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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洛遙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定了定神,才又出門的。她從旁門走,卻依然要一階階的走台階。博物館的台階非常之多,又高,每次走在上邊,總有一種氣勢磅礴的感覺。可是對於一個有着強迫症的人來説,這並不是有趣的事,的

    她會情不自禁的去數,然後走到一半,強迫自己忘掉。於是每次都會回頭去看那走過的台階,彷彿在心尖上撒上了一把釘子一樣難受。

    然而這一次,她迫得自己不得不數下去,因為不知道從哪一階開始,她見到那輛車停在最下邊。只有數數,會讓自己安心。她知道自己逃不開的,即便剛才選擇從旁門出來,即便此刻轉身回到辦公室——只要展澤誠下定了決心要見到自己,那麼自己毫無辦法。

    索性加快了腳步,接着下衝的力道,小跑着站在車前,微微喘着氣。

    車門悄無聲息的彈開了,她藉着燈光,看見他坐在後座,面無表情的看着她,讓出了半個身位。

    洛遙掙扎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不和他一起走他不會罷休——可是她不願意和他坐在一起!她扶着車門,良久,語氣輕而堅定:“我不要和你坐。”

    他從黑暗中抬起眸子看她一眼,似乎無限耐心,吩咐司機:“你下車。”

    最後坐上車,洛遙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飛逝而過的熟悉路景,忽然覺得悲哀,他看似妥協了,可其實妥協的永遠是自己。就像此刻,身不由已的被他帶到不知名的地方。

    他也在沉默,只是偶爾看一眼後視鏡。她安靜的坐着,沒有張牙舞爪,沒有嘶聲力竭,温柔美好。沒多久,繞進了一個社區,他把車子停下來,然後在前面等她。

    可是洛遙坐着一動不動。他站了一會,替她拉開車門:“下來吧。”

    彷彿是被逼到了極處,她不情願的跨下車。錯身而過的剎那,他的手背擦過她的手指,温温癢癢,竟讓他在一瞬間一怔。很強烈的衝動,從心底無窮無盡的湧出來,他想去牽她的手,然而只是這片刻,她已經快步往前走了。

    留下他一個人在原地,周圍是輕薄的絕望,他和她,要怎樣才能回到從前?

    展澤誠領着她進了一幢別墅,一邊説:“晚上吃飯了沒有?”絕口不提在博物館兩人之間微妙複雜的眼神交匯,又説:“你不是愛吃素齋麼?我請了人來,就在家裏,喊你來嚐嚐。”

    他如今就住這裏吧?有自己熟悉的味道,薄荷清涼的味道,清淺的煙草味道,甚至是皮革的味道。燈光將他的臉這麼坦誠的露在了自己面前,她看得很清楚,他一定太久沒對人笑了,原本自己總愛説他的法令紋很可愛,逼着他笑……可現在,他笑起來這麼勉強,而攝人的目光裏,竟有幾絲擔心。

    洛遙在沙發上坐下:“好。”

    他大約早就佈置好了,不過幾分鐘之後,就有人端着菜引他們在客廳裏坐下。

    真是花了心思的。

    紅梅蝦仁,銀菜鱔絲,翡翠蟹粉……每一樣都是無不能做到假亂真,可是洛遙握着筷子,遲遲沒有動手。

    “如果我沒去那裏,你沒見到我,你預備怎麼辦?”

    他淡淡一笑,喝了口水:“你不是在加班麼?加班完了,大概也是回家吧?我會去接你。”

    “我要是不願意來呢?”

    他的杯子就握在手裏,不急不緩的抬起頭,篤定的説:“你會來的。”

    此刻他只穿了白色的襯衣,真是清貴逼人。她又看見他的袖口,那對黑曜石,不知想起了什麼,手指竟然一鬆,啪的一聲,鑲銀的紅木筷子掉在了餐盤上,濺起了菜汁點點。而她不管不顧,手指執意的去夠那對袖釦,有些慌亂的説着:“你還給我。我不要送給你。你還給我……”

    展澤誠只是往後一靠,似乎驚訝於此刻她的失態,皺眉去握住她的手:“洛遙,你怎麼了?”

