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遙曾經一次次的挫敗於展澤誠的面無表情,於是問過他:“那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為什麼要笑?”展澤誠的記憶力出奇的好,他眸子裏的清光漸漸聚攏在一處,説:“小師傅,我來討碗水喝——你不覺得,那是西遊記裏的化緣麼?”
連洛遙自己都忍俊不禁起來,可是那個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對面,然後小師傅捧了一個大瓷碗,濃濃的、褐色的茶汁,有粗燥的清冽,她捧起來,咕咚咕咚的喝了半碗,才發現那個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似乎覺得有趣。
那麼好看的男人啊!白洛遙再坦然再無畏,總會覺得不自在,於是放下了碗,大方的説:“你好。”
他的手邊也是一碗濃茶,只是看起來一動沒動,洛遙又小口的喝了半碗,才聽見他説:“喝太濃的茶不好。”
那個粗碗已經見底,只剩些渣子落在底部,小姑娘託了下巴,好奇的打量他:“禪茶一味啊,濃點才好,很多坐禪的人都會喝的,不然會瞌睡。”
她的肌膚在金色的陽光下泛着淺淺的光澤,像是汗水,又像是有淡粉的雲霞從內裏泛出來,那一瞬有一種天然的童真撲面而來,展澤誠忍不住順着她的語氣問了一句:“你小小年紀,還會坐禪?”
洛遙有些赧顏的笑笑:“沒有,我老是靜不下心來,坐禪要睜着眼,我就亂七八糟的想別的東西。”那個表情真是可愛,彷彿是小兔子,又像不好好做作業的學生,裏裏外外都透着清澈。
就這麼坐着,小師傅忽然打斷了兩人説話:“師父他説請您進去。”
展澤誠站起來,整個人挺拔如同水杉,連那西褲都是筆挺的,衝洛遙點點頭,就進去了。
她難得見到老和尚願意會客的,於是有些好奇:“他是誰呀?”
小師傅有些侷促的説:“我不認識。”
她也不急着走,一個人坐着,用手做了扇子,不輕不重的扇着風,春天的山裏竟然有蟲子的鳴叫聲,並不急促,宛轉温柔幾聲,宛如天籟。
老和尚一身灰白色的布衣裳,和年輕男人並肩走出來,低聲説着什麼。他一抬眼看見洛遙坐着,花白的眉毛一抬,微笑:“你什麼時候來的?”
洛遙站起來,極有禮貌:“老師父,我就坐了一會兒。”
他點點頭,深如古譚的眸子沒有一絲波瀾:“你的老師身體還好麼?”説完這句,卻側過臉看了眼展澤誠,似乎記起了什麼,眉宇間輕輕一折。
她忙説了句“很好”,本就是來討口茶喝的,也到了該走的時候,卻又被老人喊住了:“你跟我來。”
他沒再理會展澤誠,卻攜着她走向後屋。展澤誠站在門檻的邊,看着她擦身而過,微一低頭,看得見她白皙的頸上柔軟捲起的髮絲。一老一少,背影遠去,竟然説不出的和諧。他大步走到院中,那碗茶水還未被收去,已經涼了下來,他低頭喝了一口。有一種很衝的苦澀,直往腦門而去。可是細細回味,卻又覺得綿長的甜意。
老師父遞給她一個黑色的罐子,她好奇的看一眼,只是一個鐵盒子,甚至不如他手上的念珠搶眼。念珠長長的一串,從胸口一直垂到了腰間,流蘇上還綴着一粒大的黑色珠子,像是貓的眼睛,瑩亮如玉,迥異其餘的木質珠子。
她一發呆,老師父直接遞到她眼皮下:“拿去給你老師喝。”
觸手冰涼,那個鐵皮罐子,彷彿剛從冰箱裏拿出一般。洛遙好奇的看了一眼,問了句:“這是什麼?”
老頭想了想,眼角的地方溝壑縱橫,有歲月滑過的深深刻痕:“凍頂烏龍。山上沒有冷凍的地方,給你老師喝。”又沉默了一會,輕輕撥動那串念珠,“去吧。”
白洛遙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深褐色的窗欞彷彿有着靈性,將陽光巧妙的分割,又打在老師父身上,有一種積澱下的智慧和通融。她想起老師對自己説:“其實他都沒有受戒,算是居士。如果在古代,大概也算是高人隱士了。”心中莫名有些歡喜和激動,彷彿自己見到了平安和喜樂——而這些,她在書裏讀了很多很多,直到現在,才隱隱有感悟。
院子裏只有沙沙的掃地聲,石桌上還有兩隻大碗,小師傅在院子一角揚起灰塵,見她要走了,忙説:“再見。”
洛遙衝他擺擺手,推開大門。
展澤誠還沒走,就倚在樹邊,回頭看見她,隨意的笑笑:“下山麼?”
