。一旁小肖遞上大衣給他,韓自揚順手接過搭在手上,“陳秘書給你電話了沒有?”
“她説一直沒有聯繫上李小姐。”王敬中看了一眼,韓總風塵僕僕,只有助理提了一個箱子。
韓自揚濃眉一挑:“那邊情況呢?”
“據説已經現場有傷亡,但是還不確切,救援隊開不進去。”
“你安排一下,我要去出事的地點。”他打開手機,又一遍遍的撥電話。
王敬中嚇了一跳:“這裏離珍珠泉遠着呢,我聯繫過政府救援隊了。他們也要等風勢略緩才能進去。”
韓自揚慢慢從嘴角憋出了一句話,帶着無可扭轉的決斷:“我不管,弄一輛來。”
王敬中小心翼翼的看了小肖一眼,後者無奈的向他聳聳肩。
“韓總,你確定李小姐在那一趟車上?是不是再查清楚?”他切切看了韓自揚一眼,“我剛才已經打電話讓人去敦煌的酒店旅行社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上了那趟車。”
韓自揚輕哼了一聲,“上車前我和她聯繫過,應該就是那趟中午發的車。”隨即心頭一陣煩亂,“我要一個司機,快一點。”
王敬中落在後面打電話聯繫車輛,小肖主動走在他身邊:“王總,多擔待些——韓總也是關心則亂,不是故意衝你發脾氣。”
王敬中點點頭,表示理解:“唉,我知道,可是天力實在不可違——我盡力吧。”
他極快的派了一輛越野車,又找了一個熟悉地形的老司機,很快來接他們。幾分鐘後駛入了黑暗中一列車隊中——都是要開往那裏的,既有第二批增補的救援人員,也有大批守新聞的媒體。
噼噼啪啪的沙子敲打在車窗上,韓自揚覺得心慌,扭頭看司機:“這風什麼時候能停?”
“停?”老司機笑了一下,“能緩就不錯了,這裏十天倒有八天颳着大風。”
也不知開了多久,韓自揚只覺得天空完全沒有要放亮的跡象,鋪天蓋地的黃沙和塵土,連時間都停滯下來。他捏着手機看,信號忽強忽弱,車速不算快,只是不時有大小不一的石子敲打在車子底盤,或尖鋭或悶鈍的聲響讓人不安。
小肖坐在前邊接起手機:“陳姐?”他聽了一會,立刻將手機遞給了韓自揚——
“怎麼?電話打通了?”他迫不及待的接起電話,甚至揉在額角的手也不自覺地停下來了。
“不是的。李小姐並沒有在出事的車上,我們從她在敦煌住的酒店得到的確切消息是她上了另外一趟車,如今可能被困在後邊——等到南疆線通了才能到烏魯木齊。”
韓自揚只覺得一口鮮活的生氣慢慢從心底升起,很緩很緩的温暖了胸腔,他知道陳姐不會信口開河,必然有了把握才這樣對他説——隨即語氣急快:“怎麼回事?”
“李小姐原先是訂了那一趟車,後來酒店總枱程序出了點問題,沒有趕上將票給她——她就坐了下一趟車。”陳姐加重了語氣,“應該不會有錯——服務員説在車站她沒有趕上車,發了一次脾氣,所以印象深刻。”的f8
“並且,我從南岱調了她原來的檔案和照片,發到王總那裏,他們已經確認了不會認錯。”
恍若生死懸崖邊走了一圈,終於見着了若隱若現的曙光——卻也看見了腳底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的猙獰。韓自揚無限疲倦的倚在車裏,“謝謝你。”
他掛上電話,“替我接通王總。”
“南疆線上堵車的情況怎樣?”他清晰明快的問,“會不會出問題?”
王敬中篤定的回答他:“不會有事,出事的那裏是全疆著名的風口,幾十年也難見,後面的車最多不過被困上十幾個小時。”
出事至今,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韓自揚只覺得無時無刻自己處在緊繃的狀態中,躊躇了很久,問道:“你看現在怎麼辦?”