    她的手被他握住,依然温暖柔軟,熟悉的親密感剎那間擊中了她,白洛遙一動不動的縮回了手,低頭看到自己毛衣,一點點,濺滿了黃色的汁液。素齋做的太逼真,竟然還嗅到了蟹粉的味道。

    她幾乎忘了這是在哪裏,那些斑斑點點被無限的放大,就在眼前——她隨手抓起了紙巾,往毛衣上擦去,那張紙幾乎被揉爛了,可是斑點還在——洛遙在剎那間幾乎無法可想了。餐碟下還有一塊餐布,她隨手就這麼一扯,嘩啦一聲,兩層疊起的鑲金骨瓷碟就這麼跌落在了地上,細細碎碎的一地碎片。而她似乎全無發覺,繼續在擦,彷彿要把身上的毛衣揪破。

    展澤誠就這麼看着,眉頭愈皺愈緊,忍不住開口制止她:“擦不乾淨就算了。”

    她沒聽見。

    他終於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瘋了麼?”

    修長的身軀投下了一片陰影,展澤誠幾乎將她籠罩在下邊,洛遙一聲不吭,握着那塊餐巾,努力的掙扎。他強制般的把她的雙手分開,強迫她看着自己,語氣尚自剋制:“你到底怎麼了?”

    他認識了白洛遙這麼久,只看她哭過一次。那是在她導師的病房裏,她看着醫生將白布蒙在了老師的臉上,哭得雙膝跪在了地上。從此之後,即便那次她被同學送去醫院洗胃,迷迷糊糊中見到他趕過來,也倔強着眼神,狠狠的吐出了一句:“滾。”

    可是這一次,她卻嗚咽着,宛如被奪去糖果的孩子:“展澤誠……你放開我……你讓我擦乾淨好不好?”

    她一哭,自己便是一愣,手上的力道鬆了下來。洛遙趁機掙開他,又一點點的開始擦拭。

    展澤誠薄唇抿起,終於還是覺得不對勁,一手扶了她的肩,不發一言,另一隻手開始剝她的衣服。

    管家進來送菜,看到這麼一副情景,挑眉看了看他,似乎有些驚訝,卻什麼也不説,悄悄的退出去了。

    幸好她的衣服是開襟,她的力氣又小,只是片刻,衣服被扔在地上,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打底衫,被他強制的固定的懷裏。

    他的聲音有些輕微的不穩,微微偏過頭,吻在她的額角,低聲説:“洛遙,你到底怎麼了?”

    毛衣被拋開後,其實她已經安靜下來了。就這麼抱着她,只是自己的私心吧。他太久沒有這麼親密的抱過她,就像抱着一個孩子。

    他一低頭,看見她眼角還掛着淚珠,彷彿是被他欺負了,真是楚楚可憐。於是一手撫着她的長髮,嘴唇輕貼着她的耳側,宛如輕輕啃噬:“什麼時候有這個病的?”

    “我沒病……可是我見到你就緊張……我害怕……你讓我回去……”她的聲音還帶了輕微的嗚咽,連身體都在輕顫,“你讓我回去好不好?”

    他真的熟悉她的目光,很久之前,她就很會這樣看着自己,眸子彷彿是一池春水,盈盈落滿了輕花。而只要看到她這樣的神情,自己就毫無辦法,心軟得不可思議,任她做什麼説什麼,從來不會拒絕。

    他悄無聲息的嘆口氣,放開了她,卻不放心的再確認了一遍:“你真的沒事?”

