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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隔着落地窗,李之謹看見白洛遙的時候,驀然鬆了一口氣。他甩上車門,直接的走過去,敲了敲玻璃。

    白洛遙的反應似乎有些緩慢,隔了很久,才對他露出微笑。而那個時候,李之謹已經差不多走到她面前了,只是居高臨下的看着,亦不坐下,眼神有些高深莫測。

    洛遙招呼他坐下,他不理:“今天是你生日?”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點頭:“是啊,想一個人呆一會兒。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沒告訴你我在哪裏。”

    從下往上可以將李之謹的神氣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麼一個大男人,卻像是一個孩子般,有些賭氣,又像是懊惱:“我沒準備禮物。”

    “你陪我坐坐就好,我不要什麼禮物。”洛遙給他切蛋糕,又將夾層中的獼猴桃給他勻一些,“給。”

    他只是將大衣甩一邊,目光似在打量整個咖啡館,回身招呼服務生:“那架鋼琴可以借用一下麼?”

    服務生和店長確認了一下,才回來引他過去:“先生,可以。”

    洛遙想到了什麼,急着去扯他袖子:“不要了,李之謹,真的不要了。”

    他已經邁出了半步,又回頭,低笑:“這份禮物,你無論如何也該收。”

    直到坐下,他對着一旁的服務生説:“你們的琴很不錯。”

    斯坦伯格鋼琴,黑色的魚鱗松木琴身,歐洲白松製成的鍵盤,無聲的在燈光中露出珍珠般藴澤的優雅。

    李之謹試了幾個音,頓了頓,微笑着望向不遠處坐着的洛遙。他穿着再簡單不過的白色襯衣,此刻舉手投足間,卻彷彿有一種矜雅的貴氣。

    那串漂亮生動的音符在指尖慢慢的滑出,流暢至極。其實只是生日快樂歌罷了,可每個聲音,卻似柳枝低垂,沾了水,輕輕盪出漣漪,有難以名狀的輕柔情感溢出來。

    他和的歌聲亦十分好聽,旁若無人,目光有隱約閃動的笑意在,點點滴滴的彷彿天邊的碎星,或許還有輕微美妙的愛意隨着音樂一道流出來,十分的美好。

    店裏的客人不多,除了他們,也就是另外的一對情侶。那兩人本來似乎在喃喃私語,此刻也轉過了目光,在琴聲靜止的一刻,輕輕的開始鼓掌。李之謹自如的站起來,離開鋼琴前甚至向聚攏着看的服務生們輕輕彎腰致意。彷彿是在巨大光亮的舞台上,年輕英俊的鋼琴家在向觀眾謝幕。

    那個替他引路的服務生走過來,手裏是一張照片,微笑着説:“小姐,剛才我們替您和您的男朋友照相了,這是照片。”

    洛遙的臉頰浮起的淡淡的紅暈,還沒開口解釋,李之謹已經接過那張一次性成像的照片,微笑着説:“謝謝你。”

    抓拍得很隨意的一張,也並不專業。室內的光線頗有些黯淡,有咖啡館特有的昏黃基調。照片卻出乎意料的顯得Lomo,只是因為那兩個人,連畫面都顯得鮮亮不少。年輕的男人坐在鋼琴後邊,目光卻遙望向沙發上的女孩子,彼此間有難以言喻的柔和,純和乾淨得像是雪萊鵝毛筆下的詩。

    重歸寂靜。

    李之謹拿着照片,微笑着問她:“照片歸你還是歸我?”看洛遙並沒有十分熱情的樣子,又仔細的把照片收起來,“先放我這裏吧。”

    其實仔細看他,是真的有幾分藝術家的氣質。嘴唇很薄,便顯得鼻樑的線條特別的高而挺直,額角的頭髮垂到眉峯不到的地方,神態便有幾分懶散,可目光總是温和的。

    李之謹任由她看着,並不出聲打斷。末了,才輕輕咳嗽一聲:“很晚了,你要不要回家?”

    咖啡都已經涼透,她想要喝一口,杯子卻被輕巧的移開了。李之謹將自己的檸檬水推給她,語氣有些不悦:“這麼晚還喝咖啡,你真是打算失眠了?”

    洛遙不答,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目光轉向窗外。白色路燈撒下一街的清輝如水,沒有行人,只有街拐角那裏停着一輛黑色的跑車。她看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吧。”

    空無一人的街道,連呵出去的白霧都分外的清晰,嫋嫋的消散在夜的靜謐中。

    店門口離李之謹的車,不過數步之遙,可她一點點的跨出去,每步都重逾千斤。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猶疑的往後看了一眼,依然是空寂荒蕪。那種奇怪的感覺難以擺脱,彷彿有一條看不見的細細繩索正縛在自己的腰間,她又一次的駐足,可是目光的盡頭,兩側的枝丫如虯龍張結,有幾分肅然的街道上,只有那部黑色的跑車還在。

    那部車裏,或許有人,或許沒有人。因為太暗,暗到連眼前的纖毫都看不清,何況隔了那麼遠的距離?其實自己也明白,這不過是胡思亂想,只是他慣於在黑暗中忽然的出現,以至於此刻連那微末的期待都覺得恍惚。

    洛遙收回目光,頂着一身凜冽的寒氣,坐進副駕駛座。耳朵裏聽見李之謹在和自己説話,偏偏反應不過來,最後不得不又問了一遍:“你説什麼?”

