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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王敏辰從醫院大廳穿出,看見一輛車候在那裏。司機打開車門,極有禮貌:“王小姐,請上車。”

    儘管知道是要去見誰,可心裏還是莫名其妙的七上八下,王敏辰看着窗外飛逝而過的景色,彷彿被帶入了回憶之河。她是局外人,卻看着最好的朋友在漫長的時光流逝中,一點點的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不是沒有憤恨的,洛遙是因為深愛,於是勻不出太多的力氣來恨他和詛咒他。於是有時候,她的怒火甚至比起當事人來,更加的猛烈。

    思緒終於被打斷,車子穩穩當當的停下,敏辰下車——因為知道她是孕婦,司機接引她的時候份外的小心,領她到了包廂門口,才止住了步子:“展先生在裏邊等您。”

    包廂裏似乎倒比走廊冷一些。她看見他倚在窗台邊,窗户大開着,寒風汩汩的灌入,他卻並不畏寒,只穿了件襯衣,頭髮被吹得微擺,可是背影巋然不動。展澤誠轉身,很快的吩咐服務生把窗户關上,又把温度調高,才和她面對面的坐下,禮貌的詢問:“這裏的糕點很不錯。”

    敏辰微微咳嗽一聲,攏了一杯温水在掌心,語氣微諷:“如果是來喝下午茶,恐怕我不會找展先生您做伴。”

    展澤誠點點頭:“是,我知道。”

    敏辰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水:“我還沒有恭喜你。”

    展澤誠微微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她是在説訂婚的事,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掠過了這個話題,只説了句:“謝謝。”

    厚厚的陰霾遮住了陽光,只讓人覺得薄涼。因為他的冷靜和若無其事,敏辰為洛遙覺得不值,卻又不好説什麼,只能強捺下心中微微閃起的怒火,問了句:“你找我到底是什麼事?”

    展澤誠修長的手指扶在骨瓷杯上,神色陡然間凝肅起來,直截了當的説:“洛遙她有心理疾病。”

    手裏的水差點沒潑出來,敏辰不可思議的看着展澤誠良久:“什麼?”

    他的十指交疊,始終是從容不迫的:“我要你幫我。”

    她的印象中,展澤誠一直是不愛説話的,除了這次。

    他説起洛遙在自己面前那些有些瘋狂的動作,也説起他曾暗中安排了心理醫生和她見面,最後説:“這次她又工作上出了錯,醫生已經告訴我,這會讓她心理上的疾病更加惡化。所以,我希望你能幫她。”

    敏辰素來口齒伶俐,只有這次,呆呆的看着對座的男子説不出話來,又不知如何是好的低頭喝了一口水。

    “是……強迫症麼?”她緩了很久,疑惑的皺起眉,“她為什麼會得這個病?”

    他沒有説話,神情裏有些悵然,語氣中帶了澀然:“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三個字,像是引火線,終於將王敏辰心底的一些東西給激了起來,她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壓低了聲音:“你不知道?”她驀然揚起了臉看他,“你不知道她是怎麼得病的,可是我知道,她變成你説的這樣,就是因為你——現在誰都可以同情她、幫助她,除了你。還有,你不知道你已經訂婚了麼?揹着你未婚妻,還要糾纏舊情人?你不知道洛遙也有了男朋友麼?即便她有病,也和你無關了。”

    展澤誠的抿起唇,目光有一瞬間變得很強硬,凜冽的彷彿劍光,寒意逼人,可他最終靜靜的端起了一杯茶水:“即便我們兩個以後沒有任何關係,我也希望她不要這樣壓抑。這是我欠她的。”他頓了頓,“我請你幫我。”

    這是進入這個咖啡店之後,王敏辰第一次認真的看着展澤誠。其實她並不陌生他的模樣,儘管他們之間的接觸已經需要追溯到三年之前,可是電視上、報紙上、雜誌上,他總是以頻繁的出現,英俊年輕,連神態都沒有絲毫變化,眼神亦總是沉如墨海。唯有在提起白洛遙的時候,像是有人往汪洋大海中投下一枚石子,雖然輕微細小,可漣漪一層層的盪漾開去,直觸人心。

    她看着他良久,終於妥協:“不能直接帶她去看心理醫生?”

    “她可以掩飾得很好,也不承認自己有病……”展澤誠淡淡的解釋,“而且,醫生説,如果方法柔和一些,效果會更好。”

    真是奇怪的男人呵。王敏辰一邊聽着他説話,又有些分神。連自己也無法否認,他分明還那麼愛洛遙,卻又能狠下心那樣傷害她。那麼自相矛盾,就連自己這個局外人都覺得困惑。

    展澤誠很有禮貌的打斷她的胡思亂想,“你有在聽麼?”

    敏辰收斂了心思,點點頭:“我知道,我會配合你。等她出院了,我會按照你説的去做……可是,我也有一句話。”

    他點頭:“請説。”

    “如果是為了洛遙好,我請你真的不要再糾纏她。如果你還有一點愛她,就請你相信,未來會有人像你一樣去愛她照顧她。”

    她説得很平靜,注視着他的眼睛,等他的回答。

    他抿起了薄唇,很清晰的側臉輪廓和一貫的面無表情,終於點頭:“我相信。我並不希望她再受折磨。”

    敏辰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還有個問題……”展澤誠喊住她,不知為何,語氣竟難得有些猶豫,“三年前,她真的是自殺麼?”

