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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章

    許佳南無力的蜷縮在寬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彎下腰,體貼問她還需要什麼服務。她只覺得冷,於是又要了一牀毛毯。

    她將自己裹得緊緊的,努力不去想臨行前的羞辱,三萬英尺的高空讓人覺得平靜。她本以為會失眠,卻很快的、迷迷糊糊的睡着了。醒來餓得受不了,飛機餐也變得可以忍受,她甚至要了一杯葡萄酒,一口灌下去,接着再睡。

    什麼夢都沒有,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讓自己陷下去,從前覺得這樣難熬的十多個小時,這一趟旅途,卻宛如一瞬。

    飛機即將降落,空姐温柔的喚醒她,佳南摘下眼罩,聽到斜後方有人笑了起來:“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還有些難以適應此刻的光線,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個年輕男人,穿着一件極休閒的棉布襯衫,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又抬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錶説:“我算過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你都在矇頭睡覺!”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佳南卻沒有笑,只是靜靜的轉過頭,拉開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幹什麼?”那個男人很不識相,繼續輕鬆的搭訕,大有她不答話,他便不罷休的架勢,“旅遊?探親?”

    “旅遊。”她終於簡單的回答他,接着繃緊臉,“對不起,飛機降落的時候我不喜歡説話。”

    “哦,這樣啊。”襯衫男悶悶的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説什麼了。

    飛機急速的下降,耳膜中有奇異的鼓脹感,許佳南緊閉着眼睛,莫名的生出一種安全感來。她……終於到了一個,沒有他無處不在的痕跡,也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了。

    許佳南第一次來到羅馬,這裏的冬季遠比翡海來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條圍巾似乎足矣。

    石板鋪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築,遠處教堂哥特式的尖頂高高聳立着,直刺雲霄。而行人們歡笑着彼此搭着肩膀,走向不遠處的廣場,這個城市發生着某種改變……正逐漸變成狂歡的樂土,彷彿千年前的鬥獸場。唯一的區別,大約是現代文明的酒精、香水、奶酪掩蓋起了人獸搏鬥時的血腥和塵土。

    她走在街上,此刻是下午兩點,正是羅馬人用餐的時候。她隨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單,要了一份cima。最後菜端上來,其實就是牛肉卷,裏邊胡亂塞了一些蔬菜、雞蛋和幹奶酪之類的東西。她食慾並不見得如何的好,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飲一杯濃縮咖啡。她還是難以適應這裏的咖啡。卡布基諾倒還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臟就會不受控制的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興奮劑。

    又這樣漫無目的地過了大半天,她最後招來侍應生,要結賬買單的時候,佳南愣在那裏,半天説不出話來。

    包上被劃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機,錢包,護照……什麼都不見了。她孤身一人,頓時傻了眼。

    侍應生聳了聳肩,有些憐憫的説幾句意大利語。她呆呆的回望他,一臉茫然。

    接下來該怎麼辦。是要去警局嗎?或者去大使館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時候去美國找陳綏寧,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妝包護照手機一股腦兒的往他的揹包裏一扔,什麼都不用再操心了。

    他不要自己了,而她還是在原地踏步,依舊什麼都不會。

    許佳南臉頰上忽然一涼,難以剋制的,眼淚滾落下來。

    “嗨,這麼巧嗎?”

    熟悉的漢語,許佳南彷彿抓住了一個浮木,有些急迫的抬起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探究:“你怎麼了?”

    是飛機上的襯衫男。

    她抹了抹眼淚,有些語無倫次:“錢包被偷了。”

    襯衫男同情的看着她,十分大方的先替她將錢給了,然後和那個侍應生交談了幾句,一把拉起她説:“走吧。”

    “去警局嗎?”

    他沒説話,腳步卻很快,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她茫然的跟着他,直到在一個垃圾桶前停下來。襯衫男掀開蓋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無所獲;他也不氣餒,直到將這條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終於在最後一個裏撈出了一本護照,和幾張信用卡。

    “你的?”他洋洋得意的翻開,“許佳南?”

    “是我的!”佳南幾乎要跳起來,她感激的看着襯衫男,忽然發現,這個男人長得挺順眼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彷彿是一個邊打工邊旅遊的大學生。

    “還你。”襯衫男大方的遞給她,順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國的柏林?”