    他是在説:“想不想出去旅遊?”

    博物館工作的時候,休假時間無一例外的奉獻給了義務講解,從來湊不成一段完整的時間可以外出。掰指頭算算,她已經足足有兩年多沒有外出旅遊了。

    洛遙搖頭:“不行,我走不開。”

    李之謹抿了唇笑:“藉口,不過不高明。”

    她沒有笑,目光淡淡的看着遠處:“不是藉口。我要做心理治療。”

    這樣的夜,剎車聲十分的刺耳。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斜過頭,似乎想要開口詢問,可最後不過伸出手臂,默不作聲的將她攏在了懷裏。她的下巴恰好靠在他的肩膀上,如此的貼合而温暖,彷彿這個懷抱生是因為她而存在的。適才彈過鋼琴的、有力的手指按在她的背脊上,無聲的寬慰。

    洛遙並沒有抗拒。這個懷抱裏,她並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曖昧或者男女間的情事,只是融融的暖意,純粹的關懷,或者説一種愛護。她很感激他什麼都沒問。而李之謹最後放開她的時候,神情都一直是鎮靜而從容不迫的。

    重新開車的時候,李之謹的語氣非常輕鬆,甚至帶了笑意:“心理醫生?那很好啊。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洛遙只是微笑:“到時再説吧。”

    *******

    林揚給她安排的諮詢時間和王敏辰的錯開,更多的時候,洛遙是獨來獨往的。其實心理治療的過程比想象的要好很多。至少不會讓自己覺得抗拒。

    其實和林揚的聊天,對洛遙來説也是極大的進步了。

    在治療前就簽訂了保密協議。而林揚也一再保證了,出於一個心理醫生的操守,她們所談及的內容,她絕對不會對外泄露一絲一毫的內容。即便這樣,對着一個不算熟的人,説出那些事,讓她覺得困難。

    林揚的談話很有技巧性,每次循着最温和的道路,只要體察覺出洛遙在説話的時候有一絲一毫的滯礙,就不會勉強她,轉而會把話題引導到別的方面。她也是個極好的傾聽者,儘管洛遙説出的往事因為牽涉到名人,可她目光始終冷靜,嘴角的笑很温憫,亦是鼓勵,這個年輕的女醫生,專業素養高得足以讓病人覺得依賴。

    每次治療開始前,照例是一次催眠放鬆。在夢境裏,似乎可以讓自己重歷一遍過往的經歷。只是反應卻已經不像第一次那樣劇烈。就像是注射了某種免疫的藥物,在夢境裏,她彷彿有了兩層意識,其中一層是過去的自己,而另一層,則用某種冷靜的視角仔細的觀察着。

    每次審視自己的時候,總會有一些奇妙的想法出來。比如林揚向她解釋自己強迫症的根源的時候,其實自己心裏已經明瞭了……他離開的腳步,那場無聲的話劇,心裏默唸的數字,終於串起了前因後果。

    她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獨獨只記得他在醫院抱着自己時的眼神。與其説是殘酷,卻更似無奈,疲倦得彷彿數日未睡,連那個懷抱,都似乎是無力而顫抖的。這讓她覺得困惑,

    有一次做完了諮詢,恰好也到了理療所的下班時間。林揚便和洛遙一道出來。林揚開車,於是載洛遙一程。開到半路的時候,她忽然就説:“白小姐,其實你是我做到現在的諮詢以來,覺得最難把握住的一位客户。”

    她總是很謹慎的避免使用“病人”或者“醫生”的字樣,就連聊天中也是如此。

    洛遙很有些不解,想了一會兒,才問她:“是我沒做到你的那些要求麼?”

    其實某種程度上,心理學的某些療法又很殘酷,將人恐懼的事物曝露出來,一遍遍的重新經歷,直到自己可以克服恐懼。林揚稱讚她的配和,減敏療法十分的有效。可洛遙心裏知道,每次做完這樣的療程,自己有多疲憊,連動一動腦子都覺得吃力。

    那些看來有些恐怖的要求,給她看一滴滴的水珠,讓她數着自己的步子,然後需要自己強行打斷心理重複。每一種,無不是一種很細水流長般的噬骨折磨。

    林揚搖頭:“不是。”她抬眸看了洛遙一眼,“你很特別。我想給你使用的分析心理學療法,對你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她又淡淡的對洛遙解釋:“榮格的心理療法,我向來是極為推崇的。也是心理學派系中和東方宗教相契合的一種靈魂式療法。可是我看不出你有任何的感應和柔化。”

    洛遙不語,最後輕輕的微笑起來:“林醫生,其實我知道原因。”她轉過頭,看着女醫生的側臉,“我的專業是宗教學。如果説是這樣的療法,我想我比任何人都熟悉……可是,我似乎對它是……”

    她忽然找不到適合的形容詞了,只能不説話。

    林揚也不説話,恰好車子右轉彎,她看了旁坐的女子一眼,白洛遙有一種安靜的氣質,因此側臉看上去很漂亮,甚至讓人覺得驚豔。她對這位病人,也抱着很大的好感。可是有一種十分不好的感覺從心底燃了起來——或許只是杞人憂天,因為就目前而言,治療的效果非常理想。

    車子裏有些悶,林揚深呼吸了一口,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忽然鑽了出來,她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隱約明白了究竟在擔心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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