洛遙扶起自行車,衝他揚起一個笑臉:“是呀。”
那輛車是他的,他説:“自行車下山太危險,我帶你下去。”
山路是真的陡,下衝的勢頭有時候完全不能控制,洛遙本來是打算推車下去的,被他這麼説,又沒法拒絕好意,只能躊躇着抿了抿唇,半晌才説:“啊?”
他不動聲色的説:“啊什麼?”
是呀,她“啊”什麼呢?的
車子被他放在後備廂裏,洛遙坐進車裏問他:“你來這裏幹什麼?”
他目光看着前方,專心致志的開車:“送些茶葉來。”
白洛遙燙手一樣打開揹包,楞楞的問他:“不是這個吧?”
他踩了剎車,看着白皙手掌上的那罐茶葉。
凍頂烏龍。父親最愛的茶。是自家種的,冬天採,冬天制,冰凍保存。喝前數個小時才拿出來醒一醒,味道才能出來,泡十多回都不會失味。
洛遙看他的神色,問:“這是好茶嗎?”
展澤誠想了想才説:“我也是幫別人帶來的。應該不錯。”
洛遙“哦”了一聲,一臉崇敬:“不愧是大師。在他眼裏,最高檔的茶和最粗劣的茶應該沒有差別吧?”
最後是在不到學校的那個轉角處放下她的。展澤誠又替她拿下那輛自行車,看着她輕盈的跨上車,趁着紅燈還沒亮,飛快的走了。他坐在車裏等着紅燈,看見面前行人如流水如霧靄,紛紛擾擾的在人行道上淌過。他卻有些小小的後悔:為什麼剛才不留她吃個晚飯呢?的
幸好彼此還留下了電話,雖然只相識了半天,也總不至於是萍水相逢。
喻老師住的地方就是教職工宿舍區。她是單身,住着兩居室,也就是四五十平米的樣子。很老式的房子了,鐵門上還拉着一塊藍白底的粗布,最是家常的模樣。路遙敲了敲門,等了一會兒,才聽見裏面的動靜。
她一直覺得老師很奇怪,她總是不愛開燈的。哪怕此刻天色近晚,屋裏依然是暗濛濛的,一盞小燈都沒有,只是有一種很清潔的味道撲鼻而來。有次她也是這個時候過來,發現老師就坐在窗台下看書,光線昏暗,於是忍不住問:“您這樣看得清楚嗎?”後來喻老師才説:“我不習慣被燈光照着。”
呵,她的老師總有些古怪脾氣的。
洛遙拿出了那盒茶葉,喻老師愣了愣,沒接,卻轉過頭去開日光燈。找了有一會兒,啪的一聲,燈跳亮了,她才伸手接過,又起身去放進冰箱裏。
往常老師總是會和她説笑很久,可今天她的神色有些淡淡的,只問她:“你今天去西山了?”
洛遙點頭:“我一個人去踏青玩。”又説,“老師,原來你知道是什麼茶啊?凍頂烏龍,山上的老師父也説要冷藏的。他讓我帶來給你喝。”
奇怪的是,喻老師什麼都沒問,簡單的點點頭:“知道了。”又看她一眼,才問:“吃飯了沒有?和我一起吃吧?”
洛遙忙站起來:“不了不了,我還要回去洗澡。老師再見。”
回到寢室洗完澡出來,宿舍還是隻有自己一個人,手機上倒有幾個未接來電。
接了電話才發現,展澤誠還在老地方等着,洛遙大驚:“你還沒走?”
他很平靜的説:“迷路了。”
白洛遙只覺得對方這個玩笑可真不好笑,可到底還是去找他了。
高池飛就把她送到了路口,洛遙跳下車,彎下腰説了再見,才往回走。走了幾步,心裏一緊,看見展澤誠只穿了襯衣,閉了眼睛靠在路燈上,白色的路燈打在他的臉頰上,卻微微泛起淡紅。這麼冷的天,應該是凍出來的吧?的
白洛遙心裏沒來由的一陣難過,卻咬了咬,數着自己的腳步,很輕很輕的從他身前走過。他依然閉着眼睛,似乎毫無知覺,只是喃喃的説了句話。
洛遙的腳步一滯,不由自主的停下來。他還在説,聲音很輕,可是她卻聽得很清楚:“洛遙……我迷路了……”
或許還有很微薄很蒼涼的酒氣,隔着短短的距離,如同花香,她輕輕的嗅到,立刻明白了。展澤誠臉上的紅暈不是因為冷,只是喝醉了。
她站住,就在他的面前,他閉着眼睛,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璀璨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輕緩的呼吸,彷彿是孩子。展澤誠甚至沒睜開眼睛,可就是一伸手,將她攬在懷裏,將臉埋在了她肩胛的地方,低低的喚她:“洛遙……我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