    “很好記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許佳南真心實意的説,“真的謝謝你。”

    “聖經裏有句話説,‘祈求,就給你們;叩門,門就為你打開;尋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説得嚴肅認真。

    “可是你怎麼知道會在垃圾桶裏?”

    “因為……羅馬的賊就是這樣。偷錢偷現金,不過護照信用卡他們用不了,何不還給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慣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還認識一個朋友,那個賊很好心的把他的包裏自己用不着的證件全都寄還給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

    “還有,背這麼闊氣的包,賊不偷你偷誰?”柏林扯了扯那個已經裂開大嘴的雙C包,“出門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的一起結伴逛起了羅馬城,柏林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熟門熟路,他帶她去帕賽大街的帕斯酒吧。這個酒吧享譽當地,許佳南也曾聽同學提起,可從沒進去過。他帶她到一個窗口位置坐下,侍應生有着妖嬈的褐色長髮,眸子是灰色的,異常熱情的送上菜單,親熱的和他打招呼:“estai!”

    他笑着向許佳南解釋:“每次來羅馬都會來這裏吃飯,小牛肉很不錯。”

    菜很快的上來了。鮮嫩嫩的小牛肉,佐着微醺的清酒,黃油融成了汁,澆在最上邊。種種香味錯綜在一起,鼻尖輕輕一嗅,就覺得美妙無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羅馬洋薊和蘆筍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製的醬料一中和,無比的妥帖。許佳南吃了幾口,聽見柏林在問自己:“下一站去哪裏?”

    許佳南頓了頓,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只是撥了撥大杯的啤酒杯把兒,閒閒的往後一靠:“你去西西里嗎?”

    “如果不去西西里,根本不能真正的認識意大利。因為西西里是一切事物的線索。”他望着窗外,微笑着説,“這是歌德説過的一句話。”

    “你一定是學文學的。”

    “猜錯!這頓飯你請——你的卡還能刷吧?”柏林懶懶的説,“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第5章

    因為本就是毫無目的的瞎逛,許佳南便同意了柏林的建議,翌日,兩人一道出發去西西里。

    坐在出租車上,浮光掠影的看着這座城市,羅馬的清晨十分靜謐。此刻沒有喧囂,沒有人聲——確切的來説,除了冷清,什麼都沒有。因為攏着淡淡一層薄霧,像是一位尚在淺眠的美女。

    車子沿着河流開過,嘎嘎的老鴉被驚起,柏林忽然説:“這是台伯河。”

    這條河流寧靜和緩,在半明半暗的天氣中,彷彿是翡翠瀑流。台伯河或許沒有塞納河一樣聞名,可這條河流,在中世紀的時候,無疑曾經灌溉起輝煌的基督教文明,也盪滌清掃了所有對教皇不利的異端信徒們,他們的屍體從上游飄蕩下來,作為威懾,警示着還活着的人們。

    他説完又抓了抓頭髮,半是認真的對她説:“你有沒有覺得,免費得了我這樣優秀的導遊,你該知足的笑笑,而不該擺出這樣我欠你五百萬的表情?”

    佳南啞然失笑:“好,我會努力。”

    他半是認真的端詳她,讚許説:“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飛機降落在上西西里島。

    車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馳,一路晃過去的,有巴洛克風格紀念碑,晾滿男人女人衣服的貧民窟,巨大石塊壘堆而成的或華麗或樸素的教堂。建築物的空隙之間,有大片的叢林和植物。檸檬樹,棕櫚樹,不知名的野花鋪滿山丘。城市隨處可見的是廢棄的工廠和住房。若是在別處,難免讓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這裏是西西里,頹喪倒塌的鐘樓,寞落獨立的教堂,這一切就變無比的自然起來。

    柏林穿着棉布襯衣,帶淺色揹帶的煙灰色便褲,隨意自然的套了件厚夾克。風從出租車的縫隙間落進來,把許佳南的長髮被風吹得有些肆無忌憚的張揚。她轉頭看着窗外,於是有幾縷就落在他的臉上,微癢。

    他忽然有些衝動,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的纏繞上一束。

    這個念頭像是一陣輕風,一掠而過,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過《教父》沒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麼,微微低下頭,卻答非所問:“西西里島上還會有黑手黨麼?”

