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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30章

    第28章

    這是自從父親病倒被送入醫院以來,許佳南睡得最為安心的一晚,一夜無夢,直到天亮。有些迷惘着睜開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身處何處。

    窗外的陽關很是温柔的落進來,老舊的木牀上卻只躺着自己一個人,她慢吞吞地起牀,洗漱完畢,老夫婦已經準備好了早餐——熬得很香很稠的白粥,醃好的白菜,玫瑰腐乳。佳南剛剛坐下來,還沒有開口,便聽到大媽很熱情的説:“小陳很早就起來了,早上空氣好,去鎮上轉一圈。”

    她埋頭喝粥,陳綏寧去了哪裏,她並不關心,只是敷衍的笑了笑:“哦。”

    今天的天氣倒比昨天涼爽了不少,佳南吃完早餐,和老夫婦打了聲招呼便要出門。

    “你要不等小陳回來再一起去?”大媽遞給她一瓶水,有些猶豫的問,“這附近你還不認識吧?”

    “我就在街上走走,很快回來。”佳南不以為意,笑盈盈的回應對方的好意,獨自出了門。

    青山綠水,淡霧籠罩,佳南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轉悠,不知不覺的,還是出了小鎮,往東邊走去。

    其實山腳下倒是聚着很多人,佳南走上去一打聽,原來這裏即將開發成景區,工程這幾天剛剛開始。

    “喏,你沿着這條山道上去,在順着下來就行了。”有位大叔笑眯眯的給佳南指路,“再過段時間,這裏就要收費啦。”

    佳南便順着那條小路往上走,或許是被晨霧沾濕的緣故,地上的泥土鬆軟而斑駁,哪怕昨天自己被陳綏寧帶來的時候有多麼的不情願,佳南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找到了一個遠離喧囂的世外桃源。

    山路行至一半,才覺得這條羊腸小道雖然不算難走,卻蜿蜒輾轉,此刻回頭一望,竟然瞧不見來路了。聽山腳下那位大叔説的,這座山絲毫不險峻,尤其是爬到山中央,景色更是怡人,佳南便依舊決定往前走。

    與來路漸行漸遠,風景倒是真有趣,有時還會橫衝直撞的走出一頭山間人家放養着的山羊,接着又細細密密的落下雨來,將整座山頭都沾濕了,透出夏日難得的一份舒爽。先時佳南只覺得清涼,直到雨越下越大,又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終於還是找了一間破舊的瓦屋,堪堪避了進去。

    陳綏寧回來的時候,已近下午三點,在小院迎上老太太驚訝的問:“你們沒有一起回來?”

    “她去了哪裏?”他的腳步一頓。

    一直問到了近五點的時候,才有人説起似乎見過一個女孩子獨自去爬東山。

    “還沒下來嗎?”那人抹了把臉上的汗,看看一直不曾止住的雨水説,“那得去找找了。那邊在修路呢,什麼人都有,前一陣還聽説有女孩被欺負了。”

    陳綏寧和當地人一起,趁着天色未黑,去東山找人。手機就捏在手裏,陳綏寧卻忽然想起她並沒有帶在身邊,他臉色鐵青,在山路上愈走愈快,竟絲毫沒有被爬慣山路的當地人落下。只是東山實在太大,暮色又漸漸落下來,絲毫見不到她的人影。

    天地茫茫,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似乎還有不知是什麼東西的野獸叫聲,遠遠地從山間傳來。時間分分秒秒的逝去,原來可以這樣徹底的失去一個人音訊。

    在雨中找了整整兩個多小時,陳綏寧的臉色也愈來愈差,有人走近,大聲説:“要不先回去看看?説不定她自己已經回家了。”

    陳綏寧眼鋒一沉,這裏並不是他慣常主宰的領域,假若無人追隨,他亦無可奈何,只能獨自往前走。天色越來越黑,一點點將他身影吞沒,他心裏也越發焦躁,稍稍有些風吹草動,總覺得是人影晃動。

    薄薄的雨披早就不能遮擋越來越大的風雨,陳綏寧不知是在惱怒此刻形容的狼狽,還是因為找不到人而焦灼,狠狠地一把撥開旁邊的灌叢木:“誰在那裏?”

