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到了晚上,沈容開車來接她,不過五分鐘的車程,帶她去了離山莊不遠的一個高檔社區。
電梯徑直升到十七層,沈容將密碼、鑰匙一一告訴她,然後將她領進一套精裝公寓裏:“這段時間你就住這裏吧。”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解釋説:“這裏離你上班的地方近,方便一些。”
佳南打量着這套公寓,不大也不小,雖然不奢華,卻佈置得很温馨。她推門進卧室,發現牀單的款式很熟悉,怔了怔才想起來,這是家裏的那一套,想必沈容知道自己擇牀的毛病,讓阿姨過來換了家中的那一套。
她退出卧室,一言不發。
沈容便有些緊張:“怎麼?不喜歡麼?那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不,很好。”她笑了笑,低聲説,“謝謝你。”
他總是替她想得這樣周到,佳南常常有一種錯覺,沈容彷彿就是自己的哥哥一樣,他沉默,不愛説話,可是隻要有他在,自己就覺得安心。
“那就好。”沈容站起來,雖然有些侷促,卻看得出很高興,“我晚上還有些事。你……今晚就留在這裏,還是……”
其實這裏已經佈置得一應俱全,因為爸爸不在家,她也並不願意回到大房子裏去,於是説:“我就住在這裏吧。”
房門掩上前,沈容不忘關照了一句:“記得把房門鎖的密碼改了。”
輕輕咔噠一聲,公寓裏便安靜下來。
牆面上銀色的時鐘分分秒秒的走着,她有片刻的時間,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於是走進廚房,打開了冰箱。裏邊塞滿了食物、飲料,也有幾份做好熟食,只要放在微波爐裏轉一圈就能吃,可她並不覺得餓,於是之拿了一罐咖啡走回卧室。
冰涼的液體順着喉管慢慢的流向胃部,整個人振作了一些,她便拿了一疊沒讀完的資料繼續看。原本她最討厭的就是看這些數字、報表、資料,現在迫不得已的看,一行行的掃過去,雖然暫時理不出頭緒來,卻也覺得不失為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一直到深夜,咖啡已經見底,她才上牀睡覺。
翌日上班時間是九點,佳南並不想給陸嫣造成一種自己只是走走過場的印象,於是早早的起來了,步行去山莊。
出門走向電梯,想起電子門鎖還沒改密碼,又匆匆折回去,想也不想便按了一串數字。輸入完畢,她才怔了怔,不由苦笑了下。恰好電梯門打開了,她便沒有再去改過來,早餐不再是阿姨精心準備的、她最喜歡的燻魚三明治和三種水果榨成的果汁,濱海山莊的員工食堂裏只提供豆漿、包子和稀飯,大廳裏大多是準備上早班或者剛下夜班的員工,見了面就嘰嘰喳喳的聊天。儘管並不認識這些同事們,了佳南坐在其中,忽然覺得這樣熱鬧的場景其實很有趣。慢慢的將早餐吃完,去辦公室的路上,她恰好遇到陸嫣停完車,腳步急快的走向行政樓。
她不得不加快腳步,才能趕上她。
“嗨,早上好。”她見到佳南,臉上劃過一絲詫異。
佳南猜到她在想什麼,或許……她只是覺得自己只是來走走過場的吧,她笑了笑:“陸經理,早上好。”
她們説着無關痛癢的話題,一直到走進辦公室。陸嫣隨手脱□上的風衣,對秘書説:“昨天的報告做好了麼?”
秘書站起來:“馬上給您送過去。”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佳南終於問秘書:“我能幫忙嗎?”