    “教父的第三集,發生在美國。”柏林不以為然,“早沒了。”

    許佳南笑了笑,側頭看見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錯落,碎滿一地。她慢慢的説:“是這樣啊。”

    儘管早就知道黑手黨組織在這個地方早已狡猾的銷聲匿跡,西西里展示給世人的也是一派寧和的景象,可許佳南怎麼會忘記那些場景呢?

    畫面裏,男人們的臉頰繃得微緊。上一秒在熱烈的舞會中擁着女伴,身姿旋轉;下一秒彈夾裏已經填滿了彈藥,蓄勢待發。

    畫面外,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柔軟的沙發裏;她説馬龍白蘭度好帥,他卻將她的臉掰過來,很深的吻下去,然後微微離開她,帶着笑意説:“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的轉開眼神,她只是頹然的發現……直到此刻,自己竟然還做不到——恨他。

    車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條大道邊停下。

    柏林指着一家餐館:“你會喜歡這裏的甜食。”

    西西里的美食風格就像整座島的氣質一樣,混合着各種特質,卻又是獨特的,叫人難以忘懷。魚子醬十分鮮美,金槍魚和扇貝的拼盤口感也鮮滑,而最後的冰淇淋餡餅——想必沒有一個女孩能抵擋這樣的誘惑。

    從西西里島另一端的埃特納山運來的雪,檸檬汁和咖啡,調製在一起,酥軟清涼,有一種甜潤如蜜汁的口感從舌尖滑開。柏林看着她吃完滿滿的一份,嚴肅的説:“你確定你消化了麼?”

    “呃?”

    “因為我們要去一個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諾女修道院。

    外邊熱烈歡快的陽光,絲毫無法將温暖滲透到這裏。這個女修道院聞名於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對這裏的歷史似乎瞭如指掌,侃侃而談,還不忘回頭安慰她:“其實不可怕。”

    兩側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着生前各式各樣的衣物,綢緞有些碎裂,禮帽也斜斜垂掛着,他們靠着牆壁,擺出姿態各異的動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聲音順着長長的走廊往後邊傳來,像是有迴音似的:“走在這裏,會覺得其實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麼一點兒。我們在看他們,誰知到他們是不是在看我們呢?”

    許佳南忽然在一個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頭,若有所思的看着裏邊那個才兩歲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勢,一隻手枕在頭下,彷彿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大多數的時間裏,他都在沉睡,大概偶爾會被遊人的腳步聲打擾。或許他的靈魂已經漂浮在半空之中,依舊帶着純真的幸福俯瞰這個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已經化成一灘血肉了。

    她忽然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長長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里下午的陽光之下,許佳南才慢慢剋制住了顫抖,她想起柏林的話,“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麼一點兒……”

    是啊,她品嚐過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陳綏寧給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沒事吧?”

    “你殺過人嗎?”許佳南有些突兀的説,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臉頰上是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呃,難道你殺過?還是説我一直在和一個殺人兇手結伴同遊?”柏林有些不相信的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學着他的樣子,將雙手插在口袋裏:“我隨便問問。”

    柏林漸漸收斂起唇邊的笑,只是探究的看她幾眼,最後移開目光,伸了伸懶腰,答非所問説:“真想就這麼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麼?”佳南側頭看着他,心中莫名的產生一絲依戀。

    柏林卻不答:“你呢?”

    “我不急着回去。想去北歐看看。”許佳南有些悵然。

    “去看看極光吧!”柏林並不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難過,依舊興致勃勃的説,“至於我們,回國還是能見面的吧?”

