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有人打開了聚光燈,閃光燈亮得像是讓人置身於片場。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條走廊,卻因為他們的出現,好似成了追逐明星的紅地毯,幾乎如出一轍的尊貴氣質,年輕男人修長的身影一直拖到了舞會的入口處;而明媚動人的女子,長長的裙襬彷彿是流曳的水,清美動人。從任意角度拍出的照片,大約都會是無懈可擊的。
因為出發晚了一些,只來得及與相熟的人點頭致意,便趕上第一支舞。舒緩的樂聲如同水銀瀉地,展澤誠向她伸出手來,相攜步入舞池。何孟欣的手扶在他的肩上,微微仰頭看着他,配合着他內斂低調的掌控,完美無瑕。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嘴角的笑淺淺泛着暖意。何孟欣可以感受到有氣息癢癢的拂在面頰上,有薄荷的味道,也像是煙草,微微有些熗人。於是立刻想起了酒店的套房裏,他面前那一缸煙蒂。展澤誠平日裏並不抽煙,看見她進來了,便掐滅了手中那半支還燃着的煙,説了句“抱歉”。她沒來由的覺得他在緊張,或者焦灼。總之,他的心思始終不在這裏,大約在唸想着什麼。像是蒲公英的絨羽,流蕩在天際,觸不到,連看清都覺得吃力。
何孟欣凝望了他很久,手終於慢慢遊移往下,撫在他心口的地方,低低的問:“你的心呢?”
舞步飛旋,輕音樂温柔的流進每個人的耳中,她問得很輕。可是展澤誠卻低下頭,幽黑深沉的目光在她如玉的臉頰上滑過,帶起一絲怔忡。良久之後,他的薄唇微抿,彷彿只是無聲的比出口型:“需要我提醒你麼?孟欣,不要當真。”
她身子一顫,幾乎踏錯了舞步。此時此刻,自己還能説什麼?於是只能強笑,又覺得恍惚,不知道這一步究竟跨對了沒有。
最初的時候,自己也是掙扎了很久,方流怡的好意,她都清楚,可是卻咬着唇,不知道該怎麼回話。而展澤誠的語氣沉靜:“我已經和伯父通過電話。媽,我知道你想幫忙。我會立刻讓他們擬出計劃來。”
方流怡淡淡的説:“最省力的法子,就是你們訂婚。再宣佈我們兩家即將合作,比什麼法子都有效。至於婚約,就等到問題解決的時候再説吧。”
一室的陽光落在展澤誠身上,眉目俊朗得熠熠生輝。他不語,亦沒有望向她,似在沉吟。其實也是一種拒絕,只是他在醖釀更好的方式罷了。
何孟欣的心忽然失律了幾拍,這或許是自己僅剩的機會了。適才還有的驕傲,和僅剩的自尊,都被如海浪席捲般的情感淹沒了。她一步步的向他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澤誠哥哥,如果……你很難做的話……”她的目光水瀅瀅的,彷彿是受驚的小鹿,既有期待,又怕他為難。
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望着自己,那時她的長髮未乾,濕濕的帶着香氣,望着自己的時候,雖然有些怯怯,可是全是信任和依賴。
他怎麼能不答應?又怎麼會不答應?
展澤誠默然了很久,看着母親,輕微的點點頭:“是。對外宣佈訂婚,透露合作意向是最好的方法。”修長的手指不自覺的撫上袖釦上微涼的寶石,在瞬間下定了主意,他極為紳士的轉向何孟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會請你的父親和易欽一道宣佈這個消息。”
毫無意外的得到她的允諾,展澤誠在離開前又微微駐足:“不用太擔心,等到這次危機過去,婚約取消的時候,我會盡量將影響減輕到最低。”
他總是這樣,風度極好,連語氣都是妥帖無比的。分明是自己家中求助於他的事,可是這樣説起來,倒像是自己吃了虧——何孟欣看着他離開,忽然覺得一陣失落,似乎有什麼咬噬在心口。只有方流怡握着自己的手,像是看透了小兒女的心思,不輕不重的安慰:“走出了這一步就好。”
許是察覺了何孟欣的異樣,展澤誠不着痕跡的將她帶離舞池的中央,直到周邊的人影稀疏。他伸手替她要一杯飲料,問:“是不是不舒服?”
何孟欣沉默着接過,並沒有喝,卻問了個不相干的話題:“我們認識有十年了吧?”
“恐怕不止。”展澤誠微笑,“剛見你的時候,你可能也就這麼高。”他比了個高度,比桌子高不了多少。
何孟欣側頭微笑:“可是你那時候也不過十來歲啊,有什麼好笑的。”
其實她想説的不是這些。她想問他,他不過比她早回國大半年而已,可為什麼她再見他的時候,卻找不回那種感覺了?他遇到的那個人,又究竟哪點比自己出色?以至於直到現在,他還是念念不忘?