“唔,你給陸經理泡杯花茶吧?”秘書頭也不抬的説。
佳南照做,悄無聲息的走到陸嫣身邊,放下了杯子。
陸嫣目光在瀏覽電腦屏幕,辦公室裏很安靜,佳南靜靜等了一會兒,説:“陸經理,我能做些什麼嗎?”她補充了一句,“不止是坐在這裏看資料。”
陸嫣揉了揉眉心,重新審視這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女孩,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她——許彥海的掌上明珠,而山莊的貴客陳綏寧與她……似乎也有些關係。過了很久,她才似笑非笑地説:“許小姐,你……變了很多。”
佳南不知道這算不算誇獎,或者諷刺,可她直覺地分辨出,這句話並沒有惡意,於是笑笑説:“你叫我佳南吧。”
秘書敲了敲門,陸嫣幾乎不再思索,簡單的説:“這個星期你去跟進酒店會議。”
佳南怔了怔。
“怎麼,有問題麼?”陸嫣低頭,刷刷的往文件上簽字。
許佳南搖搖頭:“沒有。謝謝。”
雖説是跟進酒店承接的大小會議,並沒有明確的工作職責,可是工作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於是理所當然會攬下一些亂七八糟的跑腿任務。
好不容易排班到了午餐,佳南剛剛坐下,便一腳踢開了那雙磨腳的高跟鞋,並且暗暗下定決心,她會向後勤部門反應這個問題。
若是往常,她一定會嫌棄糖醋排骨太油膩,可這一頓着實是餓了,她幾乎是在狼吞虎嚥,直到口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許佳南嗎?G幢白金廳下午有會,現在缺人手,可以立刻過來麼?”
不得不説,履歷如同一張白紙般的大小姐許佳南,還沒有學會拒絕和討價還價,她只是匆匆的站起來,然後忍着後腳跟上一陣陣擦破皮的痛意,很快的趕到了G幢。
下午一點半。
白金廳是整個山莊面積最大、規格最高的會議室。
佳南調試着投影儀,又對着話筒試音,並沒有在意側門走進來的幾個人。
“小姐,這邊可以使用了嗎?”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彬彬有禮的問。
佳南連忙退開了半步:“可以了。”
“師姐。”那個年輕人伸出手去拿U盤,“我來試試。”
佳南下意識的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站在自己身側。她穿着款式簡單的白襯衣和銀灰色西褲,腰間細細的束着酒紅色的腰帶,而肩上披着一件千鳥格的黑白羊絨圍巾——十分舒服知性的打扮。
舒凌。
太陽穴猛的跳了跳,佳南不知不覺的側了身,想要悄無聲息的離開——原本她是打算在會議開始之前就離開這裏的。她並不想見到這個女人——儘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可在佳南對於舒凌,心底的滋味……複雜得無法描述。
她曾經一廂情願的以為舒凌是第三者,甚至想要同歸於盡;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陳綏寧脅迫自己的時候……她又不止一次的想,真正的第三者難道不是自己麼?她被迫在牀上迎合這個男人,而他的妻子,剛剛懷了身孕,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羞恥感沒頂而來,伴隨其中的,還有隱隱的……極為堅決的一種悔恨,許佳南臉上倏然沒了血色,腳步匆匆想要離開。
“小姐,小姐,你的手機。”
身後有人叫她,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着那個靜靜將手機遞給自己的女人。
“是你。”舒凌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有些意外見到許佳南,對於這個丈夫曾經的緋聞女友,舒凌並沒有露出特別的情緒,只笑了笑:“許小姐,你好。”
她有些難堪地報以一笑,接了過來,心底覺得自己這樣狼狽。
下午兩點的時候,本應該離開去另一個會場的許佳南,有些難以控制地,悄悄踏進了白金廳。
她站在偏門的一側,看到可以容納百人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而台前的那個女人,正在從容不迫地講解着什麼——那些名詞佳南甚至從未聽説過,她便眯起眼睛,望向巨大的熒幕。
舒凌脱下了披肩,她口齒清晰,條理分明,娓娓道來的時候,哪怕是對機械電子智能一竅不通的佳南,也覺得這個女人充滿了魅力。
佳南像是魔障了一般,聽了許久,才慢慢的退了出來。
這一刻,她只覺得天空都陰暗下來,前所未有的……自卑。
她不得不承認,陳綏寧挑選妻子的眼光,如他自己所言,非常出眾。
佳南依靠在牆上,忽然覺得自己,經歷了以往的總總,真像一個巨大的笑話,只是期望着時間,又或是工作,能慢慢的將這一切改變。
傍晚,佳南拖着異常疲憊的身軀準備下班,剛剛整理完東西,手邊電話卻響了。
她接起來,是陸嫣。
“佳南,下班了嗎?”