“韓總,我建議您回烏魯木齊等。一來那個地方根本過不去,二來在烏魯木齊辦事周旋也方便。按照以前的慣例,前一趟火車出了事,後面的等上一段時間也就到了,您不用太擔心。”
君莫躺在卧鋪上,焦躁起來,一點也不明白怎麼好好的天氣突然就變了,列車廣播又一遍遍的在公告:“由於天氣和道路原因,列車現在晚點,請各位旅客安靜休息,前方道路一通車……。”她無心再聽下去,塞上了耳機,傳來蔡琴的“是誰在敲打我窗”,抬頭看看被風沙吹得黃糊糊的車窗,啞然失笑。
她的心態尚可,而周圍的環境卻隱隱帶了不安的騷動,畢竟停在這個地方十多個小時,連上廁所也困難,加之天氣惡劣,已經有乘客和列車員起了衝突,一個三大五粗的男子指着嬌小的服務員罵罵咧咧。
一旁有人幫着起鬨,也有人拉開了那個男子,她也知道了前方列車被狂風掀翻的消息,再也無法向之前那樣從容了。抱膝坐在牀上,一模一樣的風景看了那麼久,實在膩了——似乎風勢沒有減小的意味,她從揹包中拿出那隻小駱駝,雪白的容貌,扎得手掌心暖洋洋熱乎乎的——突如其來的一陣狂風捲了進來,夾雜着大顆大顆的黃沙,一下子將君莫吹傻了。她勉力睜開眼,她所在的車廂靠前的窗子被刮破,怒風狂吼如巨龍一般,連人們的呼叫也被吞噬的一乾二淨。
立刻有幾個男乘客拿着被子去堵窗口,迅速來幾個乘警和列車員,勉強找來了一塊不知哪裏弄來的木板,就這樣頂着,卻越發的吃力——君莫終於覺得心驚膽戰——這樣可怕的巨風,是真的有可能將整列火車掀起。的8f
她呆呆坐着,幾乎下意識的去拿手機,信號一格還是空空蕩蕩——有信號又怎樣,差點忘了,如今還欠費停機了。她突然記起了自己和韓自揚的約定,他低沉的聲音性感而磁性:“一言為定。”突然便覺得眼眶有些熱辣起來,“怎麼辦,要是回不去了怎麼辦?”
她茫然的撥出他的號碼,似乎這樣能然自己平靜下來。指節摁得發白——君莫強迫自己關了手機,覺得自己不停的盯着一部永遠無法和外界聯繫的手機未免太過神經質。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覺得車廂也微晃起來。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廂裏除了漏進的大風呼嘯聲,一派安靜,卻叫人發抖的恐懼。而這樣的寂靜,又滋生出種種恐怖的幻想。她一動不動的抱膝坐着,將臉埋在小駱駝的小小駝峯中。
先前和乘務員吵架的男子低聲説了一句:“好像風小了一些。”他一直幫忙按住木板,臉上微微輕鬆,問另一個人,“是不是?”
清清楚楚地傳到每一個人耳朵裏——君莫望向窗外,似乎飛沙走石緩和了一些,片刻之後,廣播打開了:“由於風速減小,前方南疆鐵路經過搶修,已經可以通車,列車即將啓動。”一片歡呼之聲,竟然壓過了風嘯。那個漢子一時間輕鬆下來,手中力道也減小,木板便重重的打在了左臉上,看見的人都笑了起來,他也不好意思地低低笑了幾聲:“手都麻了,嘿嘿。”
關係陡然間緩和下來,有人拿了水遞給他們幾個一直撐着木板的,自願去換班,乘警們也安慰大家:“到烏魯木齊也不過就四個小時了,大家少安毋躁。”
路過風谷那一段,窗外望去,人聲鼎沸,赫然一大段列車被掀翻在路基旁,像被折翼的巨龍,萎頓一旁。密密排着那麼多的車子,救護車卡車,人人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雖然列車開過只那一瞬間,還是覺得驚心動魄。
“韓總,李小姐上的車我已經和鐵路局確認過,已經過了風谷口,估計還有一小時就可以到站了。”韓自揚坐在貴賓室裏,桌上攤着一堆食物,卻紋絲未動——雙眼中佈滿血絲,整整一日一夜未睡了。
“救援隊已經到了那邊,我們的人也過去了,據説受傷的乘客已經轉移到吐魯番的醫院去了,並沒有發現李小姐。”王敬中坐在他對面,“您先吃點飯吧?”