可是沒來得及問出口,展澤誠已經站起來,彷彿有十萬火急的事:“我離開一下。抱歉。”
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絲笑浮上了唇角,似乎譏諷的是適才自己的軟弱和怯懦。是啊,她不需要害怕什麼,和白洛遙相關的一切,她都清楚。好比她知道他此刻去找的女人,王敏辰。
徒勞的嗟嘆,素來不是自己的作風。豆蔻紅的指甲在透明的杯壁如同小小的花朵綻放,有種濃烈而靡香的氣息,何孟欣握得很緊,似乎是要把指紋印刻在上邊,就像是要把某種意念一遍遍的刻在自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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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敏辰回頭見到展澤誠的時候並不意外,易欽集團的晚宴,其實以前她也曾見過他,只不過從來就是當作陌生人一樣。
他看了她一眼,站在她身側,靠在露台的扶欄上,聲音波瀾微動:“你們……下午的時候,她怎麼樣?”
敏辰如今對他的態度和緩了很多,簡短的點點頭:“還不錯,是她自己主動提出要治療的……之前設想的那些步驟,都沒有用上。”
其實汪醫生已經事無鉅細的向他説了一遍。因為洛遙之前已經見過汪醫生,所以這一次的治療是由一個年輕的心理醫生進行的。而按照原定的計劃,每次諮詢之後,獲得的資料都會由汪醫生和好幾位心理理療師仔細的分析,再決定下一步的方案。之所以如此這般舉重若輕,其實是為了減輕患者心理的負擔,療效也會更好。
星光稀疏,顯得夜景寥廓而空寂。
展澤誠點點頭,目光柔和的眺望着遠處,隔了很久,久到敏辰以為他不會在開口……可他的聲音輕柔的像是生怕驅散淡淡攏下的月澤:“今天,是她的生日。”
敏辰不禁轉過頭去看着這個一身寂寞的年輕男人,他大概實在是無處、亦是無人可以傾訴了吧?或者他以為,洛遙就在目光可及的最盡頭,他輕輕的喚她,她便能出現?
敏辰淡淡的接口:“我知道……她説生日想自己一個人過。”
展澤誠似是無意識的重複了一遍:“她……一個人過?”慢慢直起身子,走向煌亮的室內,又回頭説:“你有身孕,還是進來比較好,外邊太冷。”又微彎嘴角,態度真誠,“雖然你覺得我沒有資格,可我還是想説一句謝謝。”
他徑直離開了晚宴,讓助理將車停在了酒店門口,想都不想,就駛上了那條熟悉的街道。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梧桐,因為彩燈的纏繞,枯楞的枝丫也顯得明媚許多。引擎聲漸漸的變低變緩,他無聲的將車停在一邊,然後轉過頭,去看那家咖啡小店。目光瞬間似乎被膠着在了那一處,再也移不開了。
興許是燈光的關係,洛遙的手輕輕託着下頜,似乎在對着那杯飲料出神。側影落落,如同明暗間變換的剪影,唯有那束馬尾扎出了幾分活潑,像是街頭藝術家繪出的簡單素描,清爽,卻不失精緻。
有侍者走過來,端上了一個尺寸很小的蛋糕,又低低説了句什麼。展澤誠可以想象得出來,她笑靨如花,眼神晶瑩如同水晶,會柔和的説句“謝謝”。
只是這樣,竟似乎也已經能夠滿足了。他的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彷彿這個生日,是他和她一道度過的。
其實隔了那麼遠,兩扇玻璃,一條大街。他看見她在對着蛋糕許願。那時他為她過生日,她不會把心願藏着,就大聲嚷嚷着説出來:“我要在二十六歲前嫁人,二十七歲的時候有一個孩子,展澤誠,你説是不是太早了?”
如果沒有過往的一切,他或許會真的擁有她,也會有他們的孩子。他一直希望是一個女孩,長得像她,有着烏溜溜的眼珠,漂亮得像是人見人愛的洋娃娃,而自己,也可以多寵愛一個人……
真是想得太多了,展澤誠撫了撫額角,看見她纖薄如紙般的側影,忽然有淡淡的隱痛。如果不能是他,那麼至少也希望有一個人在她身邊,不至於像自己這樣,一個人在孤寂的世界裏迷路。
或許是真的心有靈犀,下一刻,一輛車停在了馬路的對面。他沉默的看着那道修長的身影推門進入了那間小小的咖啡店,可以想象李之謹踏上原木的地板,然後在深棕色的皮質沙發上坐下——每一處,無不是他親自同設計師商量了,為她佈置的——只是,此刻能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的,卻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