“還沒。”
“很好,你在辦公室等我。晚上一起吃飯。”
陸嫣從來都是一個説話簡潔利落的人,佳南一頭霧水的坐在辦公室,等了十幾分鍾,總經理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陸嫣身後還跟着幾個人,她正語速極快的交待着公事,只用餘光看了佳南一眼,示意她稍稍等一會。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陸嫣才抽空對佳南説:“你先去員工餐廳吃點東西,晚上有幾個飯局,我帶你去招呼一下。”
“……好。”
員工餐廳也不過剩下些殘羹冷炙,佳南勉強吃了些填填肚子,便跟着陸嫣去H樓。
陸嫣一邊走,一邊問她:“怎麼樣,辛苦麼?”
她搖頭,説了句還好。
“其實工作並不是最辛苦的。”陸嫣忽然低低感嘆了一聲,佳南藉着路邊的燈光,有些意外的發現……這個人前容光煥發、做事風風火火的女強人,其實眼角處,也悄悄爬出了一絲皺紋。
“那什麼才是最累的?”她下意識的脱口而出。
陸嫣淡淡一笑:“馬上你就知道了。”
餐飲是在後花園邊的H樓。
陸嫣帶着佳南走進H樓,值班經理便將一份名單遞給她,她掃了一眼,簡單的説:“去二樓吧。”
“用餐的時候,一般來説,如果有貴客的話,就需要去打個招呼,敬杯酒。”陸嫣邊走邊説,“晚餐時候居多。所以以後每天下班,你不要急着走。做酒店,應酬是必不可少的。”
佳南默默點頭。
她們穿過酒店大廳的時候,值班經理忽然追上來,在陸嫣耳邊低低説了句話。陸嫣皺了皺眉,腳步卻停了下來:“怎麼不早説?”腳下卻已經摺了方向,走向後門。
後門連接着花園中的一個池塘,星光浮在水面上,襯得浮萍點點,異常好看。她們穿過一條木質走廊,走到山莊最上等的一間包廂門口。
佳南其實在這裏吃過幾次飯,不過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這個包廂並不是輕易能預定到的。除非是VIP客户,否則便是捏着大把的鈔票,也沒法在這裏用餐。
而這一次,她踏進去的身份,卻不再是客人了。
陸嫣接過服務生遞來的高腳酒杯,裏邊晃動着深紫色的液體,她看了佳南一眼:“能喝酒麼?”
説起來,佳南還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怎麼樣,便遲疑了一下,説:“還好。”
“應酬的時候要聰明些,能喝一口絕不喝半杯,當然,有些客人喜歡你一飲而盡的,也不要端着架子。”她低低的囑咐她,“好了,和我一起進去吧。”
包廂的門悄無聲息的拉開了。
陸嫣第一眼望向的是主人位,目光精準的找到了那個年輕男人,笑着打招呼説:“陳先生,剛剛知道你在這裏吃飯,現在過來敬酒,不晚吧?”