    “當然!”她笑眯眯的説。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旅人,他們出現了一瞬,繼而離去,然後會有新的人出現,沒什麼好難過的。

    許佳南獨自踏上行程的時候,她這樣勉勵自己。

    她並沒有刻意的去計算自己旅行的時間,可當自己風塵僕僕的趕到荷蘭時,已經不像是初來的時候了。那時候她蒼白、脆弱,而現在,膚色比之前黑了許多,看起來卻健康了。她可以熟練的用不太純熟的英語在小鎮上的集市買香檳玫瑰,也能面不改色的吃下原本極討厭的法國羊奶酪。

    而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認識的那位新朋友。

    荷蘭是梵高的故鄉,風車和鬱金香之國。佳南從荷蘭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出來,接到了國內的電話,算算時間,那邊是深夜,這讓她覺得有一絲不安。

    打來的是沈容,他的語氣倒是很冷靜,先問了問她在哪裏,接着説:“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還是早些回來吧。”

    許佳南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太瞭解自己的父親,家裏是有保健醫生的,他這麼好強,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撐不下去,絕對不會放下工作住院。更何況這個電話是沈容親自打來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的問是什麼病,嚴不嚴重,沈容只説是輕微的中風,她也不必太過擔心。

    “我馬上就去訂機票回來。”

    機票是在酒店幫訂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來覆去的一直失眠。翌日起來,天氣忽然變得糟糕,連太陽都不再露面,她坐出租車直奔阿姆斯特丹機場,這個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場風暴即將襲來。

    趕到機場,才發現候機廳擠滿了人。

    電子屏幕上滾動着航線消息,因為冰島火山的爆發,數條航線暫時關閉。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聲,擠進問訊處,疲倦的工作人員正一遍遍的重複着“抱歉”,她又從人羣中出來,看到機場的一角,工作人員正在大批大批的運進行軍牀,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的位置,於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開了電腦。

    就連國內的門户網站,也都不遺餘力的報道着這條新聞:歐洲空中交通癱瘓,遊客被困在機場,而航線恢復遙遙無期。

    大使館的電話永遠是佔線,網上的消息雜亂無章,有人説三天之內航班開始恢復,也有人説起碼半個月,她甚至一條條的查了各國機場的航班,無一不是停飛。

    許佳南焦躁的站起來,想去衞生間洗臉清醒了一下,眼光卻忽然掠到了一條小小的滾動新聞上。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還是控制不住的點開了。

    他也在歐洲麼?

    許佳南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混亂,是蜜月?

    “OME首席執行官陳綏寧先生於前日抵達歐洲,將與數家科技公司簽訂技術轉讓協議……也有消息稱,陳先生對於購買剛剛掛牌的某歐洲老牌勁旅十分感興趣……”

    那種陌生而遙遠的依賴感倏然間又泛了上來,儘管這讓她沮喪,也讓她覺得羞恥,可是此刻,她無比的想念很久之前……那個叫自己覺得無所不能的男人。

    在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前,她已經點開一個郵箱,輸入用户名和密碼,然後,意想不到的,頁面轉跳成功。

    有數秒的時間,佳南覺得暈眩,旋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細想了——或許是他忘了更改密碼,又或許他完全不在乎。

    殘存的理智與驕傲讓她迅速的關掉了頁面,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撥大使館的電話,一遍遍的告訴自己,許佳南,你必須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陽隱在雲層之後,逐漸的落進海的盡頭,撩人的煙霧亦漸漸的轉為深沉的煙灰色。陳綏寧站在落地窗的後面,眯起眼睛看着這一切。

    剛剛簽完合同回來,他似乎只休息了片刻,助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陳先生,有人進去了存檔您行程的郵箱。”

    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密碼的人,只有兩個人。那時她很黏人,無時無刻的想知道他在何處,於是他毫不保留的與她分享行程。

    “嗯。”他將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陰沉。

    “要更改密碼麼?”

    “不,暫時不用。”修長的手指將領帶鬆開,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並沒有多問,匆匆記下來,又問,“和您確認一下,明天的行程是去芬蘭……”

    “哦,這個推遲到……”陳綏寧思索了一下,慢慢的説,“先推後吧,我還要在這裏呆上兩天。”

    放下電話,陳綏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漫不經心的瀏覽着郵件。隔了片刻,他饒有興趣的打開了郵箱,十分耐心的敲下一行地址,然後發送。

    闔上電腦,陳綏寧唇邊的笑帶着淡淡的薄涼:“我很期待在這裏見到你……許佳南。”

    第6章

    凌晨,國內一個“病情加重”的電話終於讓許佳南徹底陷入了絕望之中。她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機場,哪怕扯光了每一根頭髮,還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麼事,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

