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揚趕到那家咖啡館,又對了對地址,這才推開門。這是一家極幽靜的小店,甚至沒有什麼客人。陽光落進來,李之謹穿着比棕色沙發顏色略微深一點的大衣,裏邊的襯衣領口敞着,正心不在焉的撥弄那把銀色的小匙,在看到她的時候,目光陡然一亮,力道控制得不好,手裏的小匙就輕輕的劃出了一道弧線,叮的落在了地板上。
就落在自己腳前的地方,細長的柄還在微顫,帶着幾滴褐色的液體,組成了凌亂的圖案。林揚皺眉,抬腳跨過,對着那個站起來的年輕男人簡單的説:“你好。”
他開口時,語氣帶了焦灼:“我找不到她。”
林揚沉默的低下頭想了想,最後安靜的説:“她沒事。在展澤誠那裏。”
低低的一聲嘆氣,李之謹一時間只覺得複雜難言,於是側過臉望向窗外。
像是放心,又似乎是沮喪,那聲嘆氣裏,就連局外人,也聽出了不少東西。林揚跟了一句:“她沒事,你不用太擔心。展澤誠對她挺好的。”
“展……他怎麼會對她不好?”李之謹似是諷刺的笑笑,“洛遙她……原諒他了?”
這個問題太棘手,林揚只能沉默,最後謹慎的説:“我不知道。”
其實隔了那麼多的事,那麼多的糾纏,原諒這個詞,真的太輕飄飄了。
林揚想起出來見李之謹前,她去看白洛遙。那時候她已經醒了,靠在牀上微微出神,餘光見到了她,於是坐起來微笑:“林醫生。”
林揚忍不住問她:“電療之後,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她低低的“哦”了一聲:“原來那是電療啊。”像是想起了昨晚,身子輕輕瑟縮了一下,“真的很疼。”
林揚也略有歉意:“對不起,昨晚眼看難以控制了,電療的力度大了一些。”
可她卻輕聲笑起來,目光遙遙的望向窗外,淡粉色的肌膚彷彿是怒放的薔薇,透着一種難以名狀的美麗和欣喜。
“不,謝謝你。”她慢慢的説,“我覺得很好。”
林揚看着她,忽然失語,之前想好的種種話語,末了,只能草草的説:“你的意識……還好麼?”
她愣了愣,旋即搖頭,長髮就在肩上拂動,是一種透着深棕色的柔軟的色澤:“林醫生,電療之後,那些事,我好像不大想得起來了……至少,只要我不去想,它們就不會再困擾我。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就像隔了一層紗一樣,只要我不去看,就什麼也看不到。”
林揚在心底忍不住長嘆,她其實白洛遙差不多年歲,可是此刻,忽然覺得她像是自己的妹妹,她在旁邊看着,明知她入了歧途,明知她這一步跨出去,很可能就此粉身碎骨,卻偏偏不能大聲的喊出來。這一杯鴆酒,看着她慢慢的飲下,自己卻實在無能為力。
於是最後只能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語氣艱澀:“你要有心裏準備。那些東西並不是真的不在了。昨晚的治療……只是給你遮了一層紗,總有一天,霧氣會散開的。”
她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我知道。”唇畔的笑分外的濃烈,像是盛極而放的花朵,無一處不透着驚人的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其實那個笑回憶起來,給了林揚驚心動魄的感覺,彷彿是看到繁花烈焰後的一場虛無縹緲,她竟微微分了神,沒聽清李之謹在説什麼。最後抱歉的笑笑:“你説什麼?”
“我想見她。”
林揚點點頭:“好,我幫你問問她。”她站起來,“恐怕這幾天不行,她的病情還有反覆。等到穩定了,我會告訴她。”
李之謹抿着唇,點了點頭。
木頭架子上還擱着今天的報紙,她望過去,想起了什麼,淡淡的問:“你看了今天的報紙沒有?”
有凝重的神色頃刻間覆上了這張英俊的臉,李之謹靠回了沙發的椅背,語氣中有一絲波瀾不驚的涼淡笑意:“我在等着看他怎麼收場。”
林揚輕輕喟嘆了一聲:“是啊。他那麼個人……做出的事……”
李之謹不輕不重的截斷她,語帶微笑:“這世界上,沒有人都會為了愛情發瘋到那種程度的。”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林醫生,我勸你不要那麼早下定論。”
林揚愕然,傻傻的看着,又回味不過來,只能説:“什麼?”
他斂去了笑,淡淡的搖頭:“沒什麼。”
阿姨關上門,又走過來,小聲的問他:“晚飯準備好了。”
展澤誠點點頭,她是怎樣失魂落魄的走開的,其實他一一看在眼裏。那個從小像是洋娃娃的小妹妹,一步步的成了今天的樣子,他有些倦漠的想着,搖了搖頭,想要上樓。才跨了一步,就愣在那裏。洛遙並沒有在房間裏休息,站在樓梯轉彎的地方,看着自己。那是一種古怪的神氣,似是悲憫,又像在追憶,或許……還有一種嫌憎,就這麼看着他,可心思分明又不全在他身上。
他幾乎是快步衝上去,立在她身側,問她:“怎麼出來了?身體不舒服麼?”