    是一個瘦弱的身影,因為沒有雨具,甚至比他更狼狽,長髮全都濕噠噠的貼在身上。

    是她。

    他心底鬆了口氣,臉色卻愈發深沉,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佳南的手臂,啞着聲音問:“你去了哪裏?!”

    佳南的眼神警惕而鋭利,或許是因為寒冷,聲音還有些顫抖,卻又竭力自持:“我迷路了。”

    東山的地形十分古怪,一圈又一圈的巨大山壑,往往繞過一層,迎面又是一層。對於一個方向感算不上出眾的女生來説,確實很容易迷路。陳綏寧頓了頓,似是不知説些什麼,只冷冷哼了一聲,用力拉着她的手就往回走。

    跨出灌木叢的時候,陳綏寧伸手將自己的雨衣給掀了,披在她的身上。黑暗之中,他毫不遲疑的找到來路,帶着她往回走,而她的手始終是握緊成拳頭的,與其説是被他“拉”着,倒不如説他的手掌包合着她的拳頭,而她始終未曾舒展開分毫。

    往下走了近半個小時,終於能看到山下星星點點的燈光,雨夜之中,像是隔了一尾珠簾的水墨山景。許佳南的腳步卻越來越慢,身形就有些踉蹌。

    他終於停下腳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冷冷挑着眉梢看她:“走不動?”

    佳南勉強笑了笑:“不是。”

    他很想嘲諷她和之前的嬌貴沒有差別,卻又始終記得灌木叢中,她警惕而鋭利的目光——假若是之前的許佳南,應該已經撲進自己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陳綏寧抿了抿唇,淡淡的説:“你最好安分點,不要再惹這樣的麻煩。”

    她避開他的目光,簡單的“嗯”了一聲。

    走回住下的小院,已經是凌晨,老夫婦還在眼巴巴的等着,見到狼狽的兩個人,算是鬆了口氣。佳南掙開他的手,在大廳裏坐下,咬牙去摸自己的腳。大媽眼尖,一眼看到她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踝,“哎呦”了一聲,心疼的説:“怎麼弄成這樣?”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匆匆找來跌打藥水的大媽,連聲道謝。陳綏寧卻負手站在一邊,臉色越來越難看。老大爺拿了一塊乾淨的新毛巾,遞給他,催促説:“去給你媳婦擦擦頭髮。”他接過來,走到佳南身邊,慢慢觸到了她的髮絲。

    腳踝上有灼燒的腫脹感覺,佳南一路上都在竭力忍耐着,其實痛到最後,也覺得麻木了。可當他靠近,柔軟乾燥的圍巾在自己髮絲間摩挲的時候,她卻下意識的往一側躲了躲。

    陳綏寧卻彷彿預料到了她的動作,伸手扣住她的臉頰,依舊不輕不重的替她擦頭髮。藥酒的味道很刺鼻,他們就這樣彼此默然不語,直到大媽收拾好離開,他面無表情的問:“腳扭到了,為什麼不説?”

    佳南的聲音很低,且聽不出任何感情:“不痛。”

    深夜的堂廳中,因為老夫婦都離開了,靜謐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他藉着橘色的燈光仔細的端詳她的表情,終於勾了勾唇角:“許佳南,你在作踐自己。”

    佳南原本平靜無瀾的目光中倏然濺起了數滴光亮,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説什麼,卻又很快平息了表情,彷彿只是要告訴他三個字:“無所謂”。

    無所謂他怎麼看,也無所謂自己做了什麼。

    木已成舟。

    僅此而已。

    他終於將毛巾甩在一旁,厲聲:“許佳南!”