    落水的人總是會毫無意識的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無用處。許佳南紅着眼睛,手指顫抖着一個個輸入密碼,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查看到最上邊一條郵件,那個地址……離自己並不遠。

    是老天在幫自己……還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能幫上忙麼?或者……假如他可以,他願不願意幫忙?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深思了,筆跡潦草的抄下了那條地址,然後拖着行李,艱難的在人羣中穿梭,直到出了機場。深厚的雲層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並不算好找,許佳南最終趕到的時候,哪怕是火山灰都無法遮住天明時分的光亮了。

    在機場擠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有,從出租車上下來,腳步都有些虛浮。佳南微微仰頭,唇上沾到了一絲濕潤的涼意。她裹緊了風衣,低着頭,一步步的走到緊閉着的黑色鐵門邊,摁響了可視門鈴。

    很快有人回應她,彬彬有禮的:“請問您找誰?”

    許佳南簡單説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意,對方頓了頓,依然極有禮貌的説:“陳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時候是不允許有人打擾的。或者您下午再過來吧。”

    此刻的許佳南很難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許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真的在這裏;又或許……還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來求他幫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驕傲……和父親比起來,算不上什麼。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的説。

    而對方甚至沒有提到讓她進去,便中斷了通訊。

    “陳先生,外面在下雨。”

    管家這樣提醒的時候,陳綏寧懶懶的抬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嗯”了一聲。

    “新聞中説,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對健康很有害處。”

    他抬頭,不輕不重的掃了一眼滿頭花白、卻將頭髮梳理得乾乾淨淨的管家。

    “我是説……外面的那位,好像並沒有帶傘。”

    陳綏寧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慢慢走到窗邊,從二樓的這處視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門邊,倚着一道單薄的身影。她沒帶傘,便只能貼着牆壁,或許是因為冷,雙手緊緊的攏在胸前。

    “她等了多久了?”

    “三個半小時了。”

    室內的温度十分適宜,他的淺色襯衣外只穿了一件黑色菱形背心,於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單薄的人影靠着牆,正慢慢的往下滑。

    陳綏寧依舊面無表情的看着,身旁的管家冷靜的説:“先生,她似乎撐不住了。”

    “讓她進來吧。”他蹙了蹙眉,轉身離開。

    許佳南被扶進客廳的時候,儘管虛弱,神智卻很清醒。她還認得林管家——陳綏寧無論去哪裏,都會將他帶在身邊——驀然見到熟人,讓她覺得鬆了一口氣。

    客廳裏鋪着柔軟潔白的地毯,而她還沾着泥漿的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醜陋的痕跡。佳南頭一次覺得侷促起來,低聲問:“他起來了麼?”

    管家彬彬有禮的説:“許小姐先坐一下,陳先生正在和夫人通電話,很快就下來。”

    胃裏有灼燒般的痛楚,許佳南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目光只盯着腳邊巴掌般的一塊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聲由近及遠,她的手指痙攣般的握緊了濕噠噠的風衣衣角,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陳綏寧就站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雙臂攏在胸前,居高臨下的望着自己,淡淡的問:“許小姐怎麼會來這裏?”

    她深呼吸,努力的將自己想象成一具只會説話、沒有感情、不會思考的木偶,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艱難地説:“請你幫我……我想盡快回國。”

    陳綏寧挑眉,看着她血色盡失的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果然還是不問世事的大小姐。你不會還是沒看新聞吧?”

    “我知道。”佳南仰頭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露出一絲祈求,“所以……才請你幫我。”

    “怎麼?這麼急着回國,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説出這樣刻毒的話,難得薄唇邊還帶着一絲笑意。

    佳南閉了閉眼睛,有些麻木的説:“不,是我爸爸病了。”

    陳綏寧一雙黑眸深處,滑過一絲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卻只是淡淡的説:“是不是出租車司機騙了你,説這裏是大使館?”

    “我是來求你的,幫幫我。”佳南站起來,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説,“我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剛剛認識,她就是這樣拉住他的。

    他毫無反應的看着她,彷彿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這樣對我……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語無倫次的説,只覺得自己卑賤得可憐,“可是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你討厭我,恨我的話,我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陳綏寧忽然伸手,生硬用力的掰起了她的下頜,冷淡的説:“許佳南,跟着我的女人多得是,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觸到她肌膚的剎那,異常滾燙的體温讓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他似是有些嫌惡的甩開,譏諷説:“你多久沒有洗澡了?”

