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澤誠的説明很簡短,下邊卻已經起了數次騷動。閃光燈依然不停的此起彼伏,已經有記者離開了席位,擠在保安允許的、離他最近的地方,彷彿那樣就可以得知更多的消息似的,舉着手要發問。
現場一片嘈雜,彷彿是滾沸的熱水,那些燒開的水泡一個個的泛起,又破滅,永不止歇的起伏。
展澤誠依然坐着,指尖輕輕的互抵着,似是在出神,又像在等待,直到聽到場下麥克風的聲音響起。
“感謝展先生給我一個提問機會。我的問題很長。首先,針對現在易欽集團的公關危機事件,您剛才提到的重新修復和文物遷址的解決方案固然讓人意外和驚喜,可是三年前就拆除的寺廟,為什麼直到現在才開始進行這個方案?其次,之前新聞媒體一直在熱炒您和何氏千金訂婚破裂,投資者現在對何氏集團的信心降到最低點,您對此的看法是?”
很長的問題,卻條理清晰、邏輯明快。人羣立刻安靜下來,人人緊盯着展澤誠,這兩個問題,確實問出了人人想要知道的後續關鍵。
“之所以選擇三年後重建,是因為之前的條件不成熟。相信各位已經知道了,這是西山開發的二期工程,已經籌備了整整兩年半的時間。也就是説,雲初寺的重建工作,集團已經準備了兩年半的時間。從選址、到原有建築的保存工作,我們邀請了最頂尖的學者和工作團隊,計劃報告也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準備的。至於首期開發的拆除工作,也是取得了政府相關部門的同意和許可的,並非像外界所説的強行拆除。”他頓了頓,“至於第二個問題,其實算是私事。我只想簡單的説一句,我和何小姐的婚約,因為個人原因,已經取消。何氏集團和易欽一直以來都沒有直接的合作關係,對於目前的何氏的財務危機,我不方便發表任何的看法。”
台下的相機咔嚓聲重又響起來,捕捉到峻傲英俊的側影和深藏不露的眼神,還有人在大聲的喊出問題,可他掉頭離去,直到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抱歉各位,展先生的時間很緊張,如果還有問題,我們集團會統一發出聲明。謝謝支持。”
……
那些喧雜已經不再影響到他。展澤誠心無旁騖的看着手裏的資料,直到小李第三次出聲提醒他:“展夫人已經是第三次打電話來找。”他皺眉,頭都不抬,“説我在開會。”
“還有,半山宅子有電話來。”
他倏然抬起頭來,目光裏有奇異的光亮。
“説是那位小姐今天走的。還留下一些衣物,問您該怎麼處理。”
那絲光亮慢慢的熄滅了。意識的深處,依然是無邊無際的海,墨藍得近乎發黑,他用最隨意的姿態,藏起了內藴的種種漩渦和情感,平靜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從飛機的窗外望出去,薄薄的幾片雲絮遮不住廣袤而遼遠的黃色大地。耕田大片大片的連在一起,溝壑錯綜厚重。被凝凍成冰條的長河如同烏金的鐵塊,橫亙這片高原,彷彿是民族的利器,在陽光下泛着內斂卻不失鋒鋭的光芒。
這是一片迥異於江南的靈秀娟美、沉澱下了厚實魂靈的山水。這也是一座叫人驚歎的城市。秦時如狼似虎的生機,唐代百川歸海的活力,它見證和承載了這個民族最熱血而蓬勃的歷史。彷彿屏障,又像是楔子,抵近了華夏一族靈魂血脈最遠、卻又最深刻的地方。有它在,這麼多的後裔子孫心底,總也還有一直不曾抹去的榮耀、和堅直不曾垮下的脊樑。
飛機將在十分鐘內停落在西安,空姐開始提醒乘客繫上安全帶,洛遙手裏握着紙杯,出神的看着窗外,因為氣流的原因,機身一個顛簸,幾滴水濺出來,落在手背上,燙得有幾分奇妙的癢痛。她即將進入這個陌生、卻又心心念唸了很久的城市,只是覺得輕鬆。彷彿背後那個世界短暫的被拋下,沒有糾葛,沒有愛恨,什麼都沒有。
前邊的頭等艙裏空空落落,空姐站在兩側,笑容温和美麗,語氣柔和的送客。她在乘客中間,慢慢的往前走,正要出艙門的時候,神差鬼使,又往後看了一眼。那個人靠着寬大的椅背,專注的看着她,那雙眼睛亮得可怕,又露着淡淡的迫切,彷彿已是等待了千年
洛遙站在那裏,停下腳步,一時間不知道是該露出微笑,或者走到他面前招呼。因為擋了路,空姐委婉的喊了她一聲:“小姐。”
洛遙不再猶豫,轉了方向,走到李之謹面前:“你怎麼在這裏?”