    許佳南只扶着桌子站起來,挑了挑眉梢,微微一笑:“那你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她的眉心無限疲倦,亦不等他的回答,只是一瘸一拐的轉身,往樓梯走去。

    夜色將她的背影拖得很長,樓梯又高又陡,每踏上一步,剛剛上了藥酒的腳踝就是一陣陣鑽心的疼。佳南將雙手的力量都支撐在扶手上,走得很慢,卻又很專注,絲毫沒有顧及身後還有一雙深邃幽亮的目光。

    最後一身大汗的坐到牀上,換了衣服,縮在薄毯中,佳南閉上眼睛,卻想起白天在山間迷路:她竟不覺得有多麼害怕。彷彿就這樣順着山路一直繞一直轉,就這樣出不去了,也很好。至少這個世界裏,不會有自己明明承擔不起、卻一定要挑起的重擔,不會有旁人強加給自己的異樣的目光——最重要的,不會有那個讓自己愛恨糾纏的男人。

    當他挑開灌木的那個剎那,她亦沒有被救出來的欣喜,一顆心反倒悠悠的沉了下去,就像即將面對一場自己不願沉浸的噩夢,她躲了很久,可還是被找到了。

    牀邊有不輕不重的聲響,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地將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起來。”

    她睜開眼睛,桌子上擱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

    “薑湯。”他簡單的説,頓了頓,補充一句,“阿姨給你煮的。”

    佳南坐起來,伸手夠到了搪瓷杯子,一聲不吭的將火辣辣的薑湯紅糖水灌下去,垂着長睫,依舊沉默地躺了下去。

    木質的牀板咯吱一聲響,佳南往裏邊讓了讓,聽到他説:“下次想找死之前,想想清楚,你不是隻有一個人。”

    他的語氣並不是勸慰的,倒像是一種不露聲色的威脅。佳南微笑,靜靜地接口,聲音清晰而柔和:“陳綏寧,我不想死。”她頓了頓,轉過身,手臂支在他的頸側,慢慢的俯身下去,直到雙唇貼在他的胸口,低低的説:“你不是還沒玩厭麼?在你厭倦之前,我怎麼敢死?”

    沒有月光,亦沒有燈光,他們隔得這樣近,陳綏寧從她温熱的呼吸間,彷彿便能辨識出她此刻嬌柔的輕笑,和刻意的迎合。

    柔軟的唇已經貼在了的胸口,正一點點的往上,她的髮絲帶着好聞的潤濕感,一點點的將他包裹住。他不為人知的皺了皺眉,卻沒有拒絕她的邀請,雙臂一伸,將她拉進懷裏,壓在身下,薄唇觸在她眉心的地方,低聲説:“怎麼?這是作為今天去找你的回報?”

    “算是吧。”佳南仰頭,手臂環住他的脖子,觸碰到他的唇,輕輕的咬了下去。

    呼吸中彷彿還帶着紅糖的香氣,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扣住她的後腦,重重的回吻下去。

    終究還是一件件的衣衫駁落,他們的身軀都帶着輕寒,直到彼此糾纏。

    “陳綏寧……”她在他進入自己身體時,低低喘着氣,“假如有一天……我們一起死了呢?”

    他的動作頓了頓,勾起唇角,笑了笑:“你説呢?”

    她皺着眉,用力的咬着唇,忽然釋然的一笑,低低的説:“你會不會下地獄?”

    他將臉埋在她的胸前,慢慢抬頭,咬着她的耳垂,吹出讓人近乎戰慄的温熱氣息:“小囡,我向你保證,哪怕我要進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

    這一晚不知糾纏了多久。

    佳南第二天醒來,陳綏寧正靠着窗,手中若有所思的撥弄着電話,眼神卻不遠不近的,落在自己身上。她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坐起來,嘶啞着聲音問:“是不是我爸爸出了事?”