    他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因為他不相信白洛遙的説的。她説她不會為了這些事自殺,她説在她心裏,他連草芥都不如。他只是不相信,他只當她是孩子話。他只能對着王敏辰,問出了這句話。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如果她説“不是”,自己會不會好受一些?然後安慰自己,那不過是一場意外,他的洛遙不會脆弱至此。如果她説“是”,會不會又有些失落?他們的愛情,如果不是她用這樣慘烈的方式表示了自己的決絕,他又怎麼會輕易的放手?

    如果他不提,她幾乎也忘掉了這件事,忘掉了那一晚上她因為憤怒而衝着展澤誠大聲的喊了一句:“她自殺了,你樂意了?”

    王敏辰倏然止步,卻沒有回頭,語速很快,卻又很平靜:“我騙了你。她不是自殺,只是酒精中毒。”

    他在同時亦站起來,不露痕跡的輕笑着,語聲冰涼:“只是酒精中毒?”

    沒有人知道王敏辰此刻有多害怕,一間不算小的包廂,他刻意的輕笑,隱隱有風雷之聲,而臉色彷彿凍了嚴霜。

    其實那一晚她只是比展澤誠早了片刻趕到醫院,看到她洗胃,又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樣子,理所當然的以為洛遙一時想不開。

    她咬咬牙,説:“是。那次同學聚會,她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就被送進醫院了。”

    有一瞬間,她看見展澤誠的眸子亮得驚人,她下意識的倒退了一步,可是他並沒有發作,只是重又坐了下來,似乎在努力調整呼吸,然後吩咐司機送她回家。

    王敏辰最後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倚着沙發,側影出色,目眺窗外,彷彿是藝術家循着最完美的靈感雕刻而成的。堅硬,又毋寧説是寞落,兩種氣質疊加在一起,竟是一種難言的孤獨。

    展澤誠拿起茶几上擱着的那個白色的、紙張厚實的信封,輕輕的撫着裏邊鑰匙的形狀。不知過了多久,茶水亦已經和室温一樣,算不上冰涼,卻也不燙手。助理來敲門,提醒他接下去還有行程安排,他手指撫額,點點頭:“我馬上出來。”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似乎腦海裏迴旋着的,還只是一個個零落而單薄的片段,無法串成一條明細的線索。

    他趕到A大的校醫院的時候,她已經被送出了急診,剛剛洗過胃,萎頓不堪,身上全是嘔吐過的痕跡。他從認識白洛遙開始,她始終都是清爽乾淨的一個女孩子,目光清澈,氣息純淨,從未有過此時的狼狽。可即便這樣,她躺在牀上,氣息微弱,卻慢慢的説:“你滾,我不是自殺,鬼才會為了你自殺。”

    他狼狽的退出來,在走廊上立了很久。醫生護士來來往往,會看他一眼,然後安慰他:“病人沒事了。不用太擔心。”

    從她的老師去世到現在,她一直不肯見他,而再見面,又是這樣一幅場景——他猶豫了很久,才終於在第二天的下午去踏進了病房。

    病房裏只她一人,洛遙手裏捧着書,冷冷的抬起眉眼。他亦立在她的牀前,淡淡的打量她,下頜尖俏,臉色如雪蒼白,只有一雙眸子彷彿點漆,依然黑亮靈動。

    他只説了一句:“你導師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會變成這個樣子……”

    話並沒有説完,他看見她手中的書,被狠狠的擲過來,他不閃不避,只是輕輕的閉上眼睛。頁腳堅硬如石,就砸在了眉梢的地方,有一種類似刮骨的疼痛。

    書嘩啦一聲就散落在地上,他只覺得有温熱的一道細流從眉梢處滑下來,可是隻滑倒臉頰的地方,就已經慢慢變涼。

    “展澤誠,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了,我還以為彼此都心知肚明,這就算是分手了。”

    鼻間已經可以聞到血的腥味,他似乎沒有顧忌到自己的傷口,一字一句的説:“我不會和你分手。”

    白洛遙抬起目光,不深不淺的看着,卻沒有露出半分的詫異,或是波瀾,她頓了頓,簡單的説:“你不要逼我。我夠恨你了。”

    語調清平沖淡,大約就是所謂的如枯槁死灰,連爭辯都不曾予他。

    恰好有護士走進來,看到這幅場面,嚇了一跳,怯怯的問:“先生,需要包紮一下嗎?”

    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回頭,淡淡的挑起眉梢:“我可以等,等到你消氣為止。”

    這就是他們説的最後一句話。

    在那之後,他便只記得她的眼神,挑釁般的回望他,像是尖鋭透明的針,一點點的推進他心裏。或許細如麥芒,並不見血,可就是永遠在那裏,稍微觸及,便痛不可抑。

    她曾經自殺,她亦愛他這麼深,於是他還是有一絲念想在,儘管細若遊絲,可到底還是支撐着自己的;她曾經自殺,於是他不敢逼她,他等她。不錯,他一直是在等……等得自己精疲力竭,等得自己耗盡了所有,等得自己看清可笑的怯懦和自欺欺人。

    原來,她愛自己,從來沒有想象的那麼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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