第11章
陳綏寧頗有興味的勾起眼角,雙目顯得異樣的狹長明秀,他閒閒往座椅上依靠,笑着説:“臨時過來的。陸經理,不知者不罪。”
陸嫣笑了笑,舉杯説:“陳先生過來這裏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稀客,怎麼説也要我先幹為盡了。”
她一仰頭,乾脆利落的將酒飲盡了,服務生又斟上。
“今天是陪太太來的麼?”她又含笑望向一旁坐着的舒凌,“這杯是敬陳太太的。”
陳綏寧看着她面不改色的喝下兩杯,微微笑着,對身邊坐着的人説:“早就聽説陸經理海量了,巾幗英雄。”他淺淺抿了口酒,又極温柔地看了舒凌一眼,“她現在不能喝酒,這杯我就代飲了。”
在座還有些OME的高層、以及H大的領導,有些陸嫣認識,有些不認識,也一一寒暄。忽然有人説:“今天陸經理還帶了助手過來,是幫忙擋酒麼?”
眾人的目光投向了陸嫣身後,許佳南一直僵直着站着,目光垂落在地上,彷彿一尊木雕。
陸嫣忙笑了笑:“是,我的助手,以後工作上還要各位幫忙照看的。”
似乎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於是有人説:“小姑娘,那第一杯酒一定要敬敬老闆了。”
佳南用力咬着唇,進入這個包廂到現在,她第一次被迫,直視陳綏寧,這也是她回國之後……第一次面對面的見到他,在這樣……尷尬的場面裏。
陳綏寧穿着白色襯衣,領口挺括,卻鬆鬆解開了兩粒紐扣,這讓他看起來隨意低調,帶了幾分慵懶的英俊。他的目光不輕不重的看着她,指尖卻在輕輕撥弄着厚重的桌布,雲淡風輕地等着。而他的身旁,舒凌長睫微閃,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仰着頭,饒有興趣的看着這一幕。
“等等,敬陳先生的話……白酒才有誠意。”
服務生適時地倒了一盅茅台特供,遞到佳南手裏,又退開去。
佳南的手指撫到冰涼的瓷杯壁上,一咬牙,大聲説:“陳先生,我敬你一杯。”
她説出這句話的時候,陳綏寧面無表情地臉上終於劃過微小至極的一道波痕,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説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仰頭將一大口烈酒都喝了下去。
火辣辣的液體直灌進胃部,那一瞬間,嗆得佳南連呼吸都停滯了。她想掉眼淚,又忍住了,聽到有人在拍手叫好,而陳綏寧淡淡的説了句:“好。”接着隨意的拿杯子沾了沾唇,顯然對於她……他連敷衍都沒有必要。
幸好後邊的酒,陸嫣替她擋了,昏昏沉沉的出了包廂,陸嫣看看時間,又看了她一眼,説:“你下班吧。”
夜風吹了吹,佳南覺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她伸手扶住欄杆,有些迷惘的喊住陸嫣:“陸經理……你每天,都要這樣嗎?”
陸嫣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不知為什麼,目光裏竟隱含着淺淺的同情。
“是啊。”她一字一句的説,“佳南,這就是你以後的工作。你要適應。”
而湖心亭的包廂內,氣氛也並不曾冷淡下來。
舒凌喝了一口橙汁,忽然淡淡的開口説:“我累了。”
陳綏寧便從善如流地舉了舉酒杯,先幹為盡,只説妻子懷孕,身體不適,便牽着她的手離開了。
剛剛走出來,司機的車卻還沒開到門口,陳綏寧看見她用披肩將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忍不住説:“你很冷麼?”他順手將自己的西服披在她的肩上,輕聲説:“我自己開車來的,你等等,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那正好。”遠處明晃晃的一束燈光,舒凌眯了眯眼睛,“我還要去趟實驗室,你不用送我。”
“為什麼現在還要這樣辛苦?”他嘆了口氣,卻不阻止他,只替她將車門後座打開,看着她坐進去,柔聲説,“早些回家。”
聽到“家”的時候,舒凌莞爾,似乎心情極好的樣子,忍不住説:“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了?”