    他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在牀沿邊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肩上,上邊還佈滿着昨晚歡好後的痕跡,他的手指輕輕撫上去,最後在頸上停頓下來——指尖下按壓着青色的血管,還能感受到温熱的血液在下邊流動。

    “你爸爸沒事。”他短促的笑了笑,“是舒凌,剛剛進了產房。”

    “你不回去?”佳南揚了揚眉梢,由衷地鬆了口氣。

    “唔。”他原本漫不經心的用手指纏着她的長髮,看到她如釋重負的表情,眸色便微微一沉,指尖亦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晚上再回去。”

    佳南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哧的一笑,避開了他的接觸,輕聲説:“陳綏寧,我現在信了,你真的沒心。”

    他饒有興趣的睨她一眼:“你到現在才知道?”

    “是兒子,還是女兒?”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揚起笑意,繼續問他。

    他同她並肩靠着牀沿,微微閉起了眼睛:“不知道。”

    昨日的雨一下,似乎盛夏已經過去,窗外的風也帶了涼意,她將雙膝屈起來,將下頜擱上去,慢慢地説,“多個孩子,少一個孩子,其實對你來説,沒什麼差別,是麼?”

    他眼鋒微微顯得鋭利起來:“你想説什麼?”

    “沒什麼。”佳南失笑,伸手去拿牀邊的衣服,“隨口問問。”

    她往前一傾身,露出後背白皙柔嫩的肌膚,陳綏寧的目光倏然間深邃如墨,沉聲説:“什麼叫做少一個孩子?”

    她去夠衣服的手頓了頓,回眸向他一笑,一張小小且潔白的臉上竟生出幾絲嫵媚來,語氣卻是自然而從容的,彷彿這並不是什麼大事:“我曾經有過你的孩子。不過,我想……你並不在乎。”

    他有片刻的怔然,英俊的臉上真正的面無表情,隔了許久,卻倏然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厲聲説:“什麼時候?”

    “唔……你結婚的那天,你忘了麼?我在那輛車上求你,説肚子痛。”佳南一掙,卻掙不開,也就懶懶的隨他去了,“多謝你還願意讓人送我去醫院——不然現在,你連我都見不到了。”

    他的瞳孔舒然間縮小了,狠狠放開她的手臂,轉而扣住她的下頜,用力的抬了起來:“許佳南,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佳南想笑,卻因為被他扣住了下頜,連肌肉都難以牽動:“你是在生氣……沒有親手打掉這個孩子,所以心裏不痛快?”

    他只是看着她,彷彿沒有聽見她説的那句話,臉色愈發鐵青:“你怎麼會有孩子?”

    佳南只覺得自己的下頜痛得要裂開了,卻依舊保持着笑容,只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都有做措施——只怪我那時候很傻很天真,想悄悄給你個驚喜,所以做了些手腳,你從來沒發現。”

    俊美的臉龐彷彿是大理石雕成的,找不到絲毫情緒波動的痕跡,只有房間裏陳綏寧的呼吸聲,略略顯得有些重,而佳南幾乎摒着呼吸,微微仰着臉看他,眼睛一瞬不瞬,直到他放開她,站起身來。

    她便鎮定自若的穿上衣服,一步步的走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脊上,柔聲説:“陳綏寧,直到現在才告訴你……你會不會怪我?”

    他就這樣任由她自後向前摟抱着,一言不發,手指卻不由自主的屈起來。

    她依舊嗤嗤的笑,刻意壓低了聲音,就如他昨晚所説的,刻薄得似是在作踐自己:“還是你不信……覺得那個孩子不是你的,我在外邊還有男人?”

    陳綏寧倏然回頭,靜靜看她一眼,唇角抿得愈發的緊。佳南從中讀出了一絲茫然,又或許是難以置信,然後他掰開她的手臂,徑直下樓去了。而她保持着原有的姿勢,唯有目光,似是有些失焦,沉沉望向窗外,不知過了多久,清晨的薄霧中,卻看見他修長的身影,向遠處走去了。

    第29章

    彷彿剛才的那場對話已經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佳南有些疲倦的坐下,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樓梯上踢踢踏踏的響起了腳步聲。

    有人敲了敲門:“小許,起來了嗎?”

