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遙的反應倒真讓他意外,他本以為她至少也會稍微心裏不快一下,可是她沒有,聽得出來心情很好,最後還開他玩笑:“我幹嗎不開心啊?展澤誠,我覺得我中了*****哎!”
他拿着電話也微微笑起了起來:“是麼?”
其實他聽出來了,她是很開心,可不是因為這個。果然,下一秒,她就説:“我明天和老師一起去田野作業。”每次她去做田野調查,用展澤誠的話來説:“我看你怎麼像是被關了幾年,然後要被放生了?”
他“哦”了一聲,説了句:“那你小心。回來給我電話。”
其實這些天他也忙,因為自己親自主持的一項開發計劃也進入了前期準備,是近期易欽的大手筆投資,絕對不容許有閃失。
洛遙掛了電話,一邊還在整理東西,王敏辰湊過來説:“哎,你們老師那個項目還沒做完呢?”
其實那也不算項目,就是出版社找了她,要出版一本書,收集寺廟的楹聯。喻老師覺得是個好想法,可以保存很多珍貴的資料,於是答應了。其實經費真的不多,也不夠幹什麼的,反倒是做書需要很多的資料,光是採集就很費功夫。
關於這一點,王敏辰就感嘆過:“你們老師真的很牛,我怎麼覺得她什麼都精通啊?”
洛遙幫忙一起整理資料,自然知道那些資料,都非常珍貴。喻老師説是很早的時候,自己曾經跑了很多地方,除開那些楹聯,書中對寺廟建築的描述也是精當而準確的。有時候她看出了學生的疑惑,就笑笑説:“我年輕的時候,對建築美學很感興趣,雖然不是自己的專業,可是也認識了一些好朋友,受益很多。”
洛遙聽出了老師似乎是有些傷感,眼角眉梢都淡淡的攏着時光流逝的嘆息。老師的手邊是一杯凍頂烏龍,她端過來看了一眼,卻沒有喝,又放下了。
可這次不是為了那個項目。
洛遙也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老師帶來西山小廟裏了。以往他們常常坐着喝茶,因為都是上了歲數的人,隨便扯了話題,譬如窗外的竹影,或是翻過的一冊古卷,彷彿是説家常般親切。至於禪宗常常説起的棒喝機鋒,洛遙更是從來沒有見過。就像老師説的,塵塵三昧,最世俗的人或事,才暗合禪味。
老師父的身體不好,或者也只是因為天氣的關係,她在一旁看着,總覺得有灰敗之氣。可是兩個老人都是異常的激動,不知疲倦似的趕到了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又蜿蜒走了一些路,才終於看見了一座寺廟。
雲初寺並不是廢棄的,因為小村落的村民過年過節,時常還是會去祭拜,就連那些佛像、羅漢像,都是經過好幾次的重塑上彩。喻老師看了一眼正中的釋迦牟尼像,皺眉説:“看樣子是清代的彩漆。”
洛遙跟着記錄、拍照,卻發現老師仰望着屋頂,站在大殿的一隅,似乎見到了不可思議的事物。老師父踱過去,微笑着説:“藻井,斗拱,柱礎,我都仔細看過,似是晚唐的。”
一説及這個,一旁帶路的村民幫襯着説了一句:“這個廟修了很久很久了,我們村世世代代都到這裏來拜菩薩。”
老師父點點頭,又對喻惠茹説:“若是景榮在就好了。”
喻惠茹什麼都沒説,雙手卻輕微的在顫動:“你是怎麼發現的?”
“惠茹,你還是老脾氣。”老師父微笑着看着她,“我也是前兩天才發現的,於是趕忙找你來看看。”
彼此對視一眼,竟是前所未有的默契。彷彿一道回憶起那段時光。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還年輕,在美國留學,她常常旁聽建築系的課程。一次聽見一個客座的日本教授一臉驕傲的説:“中國目前已經沒有唐朝的木構建築了。如果你們想要看,除了可以在畫冊上見到,也可以來日本。”
木構建築很難長時間的保存下來,因為中華民族的歷史太悠長,因為這片華夏土地上承受了太多的災禍和苦難。自然災害、外來侵略,無不在慢慢的損毀五千年來沉澱下的種種輝煌。
可是無論怎樣,都輪不到那個島國的民族來嘲笑。
她還來不及流露自己的感情,卻清楚的聽到了一聲嗤笑。於是回頭看了一眼,是兩個中國人,其中一個坐在窗邊,眉目英俊,嘴角輕彎,毫不掩飾的蔑視和不甘。
日本教授被打斷了,有些不悦,於是問了句:“有什麼好笑的?”