他的手輕輕觸到她的肩胛,還沒有把掌心放上去,她的身體就像是觸到了烙鐵一樣,輕輕後退一下。
展澤誠的臉色剎那間蒼白下來,那隻手停在了半空中,既不敢再接近,卻又不忍離開,有什麼東西掠去了自己的呼吸,只是覺得透不過氣來。
她的眼珠如琉璃一般,清澈透明,淡淡的看着自己,彷彿真正清醒過來。
他屏住呼吸,在等她説話,或許只等了一秒鐘,可是於他,卻不啻於萬世萬劫。
“你……為什麼對她這麼狠?”洛遙的聲音有些恍惚,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在説誰,或者是説什麼,記憶如此遼遠,那個她,或許是剛才那個女孩子,也或許是很久很久之前那個人,坐在醫院裏,數着他的步子,等他回頭。
“她心裏一定很難受。真的是難受……展澤誠。”她喃喃的説,一點點的靠近她,雙手環住他的腰,又將頭靠在他肩膀的地方。
他的身體還是僵硬着,似乎沒有回過神來,素來的冷靜自持,在她靠過來的時候,化作懼怕後的虛脱。片刻之後,他伸手用力攬住她,吻她的額角,“我馬上向她道歉,好不好?對不起……”
他輕吻了一下,又一下,卻只是覺得不夠。她的剛才的退縮和逃避,那種眼神,他幾乎以為她回到了從前了……那種驚懼彷彿從稀薄的空氣裏鑽出來,向自己逼近,無處不在,這才覺得後背都是冷汗,心裏開始苦笑,這樣的忐忑,究竟還要持續多久?
林揚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吃飯。她甫一坐下,洛遙微笑的給她夾菜:“林醫生,今天外面的天氣很好。”
“嗯。洛遙,我見到李之謹了,他想見你。”林揚條件反射一樣看了展澤誠一眼,可他只是在吃飯,連最細微的表情都沒有表露出來。
洛遙點點頭:“好。”
他極體貼的給她舀湯,又問:“什麼時候出去?我給你安排車子。”
洛遙眉眼彎彎的笑:“明天吧。林醫生,你們在哪裏見面的?”
林揚隨口就報了個地址。
隔了很久,似乎一直喝完了那碗湯,她才靜靜的抬起頭:“哦,那裏啊,我知道。”洛遙安靜的放下碗筷,側頭望向展澤誠,“是你特意為我開的,是不是?”
林揚低頭在吃飯,心底尚有些驚訝,可是沒有抬頭,如今她也知道,那個人為她做任何事,都不會再驚詫到自己了。
展澤誠的目光中全是晫耀的光亮,他回望她的眼神,似乎在心底仔細的描摹她此刻的模樣,一絲一毫,儘量不出一點的差錯。最後,握住她的手,低聲説:“你都知道。”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洛遙的眉梢輕輕的挑起來,用不可思議的語氣回他:“我知道的。”
林揚有些不知所措的轉開眼神,這樣的氛圍裏,她只覺得自己是多餘的,那麼漂亮的兩個人,那麼甜蜜契合的場景,她卻彷彿在看水中的倒影。似乎只要有誰輕輕一觸,或者低垂的柳枝淺淺一拂,就會煙消雲散。
最後只記得提醒她:“吃完了休息一會兒,我們還要做一次治療。”
展澤誠的聲音很適時的貫穿了這個空間,帶了明顯的不悦:“為什麼還要做?她恢復得很好。”
還沒等她開口解釋,洛遙輕輕掐了一下他的手,制止了他,柔和的説:“好。我知道了。”
“你放心,這一次不會再有不適感。只是穩固下療效而已。”她淡淡的轉向展澤誠,“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林揚推門進去的時候,眼前的畫面讓自己頓了一頓。洛遙換了睡衣,安靜的靠在牀上,就着展澤誠的手在慢慢的喝水,又皺眉問他:“什麼藥?”
那個男人明顯有一瞬間的怔然,似乎説不出話來,可重新開口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平靜:“安神的,林揚吩咐的。”
她“哦”了一聲,閉了閉眼睛,躺下去:“我準備好了。”
他微笑的去撫了撫她額頭上的散發:“好,我去讓醫生進來。”
直到站起來,他才看見林揚站在門口,皺着眉,不動聲色的打量着自己。
“你給她吃什麼了?我不記得我關照你照顧她吃藥。”
展澤誠回身看了一眼關得很嚴實的房門,面無表情的走開幾步,“你可以進去了。”
她嚴厲的看着他,抿緊了唇:“那是什麼?”
“我問過汪醫生,避孕的藥物不會影響治療。”他平靜的説,“還有什麼問題?”
她看見他的手指蜷曲起來,握成了一個拳頭,就在身體的一側,捏得很緊。這個年輕的男人有着一雙很漂亮的眼睛,此刻一動不動的注視自己,她看不出任何情緒和波瀾,只是覺得害怕——只是出於心理醫生的直覺,她知道那些平淡之下,他正在用驚人的意志自控情緒,彷彿下一刻,絕望和失落就要潰堤。
林揚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説話也斷續起來:“為……為什麼?”
“你看不出來麼?她在自欺欺人……我陷得深沒關係,可她不一樣……我不能讓她更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