“還能有誰能讓你這麼興奮?”陳綏寧站在春夜微寒的風中,雙手插着口袋,像是縱容着什麼,因為淺淺的微笑着,長眉幾乎斜飛入鬢,“一説起那個人,你就變了。”
舒凌心滿意足的“恩”了一聲,在車子發動之前,又側頭看他一眼,彷彿不甘心,輕輕笑了一聲:“許小姐……你不是一樣麼。”
他卻揚起了頭,沒有再看她,彷彿什麼也不曾聽見。
陳綏寧又等了數分鐘,門童取了他的車過來,他慢慢的踩下油門。
開到山莊門口的那條馬路上,他緩緩地踩下了剎車。
林蔭道上草木葳蕤,人影稀落,他一眼就看到有人蹲在路燈下,一動不動。那個身影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像是路邊的流浪貓,正瑟瑟發抖。
陳綏寧一手扶着方向盤,眸色深邃,黑得像墨一樣,隔了許久,才推開車門,向那個人走去。
許佳南蹲在地上,昏天暗地的一陣嘔吐之後,卻並沒有舒緩不適。她只覺得自己又濕又冷的出了一身的汗,想要打電話給沈容,指尖卻在微微的顫抖,連手機都握不住。
有人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她卻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那人俯□,一言不發的將她抱起來。
淡薄的薄荷香氣,混合着煙味——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味道。驀然躺進這個熟悉的懷抱,佳南卻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直覺地反應,卻是懼怕。
陳綏寧的動作很生硬,他抱着她,大步的走向車子,拉開後座,幾乎是重重的將她扔了進去,然後自己坐進駕駛座,踩下了油門。
開了幾分鐘之後,車子停了下來,他徑直下了車,丟下她一個人在後座躺着。
車子一停一頓,佳南只覺得胃裏又是翻天覆地的一陣攪動。
她強撐着坐起來,拉開車門,只來得及將車門打開,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最後一滴酸臭的污穢物濺上了一雙深棕色的皮鞋,她有些倉惶的抬頭,看到一張英俊而面無表情地臉——陳綏寧將一瓶水和一盒藥仍在她身上,毫不掩飾的帶着嘲諷和厭惡説:“許佳南,你真令我驚訝。怎麼,這點酒量還想當交際花?”
佳南只覺得難堪,她的雙手顫抖着,想要去擰開礦泉水瓶,卻怎麼也用不上力。而陳綏寧只是淡漠地看着,並沒有要伸手幫忙的意思。
或許是解酒的藥吧……佳南有些絕望的想,於是扔開了水瓶,胡亂拿了兩粒,扔進嘴裏,努力地吞嚥下去。喉嚨間沒有絲毫潤滑,想事在灼燒一樣,藥片便卡在那裏,上不上,下不下,苦味泛開來,佳南嗆得説不出話來。
他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狼狽的樣子,一言不發,嘴角卻始終帶了一絲冷笑,直到重新發動汽車。
“你住哪裏?”他淡淡的問她。
佳南報了地址。
很近,眨眼就到了。
她顫顫巍巍的去拉開車門,而陳綏寧比她快了一步,看着她下車,然後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
與其説是拉,不如説是拖着吧。直到踉踉蹌蹌的進了電梯,他才放開她,任她慢慢蹲下去,問:“幾樓?”
“17。”
公寓門口的電子鎖讓陳綏寧頓了頓,他退開了半步,望向她,等着她摁下密碼。
佳南的手指剛伸出去,卻頓住了,她有些焦灼不安的望向陳綏寧,低聲説:“送我到這裏就行了——”
陳綏寧微微揚起眉梢,那雙狹長的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波瀾,他也沒有糾正她的話,只是洞察一切般笑了笑,然後撥開了她的手,徑直摁下一串密碼。
滴的一聲,門打開了。
他笑得愈發諷刺,那種目光刺得佳南羞愧得想要死去,她很快的低下頭,走了進去。
陳綏寧站在門口,既不説要進去,卻也沒有離開,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後的目光刺得人無處遁形,佳南逃一般地衝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找到了冰水壺。
倒水時,幾乎灑了一大半出來。佳南一口氣將整被喝完,放下杯子,一轉身,陳綏寧已經站在她身後。他們的距離這樣近,她幾乎能察覺到自己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
陳綏寧服侍着她,忽然伸手,牢牢地扣住她的下頜,固定住,不讓她往後退縮,薄唇輕柔至極地在她眉間一觸——那彷彿是個吻,又或許什麼都不是。
“有件事忘記提醒你——你酒精過敏。”
她有酒精過敏……她怎麼不知道?佳南忽然想起以前,他們一起去吃飯,難道那時候自己喝的不是葡萄酒麼?