    佳南深呼吸,調整了表情,才把門拉開。

    “剛熬好的粥。”大媽笑眯眯的將吃的放在桌子上,“吃完再喝一碗薑湯吧,昨天淋了一天的雨。”

    佳南想起昨晚的薑湯,忍不住:“真是麻煩你們了,昨天這麼晚還要給我熬湯。”

    “唉,都怪我不好,沒提醒你東山那邊不要去,很容易迷路……昨天小陳回來,發現你不見了,急得不行—後來一起去山上找你的人都回來了,他一個人留在那裏,直到最後找到你。”

    佳南一聲不吭的喝着粥,而大媽還在絮絮叨叨:“……後來還記得提醒我給你煮薑湯。”

    “我喝完了。”佳南有些突兀的打斷了她,抿唇笑了笑,“謝謝。”

    因他了晚上要離開,佳南索性開始收拾行李,一件件的將T恤摺疊起來,平平整整的放進旅行包裏。先是自己的,放在旅行包的底層,然後才是陳綏寧的,甫一將他的衣服疊上去,她卻忽然回想起他們肌膚相觸的情景——她被迫也好,主動也好,隱忍至今的情緒彷彿忽然迸裂開,滾燙地油滴落在水面上,濺得無處不在——於是瘋狂的將他的衣服扯出來,扔在地上,身子卻慢慢的蹲下來,抱住膝蓋,無聲地大哭。

    “哭夠了麼?”身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抱起來,聲音中滲着淡淡的寒意,“起來。”

    她可以停下那些撕扯衣服的無謂動作,卻停不下抽泣,只能倔強的將臉轉向一側,依舊滿面淚痕。陳綏寧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看着她,眸色愈發深沉,卻只是一言不發,像是在等她筋疲力盡。

    變換了角度的陽光終於將整個房間照得通亮,他抿緊的薄唇終於動了動:“小囡,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放過你。”

    她倏然抬眼,有些迷惘,卻也有幾分希冀。

    他背對着陽光,神情竟有幾分捉摸不清的陰鬱落寞,轉瞬,卻笑了笑:“可我做不到。”

    做不到分清混雜的情緒,做不到一個人瘋狂,於是拖着她一起陷進去……哪怕他知道……很久之前,自己在決定娶舒凌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可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止是她,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吃過午飯,陳綏寧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只挑眉看看佳南,輕聲問:“你的腳能走麼?”

    她小口小口的喝着茶,頭也不抬:“怎麼了?”

    老夫婦或許是看出了他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在一旁鼓動:“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好。小陳你們傍晚走,出去轉一圈,我們正好切點臘肉出來,回去還能吃。”

    她抬頭笑了笑:“好。”

    一晚的冷敷熱敷,藥酒拿捏,扭傷到是在漸漸好轉,佳南走得很慢,他亦不催她,沿着鎮上一條河,像是在閒庭散步。

    “……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毫無徵兆的問她。

    佳南怔了怔,側過臉,他卻一直看着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露出絲毫的表情。

    “那個時候怎麼可能知道?”她笑得雲淡風輕,時光真有着一種可怕的魔力,那樣的傷痛,此刻再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他轉過頭,看到她唇角淡漠的笑意,只是倏然抿緊了唇。

    他並沒有再追問,佳南亦不去看他,就這樣默然走了很久,她終究還是將心底的那絲疑惑説了出來:“為什麼帶我來這裏?”

    他卻答非所問:“喜歡這裏麼?”

    “很漂亮。”佳南的情緒不再像上午那樣起伏不定,一如河水緩緩地流淌過,“不過我只是好奇——明明翡海那邊已經起了軒然大波,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我留在那裏,你會更高興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意想不到她會這樣。

    佳南心口卻重重的一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麼:“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想——”

    “許佳南,我想做什麼,不需要趁你不在。”他打斷她,語氣中似乎夾雜了幾分好笑,放慢了語速,“你覺得,有什麼事,是需要揹着你做的?”