他略略點點頭,看見小肖背的包擱在一旁,隱約露出了棕黃色的格子,他一直將她送的圍巾放在辦公室,大約出發前陳姐替他塞了進去——他站起身一把扯了出來——柔軟的蜷在他的指尖,他突然間覺得莫名憤懣,他要和她糾纏一生一世,那麼決不容她出事!
列車駛近了城市,君莫順手滑進口袋,開機。她毫無感覺的茫然看着那塊木板橫亙於地,車速很緩,幾個大漢舉了一路,個個都累得坐一邊,話都不肯再説了。
他近乎疲倦的又一次撥電話,彩鈴的聲音讓他一時間呆住,將手機拿開了耳邊,不可置信的看了幾眼——直到清晰的傳來柔柔的聲音:“喂。”
韓自揚覺得自己的嗓音在顫抖,他毫不避諱這一點,卻只是問:“你還好麼?在哪裏?”
君莫突然間失語,聽到他的聲音,恍若重生,只覺得後怕。過了好久,才覺得臉上微涼,抬手摸摸臉頰,細細的一道淚痕。
“我沒事,不用擔心。”君莫竭力讓自己聽起來安然無恙的樣子,想必他看到了新聞,卻又怎能猜到他的心情亦是從修羅地獄轉了一圈回來。
“你還有多久到烏魯木齊?”韓自揚強壓下劇烈的心跳,聲音自持着透出冷靜。
“馬上到了……”
他也聽到了火車報站的聲音。
“你替我交了話費?謝謝你啊。”君莫不知道説什麼好,身邊的乘客都有秩序的往前移,準備下車,“我不和你説了,我下車了啊。有點擠。”
“你不要掛。”韓自揚重複了一遍,“你不要掛,你下車。”
他不再説話。電話中只聞令人安心得沉穩氣息。
君莫只能遲疑着將手機放在耳邊,一邊背上包下車。
韓自揚站在站台上,陰霾的天氣中,風速猛烈,他卻一眼看到了那個女子——穿着深綠的外套,黑髮及肩,一手持了手機,正低頭從車廂中出來。
他撥開人羣,快步向她走去,可是人潮那麼擁擠,他只覺得自己走得慢——似乎兩人的聯繫好似風箏唯一的引線,他卻不敢用力的去牽扯,只能一遍遍低低的説:“你站着別動。”
君莫捏着電話,似乎明白了什麼,轉頭四處張望。
遠遠的隔着人流,他穿着黑色的襯衣,向自己走來——君莫恍然間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下意識的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電話,遲疑着説:“是你麼?”
那麼遠,他終於舒心的微笑:“是我,你站着別動,我來找你。”他笑得那樣輕鬆,突然覺得心中安定,她終於還站在原地,等他走來。
君莫合上手機,向他招手。
韓自揚看得極清楚,她手中捏着的那支白色手機,晶亮的鑽石即使在昏暗的天氣中也是熠熠生光。但是他已經全然不在乎了,她用不用這支手機,他真的不在乎。因為此刻,他什麼話也沒説,只是將她摟進懷中,下巴恰好擱在她的耳側,温熱的氣息將她的頭髮吹得微動。
她的臉色發白,眼圈發青,疲倦的縮在他的手臂中。
他準確無誤的抓住了她的恐懼,低聲安慰她:“不要怕,沒事了。”雙手卻毫不放鬆,緊緊地將她擁在胸口。
君莫閉上眼,慢慢放鬆下來,她真的覺得恐懼,是因為害怕來不及——三年來,只是因為那一個小小的心結,那麼少對父母表示過感情;而一直抱着她的那個男子——他努力的接近她,他説“你一定要比我有耐心”,那一刻明明自己怦然心動,卻依然硬起心腸置之不理。
她緩緩的伸手環住他的腰,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聲説:“真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韓自揚低頭,她的臉頰帶着令人迷醉的微微酡紅,目光卻明澈而柔和,印象中她從未這樣和自己對視——只是淡淡的目光,卻來得及註定這一生一世的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