她怔怔地表情讓陳綏寧忍不住一笑:“不想早死的話,以後出來應酬,少碰酒杯。”
“我知道了。”她艱難地説,又悄悄地將身子往流理台處挪了挪,躊躇着要不要説一句謝謝。
他將她的動作盡收在眼底,卻不動聲色的笑了笑:“不用謝我——我説過了,許佳南,我只是不想你死。”
她依舊看着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還是帶着迷惘。
“密碼沒改,寶貝……我是不是可以認為,你一直忘不了我?”他伸手,輕輕的撫着她的臉頰,似笑非笑:“那正好,我也……還沒玩膩你。”
身後的冷水玻璃壺被碰到了,哐啷一聲,碎成了幾片。她嘴唇煞白地看着他,像是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他總是有辦法,説出這樣令她覺得羞辱到極致的話。
可那個密碼……她無法反駁。
“早些休息吧。”他拍拍她的臉頰,淺淺笑了笑,“從荷蘭到現在,你欠我不少了——來日方長。”
第12章
第二天依舊是鬧鐘聲將自己吵醒的。
她在牀上躺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
似乎臉有微微地腫起來了,佳南苦笑了下,匆匆忙忙化了淡妝出門上班。她顯然對昨晚的應酬有些心有餘悸,到了傍晚的時候,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幸好沈容順道來接她去醫院,陸嫣沒説什麼,便讓她走了。
沈容一邊開車,一邊自後視鏡看了她一眼,慢慢的説:“小姐,聽説昨晚陳總也來吃飯了?”
佳南依舊看着車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卻隨口説:“是啊。”
“那你……”
“哦,沒什麼。”她轉過頭笑了笑,“喝了杯酒,寒暄了幾句。”
沈容見她神色如常,便微微鬆了口氣,岔開話題説:“我怎麼從不記得你喝酒?”
佳南怔了怔,隔了一會兒才説:“是啊,我好像很少喝酒。”
許彥海的身體恢復了許多,摘下了吸氧管,正躺着休息。
護士輕輕叫醒他,佳南便坐在他身邊,説了説這些天都在做些什麼。他仔細的聽着,慢慢伸出手,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低聲説:“小囡,不要勉強自己。”
佳南反手握住爸爸的手背,笑得很燦爛:“爸爸,我也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工作其實很有樂趣。”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愉快,並且真心的祈求父親……相信了自己的這句話,沈容送她回家,她有些無意識地問:“你跟着爸爸,每天都要應酬麼?”
他側頭,深深看她一眼,似是察覺出了什麼:“是不是陸嫣讓你跟着應酬?”