    佳南漲了臉,她此刻確實沒有與他抗衡的能力,只能訥訥的:“那是為什麼?”

    “每次來這裏,我都不想回去。”他亦笑了笑,望向河沿岸的一排柳樹,目光難得的柔和繾綣,“我媽媽在這裏長大。”

    “阿姨的家鄉?”佳南一怔,她的記憶中,對陳綏寧的母親,其實並沒有多少印象,只在幾年前見過一次,似乎是個温婉美麗的女人,身體一直不好,很少呆在翡海。

    他“嗯”了一聲:“今天是她的生日。”

    佳南停下了腳步,直覺的察覺出身邊素來犀利的男人,此刻有些恍神。

    “阿姨她……還好麼?”她隱約還記得,很久之前的那次見面,陳媽媽拉過自己的手,柔軟温和,迥然於她兒子的鋒鋭犀利。

    “去世了。”他微微揚首,側臉的線條被陽光切割開,卻依然凌厲。

    佳南“啊”了一聲,躊躇了一會兒,才問:“怎麼會這樣?”

    陳綏寧的目光冷得可怕,生生讓佳南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半步,扭傷聊腳踩到了石子,痛得她皺起眉,身子一個趔趄,往地上摔去。

    他一定不會伸手扶自己,而她也一定不會在他面前呼痛示弱——然而就在摔倒的前一刻,一隻手撈住了她的腰,穩穩地將她抱在了胸前。

    這樣的接觸太過意外,似乎誰都沒有想到。而彼此的臉就觸手可及,呼吸交錯間,這樣的親密,甚似昨晚的糾纏。

    僅僅是數秒之後,陳綏寧已經收斂起表情,很快放開她,轉身走向河邊,背對着她。

    日影漸漸移到頂心,他立得極為挺直,過了很久,才轉頭對佳南招了招手:“過來。”

    佳南慢慢的走過去,他很輕柔的將她拉到自己身前,環住她的腰,半攬住她。

    他在她掌心中扣了一塊薄薄的石片,握着她的手,向河面扔了出去。撲通,撲通,撲通……整整五六個起伏,那塊石片才墜入河底——佳南微微瞪大眼睛,“哎”了一聲。

    耳邊他輕輕笑了笑,像是能體察到她的驚訝,帶着幾分突如其來的孩子氣。

    彷彿很久之前,他總是會拿一些很新奇的玩意兒逗她玩。他曾經帶她去一家餐廳,給她夾菜。那時她有些疑惑的嚐了一口,綠綠的,脆脆的:“是什麼?”

    他便一本正經的答她:“海帶絲。”

    又等她吃了好幾筷,他才忍笑告訴她那是“蛇皮”。

    那一次佳南是真的生氣了,只覺得噁心,想吐卻吐不出來,整整冷戰了兩天,後來還是那位老管家告訴自己,那是因為自己先前一直上火,他才點了那道菜,又騙自己吃了下去。

    佳南垂下了眼眸,竭力的將那些記憶驅逐開去。他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她,這讓她微微覺得不安與焦灼。然而更讓她不安的,卻是陳綏寧提起的,他的母親去世的事,這樣大的事,她然一無所知……而他的態度愈是若有若無,她知道,他的內心,一定愈加在乎。

    他的下頜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肩上,因為這倆日並未刻意注重儀容,下巴有些渣渣的刺痛:“回去吧。”

    簡簡單單的一句“回去”,並未有多少感情,卻讓佳南有些心驚膽戰。

    在這裏的數日,她雖憎恨他,躲避他,言語間彼此傷害,卻也隱隱的慶幸不用回去翡海對難堪地現實。真正回去了,自己依舊要面對病情未見好轉的父親,鋪天蓋地的醜聞,甚至……他的妻子生了孩子,這個時候媒體不炒作,還有什麼更好的時機?