    她只是要回家,似乎再在他身邊呆上片刻,情緒就會越來越糟糕。

    他開車送她,車速很慢,因為她不喜歡坐快車。過了十字路口,就是大。

    洛遙覺得自己是恍惚了,竟然説了一句“到了”。

    那麼自然而然的説了一句,連展澤誠都是愕然,然後轉頭去看她。以前他總是在那個轉彎的地方放下她,她嘰嘰喳喳的説完話,笑容裏都有依依不捨。其實自己心裏也總有些捨不得,於是去親吻她的臉頰。她等他親吻完,卻又抱怨他總是面無表情。

    他不動聲色的開過校門口,校門從視線裏掠過,他看見她微微垂下了頭,有心和她説話:“快單身節了。”

    快單身節了……洛遙也記起來了,認識了他之後,她終於不用被朋友拉去參加單身派對了。

    那是入學後的兩個月。洛遙的室友王敏辰算是學生會的積極分子,為了舉辦每年一次的、在文島市高校內赫赫有名的單身節派對而忙裏忙外的拉贊助。直到在某一個下着大雨的下午,敏辰非拉着她去易欽的總部,説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學長,又是老鄉,大筆的贊助已經有望了。

    白洛遙就在秋困中,被她從牀上拉起來,擠上輕軌,然後第一次踏進了易欽。

    師兄在開會,她們就坐着等。因為室內温暖如春,即便一雙鞋子全被泡濕,洛遙發現自己居然還能靠着敏辰的肩膀打瞌睡。

    直到會議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洛遙在淺眠中被腳步聲嚇了一跳,坐直了身子,聽到敏辰偷偷拉自己袖子:“哇,看,帥哥。”

    她眯着眼睛望過去,那人已經走過去了,只見到一個背影,卻説不出的熟悉。

    正發怔的時候,那個男人停下了腳步,彷彿看見了什麼,淡淡回頭掃了一眼。

    展澤誠!

    洛遙一時間覺得難以置信,竟然會在這裏見到他。剛才還是公事公辦的肅然神色,又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他卻在片刻之後對她微笑,細微不可見的向她眨眨眼睛。這份熟悉,彷彿兩人之間的小秘密,因為旁人的毫不知曉而顯得叫人快活而興奮。

    也只是一瞬而已,有人走上前,畢恭畢敬的遞給他資料,又把他的視線擋住了。

    師兄高池飛見到她們,相當熱情而客氣:“不好意思啊,剛才開會呢。老闆親自來的,實在走不開。”

    王敏辰就八卦了一下:“就是剛才走過去那人?”

    高池飛點頭:“就是他,新官上任,,我們哪敢怠慢?”

    王敏辰的口水都快流一地了,轉頭卻看見洛遙還在微笑,於是推推她:“你笑什麼?”

    洛遙忙搖搖頭:“沒事沒事。”

    才送走兩個師妹,二十七樓的辦公室就來了電話,通知高池飛上去一趟。他上去的時候還在努力的回憶,難道剛才開會的時候自己打了瞌睡?還是最近犯了什麼了不得的大錯?竟然有這份榮幸被請上二十七樓?

    高池飛最後離開的時候,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人中,他懷疑剛才的問答自己是不是沒聽清楚?展澤誠……難道摳門如此?就連一筆小小的贊助也要插手?還要問得這麼詳細?

    王敏辰一路上連嘴巴都合不攏,剛聽到那筆贊助的金額時候快活的幾乎要跳起來。她拉着洛遙:“哎,我給你留個名額。”

    洛遙搖頭:“我不去。”

    “哎呀,人家搶着報名呢。外校的帥哥好多,真的。你研究宗教的,難不成真要當尼姑?”

    洛遙終於還是忍不住笑起來:“誰説的?你懂宗教麼你?”

    出了輕軌站,兩人打了一把傘往回走。本來就已經淋濕了半邊身子,手機又很不恰當的響起來。洛遙接起來,並不意外,只是下意識的往外側挪了挪,低聲説:“怎麼是你?”

    兩重含義。

    總之電話那頭聲音很從容:“你從來沒問過我。”隨即語調有些微微上揚:“那筆贊助夠不夠?嗯?交友還是聯誼?”

    洛遙微微有些發窘,不知道説什麼,路又不好走,只能不吭聲。

    他最後説了一句:“不許去。”

    秋風冷峭的日子,白洛遙忽然覺得不冷了,她小心的跨過一個水坑,然後吐吐舌頭,有着可愛的堅持:“幹嘛聽你的?我答應了同學的,一定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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