他依然坐着,領口的地方解開了一顆釦子,那件咖啡色的棉布格子襯衣看起來很柔軟。彷彿沒有聽見她在詢問自己,李之謹慢慢的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側的左手,掌心熱得驚人,而他的聲音低沉:“你答應了林揚説要見我的……我一直在等。”
這樣炙熱的温度,洛遙忍不住就要掙開。可他沒有給她任何掙脱的餘地,手指彷彿是要禁錮住她的靈魂一般,牢牢的扣住,將之前的話續完:“既然等不到你,就只能出來找你。”
她使勁的睜着眼睛看着他,彷彿打量一個陌生人。她不認得這樣的李之謹。之前的他,總是温和得像是一杯暖手的茶水,眼神和動作,從來不曾這樣霸道和執着。於是失神良久,才慢慢的説:“我沒有刻意躲你。這次出來,是因為工作。”
有淡淡的笑意浮在了眼角,他緩緩站起來,依然牽着她的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我卻是刻意出來找你的。”
洛遙在前台取了房卡,和李之謹一道走進電梯,他孤身一個人,連行李也沒有,輕鬆的靠着電梯,仰頭看着跳動的數字,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明天會去華山,在山上住兩天。”
“華山?我也去。”他順口接上一句,“你去哪裏,我就跟着去。”
房卡插在門鎖上,綠燈亮了起來。她的手扶在把手上,卻轉不下去了。
李之謹探過身,手心覆在她的手上,微微用力下壓,替她把門打開,輕輕笑了起來:“既然是去爬山,那麼好好休息。”
這句話掠着她的鬢角而過,撩起髮絲幾縷,他的氣息怡然,又從容不迫的放開她:“洛遙,相信我,重新愛一個人,不是一件難事。”
晚上坐在熱鬧的回民街小巷裏,服務員吆喝着拿上了大把的涮毛肚,色澤粉嫩,麻醬的香味彷彿在剎那間就哧溜到了鼻尖,勾得人胃口大開。點了酸梅湯和炒河粉,最後又加了一份羊肉泡饃呢,或許是味道太好,兩個人都忙着埋頭吃東西,連話都不講,只是最後不約而同的站起來,相視一笑,吃完整整的一桌美食,飽得連一口水也喝不下了。
早春的西安還有些乾燥的涼意,古城被如黃金般色澤的燈光裝點着,卻並不同於別處金碧輝煌的俗氣,隱然是帝王之都的煌煌風範。
順着鐘樓鼓樓熙攘的人羣往賓館走回去,喧雜聲似乎給兩人之間樹起了無聲的屏障。也可能是她的小心翼翼,或者是他的刻意沉默,認識了這麼久,從未有過如此刻般的拘謹。
李之謹手插在衣兜裏,放緩了腳步,終於還是説:“是我給你壓力了麼?”
洛遙否認:“沒有,我只是一直在想你説的那句話。”她喃喃的重複了一遍:“重新愛一個人,不是一件難事。”
他緊緊的盯着她,抿着唇,凝神屏息,等她的下一句話。
可是洛遙只是搖了搖頭,略有些捲曲的髮尾在背後輕輕的拂過,又沉默下來。
他抬手抓住她的手腕,目光裏有爍人的光澤,又像是一種無聲期待,語氣卻是淡淡的:“你怎麼説?”
白洛遙掙開,輕描淡寫:“不怎麼説。你回不回去?明天會很累。”
“白洛遙,你要是不説清楚,只怕我會更累。”他的眉宇輕輕皺着,又舒展開,“簡單的一句話,就説你會努力試試,行不行?”
洛遙穿的是一件淡紫的開衫,裏邊的襯衣輕薄而柔軟,頸間的肌膚被月色清淡的一掃,光華如玉。他微微有些炫目,於是不再開口,只是在等。
“你……這是愛我?”洛遙再開口的時候,無聲的笑起來,眉眼皎潔,“是不是?”
李之謹愕然,愛或者不愛,這個詞在舌尖翻滾,卻又因為太過錯愕,沉沉的問了句:“什麼?”
“你是愛我麼?我想問這個問題很久了。”洛遙抬手將髮絲掠回耳邊,目光遙遙投向了鐘樓,那邊有渾厚悠揚的金屬撞擊聲穿越了濃濃夜色而來,“如果你不愛我,那麼我就沒有必要回應你。如果你愛我……我想,你放棄我,再重新去愛一個人,會比要我做到那樣簡單得多。”
鐘聲繚繞在耳側,彷彿那是天地間最能滲透進靈魂的一種自省。
李之謹嘴角還帶着笑,卻不掩苦澀:“這算是拒絕麼?”
洛遙微微歪着頭,眸子一動不動的盯着他看,最後微帶狡黠的眨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那麼,他是愛你麼?三年前拆了雲初寺,如今又重新拿來炒作——這些你到底心裏清不清楚?”