    “不想回去麼?”他笑了笑,彷彿是以前溺愛她的時候一樣,在她的頰上輕輕一吻,“小囡,總要面對的。”

    他們帶了很多臘肉和新鮮的蔬菜回去,和老夫婦告別的時候,佳南心底還是隱隱有些難受,倒是老媽媽很熱情的抱了抱她:“下次再來。”

    直到陳綏寧開車上路,她才有些怔然的從情緒中抽身,問:“你……給他們錢了嗎?”

    他勾了勾唇角,卻沒有回答。

    佳南訥訥的轉過頭,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冷氣均勻的噴灑開。高速上車輛不多,近乎冷清,佳南倚在靠椅上,看着窗外單調的景緻,漸漸有了睏意。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經全黑,而車子停在了離翡海高速出口不遠的服務,駕駛座上並沒有人。

    佳南解開安全帶下車,茫然的黑夜之中,陳綏寧依着車門,指尖夾着一支煙,此刻正點燃着,一點星分外耀眼。

    “陳綏寧……你是不是急着去醫院?”佳南忍不住問,“要去看孩子嗎?”

    他沒有説話,只在暗夜中轉身,目光找到她的位置,淡淡的問:“怎麼了?”

    佳南躊躇了一會兒,有些不安,還是開口:“我讓人來接我吧。”

    他卻沒答話,坐進車裏,開了燈,等到她坐在身邊,才微微挑起眉梢,嘲諷的:“我忘了,舒凌和你爸爸是在同一間醫院。”

    此刻的醫院,必然已經被媒體的長槍大炮重重包圍了,她不想再因為他而上醜聞頭條。

    他並沒有看她,只是漫不經心的發動車子,側臉線條異常的漠然:“你不是要去看你爸爸麼?正好順路,我帶你過去。”

    第30章

    車子飛馳在翡海的大街上,佳南看着熟悉的城市,車窗外的燈光傾瀉在身上、臉上,好似涼水,襯衣下的肌膚上細細密密的激起了一層疙瘩。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説:“你老婆看到了不大好。”

    他哧的一聲笑了,終於側頭看她一眼:“你還有五分鐘時間,不妨試試看,能不能讓我回心轉意。”

    佳南垂了頭,指甲幾乎將掌心掐破,腦海裏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説不出來。

    “為什麼?”良久,她也只是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你不是很愛她?”

    他在等紅燈的時候傾身,拍了拍她的臉:“小丫頭,你可以猜猜看。”

    她避開,秀氣的眉頭緊緊皺着:“你……在用我懲罰她?”

    陳綏寧唇角的弧度更深一些,卻意味深長地説:“我捨不得。”

    似是有些歧義,捨不得自己的妻子受傷害,還是捨不得用他做工具?佳南一愣,紅燈轉綠,車子依舊飛馳出去,他不再理她,轉了個彎,路的盡頭就是醫院。

    他將車子駛進地下車庫,而佳南忍不住側頭去看醫院的門口,他分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卻始終微笑着沉默,直到將車子停好:“下車。”

    佳南一時間沒動,他十分好心的側身替她解開安全帶,又將車門打開,語氣卻嚴厲了些:“下車。”

    停車場的燈將這個地下幽閉的世界照得分外透明,這樣的地方卻是最常被偷拍的地方——你看不到的角落,有時候才會藏着一雙甚至數雙讓你覺得戰慄的眼睛。佳南低着頭,腳步又急又快,身後腳步聲卻依然不疾不徐的追上來,拉住她的手臂:“走這麼快乾什麼?”