    許佳南踉蹌着後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電話進來,目不斜視的遞給陳綏寧:“夫人的電話。”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窗邊,語氣輕柔:“是我,什麼事?”

    這個電話不知説了有多久,許佳南的一顆心漸漸的沉下去,她悄無聲息繞過茶几,一步步的走向門口,有些可笑自己做的一切——早知如此,還不如一直在機場等着。

    走到門口的時候,陳綏寧恰好掛上電話,他眉梢輕輕一挑,一手插進口袋,幾步就走至她的身後,用很慢的語速説:“這樣就走了麼?要我幫你,也不是不行。”

    許佳南停下腳步。

    “你知道女人取悦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處卻是冷的。

    “你結婚了。”她怔了許久,才面無表情的説。

    “可是寶貝……有時候我也會想起你。”他的眼神輕挑,□裸的□,無關情感。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佳南從牙縫逼出了這個字:“好。”

    “不過我不喜歡髒女人。”陳綏寧吐出最後一句,卻是對一旁的管家説的,“帶她去客房。”

    花灑下熱水的衝擊力只讓許佳南覺得站立不穩,肌膚被燙得有些灼熱,她卻並沒有再去調試温度,匆匆的將身體、頭髮洗淨,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這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睡衣。

    絲綢的質感這樣膩滑,佳南推開浴室的門,默然注視着那張大而軟的牀,慢慢的走過去。

    坐着,還是躺着?

    她有些艱難的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躺了下去。

    屋子這樣寂靜,她不知道陳綏寧什麼時候會進來,而縮進被褥的深處讓她覺得有安全感。可她還是覺得冷,哪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她依舊開始發抖,並且呼吸滾燙。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刺過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一隻冰涼的手不輕不重的按在了自己的額上。她渾身一激靈,想到那個屈辱的“取悦”,努力的要睜開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只覺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再也睜不開,就這樣吧,她喃喃的告訴自己,會不會醒來的時候……這一切,都變了呢?

    此刻俯身下來的那個男人,專注的看着佳南蒼白消瘦的臉,他的手探在她的額上,微微一動,彷彿是要順延着柔美的線條往下。可他很快的控制住自己,將手收了回來。即便是在光線昏暗的卧室內,這個男人依然有着簡潔明晰的線條,他站直了身子,沒有泄露絲毫的情緒,離開了房間。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依然是在這個房間。牀頭櫃上放着一大杯開水,一盒藥,以及一支體温計。佳南卻手忙腳亂的爬起來,然後去找自己的手機。

    有數個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是沈容接的。

    “……手術已經做好了,很成功。小姐,不用太擔心。要是買不到機票的話,也不要着急。”

    她鬆了一大口氣,那種焦灼的感覺舒緩了許多。

    電話剛剛掛斷,林管家就敲門進來,禮貌的問:“許小姐,吃藥了麼?”

    她低着頭坐在牀邊,長髮糾結成一團一團的,形容狼狽之至,卻答非所問:“陳先生呢?”

    “陳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禮的説,“你可以將藥吃了,然後出去找他。”

    這個屋子的後面是緩緩凸起的山丘,山丘上還留下的一些建築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線灑在殘存的羅馬柱上,一根根的直立彷彿衞兵,將漫長的光影幾乎拖到了遠處。火山灰帶來的厚厚雲層,像是鉛塊一樣壓下來,陳綏寧站在這至高點上,俯瞰這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還有一陣淡淡的、類似橘樹的清香。

    他並不回頭,只是專注在眼前的景緻上,直到有一具柔軟的身體,悄悄的上前,環住了自己的腰。

    那個擁抱帶着刻意的討好,和不自知的顫抖。

    他並不推開她,只是短促的笑了一聲:“小囡,想把我從這裏推下去麼?”

    佳南搖頭,她不敢説話,怕一説話,勇氣便如指間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無處不在的羞恥感,重新的將自己充盈起來。

    “那麼你不必這麼做了。”他平靜的説,“我現在並不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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