那個男學生用低沉的聲音説:“我在笑井底之蛙。中國地大物博,只要沒被一些外來的強盜炸了個遍,總也會有一兩處地方留下了建築的。”
日本的教授沉默了一會,彷彿沒聽見,繼續上課。她也記住了那個師兄,展景榮。
她亦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施學成的。彼時的他,和展景榮一起,是讓人人的側目的、才華橫溢的兩個中國學生。
那時候亦是年輕,誰又會想到,若干年後,他們真的找到了唐代的木構建築,其中的一人已然皈依了佛門,面目祥和安定。而另外的兩人,縱使曾經山盟海誓,餘生卻再不相見。
喻老師的歲數已經不小了,或許是心態素來的寧靜,看起來並不顯老,總是約莫五十出頭的樣子。平常也總是極淡泊端莊的,就連做學問也是如此,總是不急不躁,並教導學生們也是如此。
白洛遙算是她的關門弟子,因為馬上就要退休,按照慣例,這幾年這位女教授已經不帶學生了。或許是緣分,複試面試的時候她本來只是考官,卻給自己收了最小的一個學生。師生關係很好,對洛遙彷彿是長輩教導家中的小輩,盡心盡力,又一絲不苟。
已經不算年輕的導師,在這次考證中,像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不眠不休。實地勘察了很多次,反覆的看那些拍下的照片,研究着牆上被香火燻黑的壁畫,和建築系和藝術系的教授們共同探討。洛遙有時候也擔心她的身體,因為她的心臟不好,總是要隨身帶着速效救心丸。最近則更甚,她常看見老師蹲在雲初寺的某個柱礎處,捂着胸口,臉色蒼白,可是臉頰又有着病態的潮紅,神情可見極度的激動。
她忍不住勸她,可是導師總是在笑:“我身體沒事,現在不幹,等到老了幹不動了,就只能後悔了。”
山上的老和尚倒是漸漸的少來了,提起這個,導師就神情淡然,雲淡風輕中有着怔忡:“他的身體也不好,我勸他不要下山走動了。”
寒風肅起,將大片大片的秋葉吹落,萬事萬物,枯榮轉瞬。
那是洛遙最後一次見到了那個眉目祥和的老師父。
他依然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坐着,輕輕撥動手裏的念珠,然後細微的、幾不可見的抬起眼,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微笑。
洛遙看見導師微微紅了眼眶。任是誰,都知道這樣一位病骨支離的老人,都知道再也撐不下去了。
可是導師什麼都不説,老師父也不説話,最後只是向洛遙招招手。
她走過去,他便向她伸出手來,將一粒圓潤的珠子放在她的手心裏。大約是鴿子蛋的一半,又比尋常的珍珠稍微大上一圈,彷彿貓的眼睛,深邃美麗。洛遙見過的,在他不離手的念珠下端綴着,僅此一粒。
他微笑着説:“小姑娘很好,心也很乾淨。”
洛遙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導師臉色蒼白,終於叫了一聲:“師兄。”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們竟是師兄妹的關係。也終於知道了,這樣一個寧靜的生活在山間的老僧,曾經亦是在外留學,揮斥方遒,風雲閲遍。只是在某個時候,幡然悟了,選擇了另一條人生的道路。
喻惠茹在向學生説起這個的時候,淡淡笑了笑:“師兄他……就是有些像弘一法師。”
洛遙無聲的點點頭,手裏攥着那粒珠子,她知道很珍貴,不僅是因為這是能避邪的寶石,更因為它隨着大師一輩子,滲進了清淡平和的味道。
第二日老師父就圓寂了,喻老師卻並沒有洛遙想象的那麼哀慟,只説:“我是學宗教的,他那時候學建築,可是不管什麼事,他卻比我看得開。”
感慨到最後,無非四個字:悲欣交集。既為逝者的解脱覺着欣慰,卻又因為離去而忍不住傷感。
白洛遙看着老師坐在窗台前,神情宛如舊時的女子,秀長的眼睛有着難以描述的美麗。時光在她身上流淌,她的身上有很多故事,可是她不開口,只是沉默着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