她不説話。
沈容就輕描淡寫着説:“我去關照她一聲。”
佳南笑了笑,打斷他:“不用,我必須快點適應起來。”
還沒到家,她讓沈容在家門口的大賣場將自己放下了,獨自推了車,隨便買些東西。
這個時候恰好是晚飯後,來逛超市的大多是年輕小夫妻,或者情侶,熙熙攘攘的人羣間,佳南忽然在一個飲料促銷櫃前停下了。
年輕的促銷小姐熱情的端了小小的紙杯給她,笑着説:“小姐,試試我們剛上市的果汁吧,葡萄味的。”
她看到那些深紫色的液體,下意識的接過來,然後喝下去了。
有些酸,有些甜。
“是葡萄酒麼?”她皺着眉問。
“當然不是啦。這是新上市的葡萄味果汁,喜歡的話,我們還有優惠活動……”
佳南拿了兩瓶,扔進了車裏,然後心思不寧地結賬回家。到了家門口,隨手按下了密碼,滴滴兩聲,密碼錯誤。佳南迴過神,才記得自己早上已經換過密碼了。
新密碼比想象中的難記,她甚至費力的思索了兩秒,才摁了下去——彷彿是與過往的習慣在抗衡,10232015……這串數字流水般在腦海中滑過,不用多想,刻骨銘心。
1023,是他們認識的日子。
那年他20歲,她15歲。
佳南坐在沙發上,手裏是那瓶新買的飲料,擰開來喝了一口,葡萄果飲——可笑的是她,竟一直以為,這就是葡萄酒的味道。
茶几上還扔着那盒藥,佳南伸出手去,翻來覆去的在燈光下看。
果然是抗過敏的藥。
她回想起昨晚蹲在馬路上,渾身的皮膚都像是灼燒起來,連話都説不出來,那種感覺真的像是要死了。如果不是陳綏寧的話……自己大概就真的馬上就要昏過去了吧?
原來……她有急性酒精過敏的症狀,可自己從來都不知道。佳南想起自己第一次喝葡萄酒的場景,那時自己還很小……好像也是這樣,喝了幾口就難受得想吐,白白地糟蹋了陳綏寧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巴羅落陳年乾紅。
醉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她甚至難受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等家庭醫生走了,她倒是還記得要喝酒。
那時他提過酒精過敏麼?
好像是的……可自己吵鬧着不聽,甚至嫌他和醫生聊了那麼久。
她至今還記得他那時的目光,像是對着一個任性撒嬌的妹妹,無奈地站起來,倒了一杯紫紅色的液體,遞給她之前,冷靜地説:“小囡,給你喝也行。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有恃無恐的揚揚眉梢:“嗯?”
“以後要喝酒的話,我得在你身邊。”
她得意地吐吐舌頭:“那你得看住我。”
他深深地看着她,輕吻她的臉頰,低聲説:“好。”
“唔,味道好像不一樣了。”她喃喃地説。
他的眼神中含着笑意,若無其事地説:“放了糖。”
那時她並不知道,他用一杯果汁騙自己……而後來的幾年裏,這樣一個小把戲,自己竟然也從未發現。
在他正式的將她丟開之前……他的確這樣地寵她,讓她活得像是城堡中的公主。
而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時的自己,不過是個被愛情矇住雙眼的傻子。
日子終究還是在一天天的過去,當許佳南在濱海山莊各個部門走完一圈的時候,天氣也漸漸地暖和起來了。
必要地社交禮儀和應酬技巧,佳南都學得很快,出色到讓陸嫣驚歎。這個年輕的女孩似乎很容易讓人產生不設防地好感,有時候她的一個眼神,一聲招呼,就能抵上酒桌上三兩白酒。很多時候,陸嫣已經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周旋,畢竟……那是她成長必經的一步。
翡海的春天,難得像今天這樣,下了一場暴雨。
佳南渾身濕漉漉地走進員工餐廳,她因為崗位調動頻繁,認識了不少人,加上人緣也不錯,同事們紛紛對她打招呼。
早餐照例是在八卦和歡聲笑語中結束的,佳南迴到辦公室,看了看今天的工作安排,正好遇到抽查客房回來的陸嫣。
她將佳南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將一份計劃書遞給她。
佳南疑惑地接過來,厚厚的數頁紙上,標題是:
OME集團第一季度運營分析會議(4.10——4.13)
然後是密密麻麻地會議安排、與會人員名單、聯繫方式。
陸嫣直接地説:“濱海山莊每年都要承接的集團大項目,OME總部所有高層和員工、旗下分公司高層都會出席。餐飲、住宿、會議和娛樂四大部門都要統籌協作,這三天時間,濱海山莊不對外開放——我希望今年第一季度的這個會議,由你負責。”
佳南猶豫了片刻,並沒有立即回答。
而陸嫣像是明白她的想法,撫慰地向她一笑:“會有很多人協助你,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而且,許董事長也會參加會議,你應該希望……他看到你的成績吧?”