    佳南一抬頭,對上那雙亮得懾人的眼睛,似乎還隱匿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她愈發的惱怒,用力的掙了掙。

    許是她着惱且小心翼翼警惕的表情太過生動,陳綏寧索性停下腳步,原本拉着她的手順勢滑到她腰間,側身就重重的吻下去。

    佳南被他圈在懷裏,動彈不得,睜開眼睛只看到他含着笑意的黑亮眸子,刻意的作弄她。她又急又氣,重重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一股腥甜的味道便在唇齒間蔓延開。他的瞳孔在瞬間收縮了一下,適才還只是側身隨意的吻她,此刻卻轉過身,加深了這個吻。他的一隻手得寸進尺的扣在她後腦上,幾乎將他一頭長髮揉亂,進而強硬的撬開她的牙齒,逼得她與自己氣息交纏,卻始終難以掙脱。

    也不知這樣吻了多久,從一開始刻意的懲罰,漸漸地沉迷,直到不能自拔,陳綏寧慢慢的放開他,只拿自己的額頭抵着她的,低低喘着氣説:“還要躲開麼?”

    她一張小臉通紅,眼睛尤甚,顯是又氣又怕,還沒開口,卻看見一旁有人大步走來,徑直走到陳綏寧面前,眼神鋭利得像是刀鋒:“陳綏寧,你就是這樣對舒凌的?”

    陳綏寧微微鬆開環着佳南的手,眼神懶懶的看着那個年輕人:“周總,那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周毅惟冷冷地説:“你在外邊包養誰、包養幾個都無所謂,可她要是因為這件事難過,我不會放過你。”他轉身離開前,看了佳南一眼,眼中滿是鄙夷。

    陳綏寧忽然踏上了一步,半擋在佳南身前,聲音甚至比周毅惟之前的更加冰冷:“舒凌都不管我的事,周總還真是操心了。至於説起讓她難過,不知道當初是誰逼得她心灰意冷。”

    周毅惟眼神微微一黯,終究抿緊了唇,什麼都不説,轉身離開。

    佳南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陳綏寧不耐煩的拉了她一把:“走吧。”

    她便木然的跟着他,腦海中卻一直反覆出現那句話“你在外邊包養誰、包養幾個都無所謂”,就連他鄙薄的目光也一再重現——心底隱隱鈍痛起來……她並不認識這個人,可她知道……從此以後,她會一次次的接觸到這樣的目光,涼薄的,鄙夷的,別無選擇,亦無從辯駁。

    他亦不開口,直到在電梯口看着她選擇了另一部電梯。

    這一次,陳綏寧卻沒再攔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在電梯門闔上前,沉聲説:“一會兒我讓司機來接你。”

    她的目光只是垂望着地面,金屬光澤的電梯門便將這道瘦弱的身影隱匿起來了。

    父親躺在牀上,依舊是老狀況,佳南仔細的問過了護士和大夫,又替他擦了擦身子,一轉頭看到沈容站在自己身後,表情略有些複雜。

    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站直身子:“你來看爸爸?”

    他靜靜地看着她,良久,彷彿是怕驚動牀上的老人,低聲説:“小姐,我們談談。”

    佳南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直走到了這層病房的走廊盡頭,他才停下腳步,聲音低沉:“我不知道……你會用那樣的辦法給先生解圍。”

    佳南的心倏然跳快一拍,條件反射的看他一眼,卻意外的,沒有看到任何不屑……或者輕薄的目光,只有疼惜、傷痛,彷彿是兄長,看着年幼卻受了委屈的妹妹。

    她便微微張開嘴,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聲,心底卻大慟,她寧可他狠狠地質問自己,甚至代替父親甩自己一個巴掌,也甚死此刻被這樣的注視——她明白他是將一切歸罪在自己的無能上。

    佳南努力地平復呼吸,過了許久,有些木然的望向窗外的夜色,緩緩地説:“沒什麼,我們是……各取所需。”

    “他需求你什麼?”沈容的眼神漸漸暴怒,“你現在這樣……他能得到什麼好處?”

    佳南有些茫然的搖搖頭,卻很快的説:“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爸爸沒事就好了。”她頓了頓,卻又展顏一笑,只是笑容微微有些單薄:“我再去看看爸爸,你也早點回去吧。”

    纖瘦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什麼,很快的離開了,而沈容站在原地,眸色中的怒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刻骨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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