這一次,她終於斂去了輕笑,悵然望着人流如水般在面前滑過:“是啊,他這樣一個人……我都知道。”她都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他會利用哪些機會,他要去做的那些事,他一直任性的要讓自己等他。
可這麼悠遠的一生,等或不等,會是什麼結果,早就不用在意了。
他一晚不曾睡好,天邊微亮的時候就起來了。開了窗,又拆了一包煙,只是含在嘴裏,煙絲的味道很淡的一陣陣泛上來,又彷彿沒有似的,深淺不一的就鑽進了嗅覺和味覺之中。他想去敲她的門,可是太早,或許也不急在這一時之間。對於她的問題,他想出了答案。只差一個機會可以面對面的告訴她。
光線慢慢的落進屋子裏,他站起來,去隔壁敲門,良久,卻沒人回應。李之謹隱隱猜到什麼,大步回到前台。小姐查了查時間,語氣不無抱歉:“這位小姐今天很早的時候退房了。不過有件行李還寄存在這裏,説是過兩天還要來取。”
執意追隨着她而來,卻不想只是須臾之間,就錯過了那樣一個機會。他“哦”了一聲,在大廳的沙發上坐下,又望向大街上。不過一夜時間,似乎天氣又冷肅下來,外邊的風似乎極大,行人們裹緊了風衣,腳步匆匆。他看見賓館的服務員正在往告示牌上換上新的訊息:今日起本市大幅度降温,各位旅客進出請注意加衣。
有客人從屋外進來,一邊抱怨:“外邊可真冷。”他的心底微微一緊,這樣的天氣,她出門的時候,會不會有一絲猶豫?
明明知道面對的嚴寒和酷冷,卻還是義無反顧。她沒有給展澤誠的,一樣沒有給自己。
春天的天氣總是這樣,忽冷忽熱。延綿了一季的寒冷,總也不願意就這麼柔順的退出舞台。到了山區,才發現突如其來的降温,已經讓西嶽蒙上了皚皚白雪。温度看起來不會高。幸好洛遙穿的衣服也算厚實,揹包裏也有好些高熱量的乾糧。
儘管做足了完全的心理建設,下車的時候還是覺得冷,涼風刺骨,洛遙忍不住戴上風帽,覺得這樣的山景實在出人意料。
華山真是不枉以險峻聞名。觸目之處無不風景壯麗,□的岩石層大多光滑,在山風和清嵐中透着蒼白,卻又無聲無息的鑽出了青翠的蒼柏,牢牢的攀附在巖間。
乘着索道一路往上的時候,腳下的驚心動魄總是不禁讓人懷疑頂上那根細細的繩索究竟有多牢靠。一同乘坐的還有幾個年輕人,個個比她興奮,趴着玻璃往下看,又不停的尖叫讚歎。洛遙半閉上眼睛,或許因為上升得太快,多少有些耳鳴不適。
眼看北峯近在眼前,挺俊如劍的山崖似是將脊樑露在了遊客面前,洛遙忍不住站起來遠眺——只是剎那間,吊廂猛烈的一顫,她跌回了座位上。
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時間凝滯在這一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原本窗外緩緩移動的景色彷彿是被卡住的電影膠捲,一切都停住了。
狂風疾卷,大片的雪花落下來,彷彿是老天爺忽然任性,耍了個脾氣,執意和人們開個玩笑。
腳下是萬丈深淵,洛遙知道這個索道高達八百米,而此刻,她所在在吊廂,和整整一條索道上的其餘十數個吊廂一起,就這麼晃晃悠悠的掛在鋼絲上,停止了運行。
又是劇烈的一顫,這一次,吊廂往前挪了半米的樣子,終於再次停了下來。
除了洛遙之外,還有五個年輕人,彼此面面相覷,有個女孩子顫顫巍巍的站起來張望了一眼,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團恐慌。
人到了這樣的絕境之下,大約才會真正的明白生死的意味。
往事彷彿是流水,在腦海裏流逝而過,點點滴滴,以一種奇蹟的清晰在腦海裏排列組合。他在風雪交加的時候來找自己,一臉冰冷的要求重新開始;他孩子氣的説自己迷路了,髮絲蹭在自己的頸間,有些發癢;他在春雷炸響的時候,抱着自己,低聲讓自己不要害怕……洛遙動了動被凍得僵硬的手指,忽然瘋狂的在包裏開始尋找手機。
早上為了躲開李之謹,她刻意關了機。熟悉的開機音樂傳來的時候,手機畫面令人不安的一閃:電量不足。
她撥那個號碼……只是想和他説上一句話……哪怕這會是她可以説的,最後一句話。
等待的那一刻足以叫人發狂,可終於還是接通了。她聽出那個聲音有着淡淡的驚喜:“洛遙?”
微晃的吊廂,呼嘯的山風,此刻都不存在了。她的世界,只有這個聲音,隔了數千裏,令人安心的在問她:“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