儘管隔了玻璃,絲毫聽不到窗外暴雨地聲響,可疾雨似箭,無聲地落在佳南心裏。
她點了點頭,説:“我會盡力。”
離四月十號越來越近,雖説底下各部門的工作依舊井井有條,佳南卻還是覺得千頭萬緒,壓力重重。
時不時的總會有意外發生,譬如OME子公司的高層時間無法協調,或者各個分會場的會議室排錯——好幾次佳南都忍不住要發脾氣,一抬頭看到陸嫣在辦公室有條不紊的樣子,她便覺得有些慚愧。或許那份優雅和淡然自若……也是像自己這樣一步步走來的吧。
“許助理,B幢的總統套房已經佈置好了,你什麼時候有空去查看——”
客房部經理的電話讓佳南有些生氣,照理説這並不是她需要去親自管理的事了,她拿着手邊的資料,有些不耐煩地正要打斷對方,對方卻先她一步,解釋説:“陳先生的套房,以前都是陸經理親自檢查過的。”
佳南太陽穴處輕輕一跳,無可奈何:“好,我馬上來。”
B幢的總統套房是整個山莊最大的一間套房,包括夫人房在內,佔據了整整一層。起居室正對着後花園,足足一面牆的落地窗。花園裏如今春意盎然,被細細的薄雨襯着,翠色嫵媚動人。
佳南努力地提醒自己不要想起此間將要入住的主人,仔細的檢查着房間的設施和衞生,身後跟着兩名看上去心驚膽戰的客房服務員。
走出起居室的時候,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光禿禿的桌面。
“花瓶呢?”
按照規定,總統套房中的鮮花是早晚各更換一次,標準的配置是香檳玫瑰與百合。
“是這樣,VIP注意事項中標明瞭這間套房不需要花瓶和鮮花。”服務生低聲解釋,“冰櫃裏的巴黎水撤下了,每天的甜品服務取消,但是房間內要配置堅果話梅等零食。這是陳先生的助理發來的注意事項。”
越是有錢人,怪癖果然越多——之前自己並沒有發現,其實他竟是這樣一個挑剔的人。佳南接過那張紙,目光在陳太太三個字上停留了很久,才説:“知道了。”
走過夫人房的時候,她刻意留心了一下卧室的衞生間。厚軟棉實的地巾一路從門口鋪到了牀邊,這也是那張紙上註明的,或許是……她的習慣吧。
再也找不出任何問題和紕漏,佳南走至客廳,忽然嗅到了淡淡一陣茉莉花般的香味。
“什麼味道?”她怔了怔。
“哦,空氣清新劑。”
“VIP入住之前,開窗通下風。”佳南想也不想,“還有,入住期間,不要再用這些東西了。”
服務生下意識的低頭去翻那幾頁紙,佳南抿着唇説:“不用翻了。”
“上邊沒有啊……”
“大概是漏了吧。”佳南很快地説,面無表情,“照做就行了。”
她彎下腰,指尖探進沙發的旮旯縫隙檢查灰塵,手機響了起來。
是山莊員工用的短號,佳南蹲在地上,還沒開口,對方已經急匆匆地説:“許助理,檢查完了麼?陳先生提前入住,已經過來了。”
佳南下意識的扭頭。
她今天並沒有穿制服外套,淺藍色的襯衣下是一條藏青色的及膝裙,因為襯衣的下襬被塞在了裙子裏,便顯得腰身分外纖細,彷彿一把就能圈住。因為一直蹲着,加之回身張望,原本極為貼身的襯衣便往上掀了掀,露出腰間潔白細膩的一小塊肌膚。
陳綏寧一手插在口袋裏,在門邊停下腳步,目光從那上邊掠過,又不留痕跡的淡淡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