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憶瑋最近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把能將老先生的文集順利的出版成文。她鼓起勇氣,幾次打電話到了王棋那兒要文稿,可都是他的助手接的電話,説王教授在外地開會。本以為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可憶瑋左思右想,對方沒有理由知道自己是誰,於是又耐下心來等了幾天。
下個月是母校的百年校慶,陸少儉居然鄭重其事的收到了校方請柬,這讓憶瑋目瞪口呆,又半開玩笑的問他:“你準備贊助多少?”
他回答得老老實實:“不知道。這不歸我管。”
憶瑋連連點頭:“唔,唔,年少有為啊!”其實濃濃的諷刺意味,聽得陸少儉眉頭一踅,似笑非笑的去拍拍她肩膀:“怎麼?心理不平衡?”
她撣開他的手,不吭聲了。陸少儉看出她緊張,隨意的低了低頭,又握住她的手:“沒事。我爸對我是嚴厲了些,對別人倒都挺好的。”
憶瑋揚起了笑臉給他看,唇角的弧度似淺淺的一抹眉月:“你才緊張。”
他微微轉過臉,望向窗外,語氣調侃:“我以前是挺怕他的。現在好多了。”
她沒有多問,卻也從他無言的淡淡寞落中察覺出了異樣。大概對於父親,他真是有一種難以言説的複雜情感。陸少儉刻意轉開了臉,卻察覺出她的手握得越發的緊,温暖一點點的在指尖瀰漫開去。
陸少儉的父親一個人住着,房子很大,因此愈發的顯得冷清。見到兒子帶了女朋友來,眉眼間也沒有十分快活的樣子,一如往常的有些淡然。
他簡單替父親和憶瑋之間做了介紹,憶瑋看了陸明波一眼,放緩了語氣,誠摯的道歉:“陸叔叔,上一次臨時出了些事,我沒有來赴約,真是很對不起。”
陸明波笑了笑:“沒關係。陸少儉已經向我解釋過了。”
父子之間,這樣稱呼,讓憶瑋覺得有些意外,於是抬起眸子看了陸少儉一眼,他臉色如常,似乎是習慣了:“爸,黃伯伯説你這幾天腰椎又不舒服?”
陸明波“嗯”了一聲,又説:“就是老樣子。”
他年歲分明還不是很老,頭髮一絲不苟的梳得很整齊,可是卻又有淡淡的如同塵埃的氣息撲散開來,像是走進了一家暗色的古董店。憶瑋發現這對父子的五官並不大像,反倒是神情類似,陸少儉不苟言笑的時候,也是這樣有些孤傲的。她將目光轉了轉,落在客廳一個精心佈置的小小檀木案前。那是一張極美麗的女人的照片,正是一個女人最從容不迫的散發自己成熟韻味的時刻。照片中的女子長長的捲髮,明眸薄唇,眼角微彎——原來陸少儉長得這樣好看,是因為有這樣漂亮的母親。
憶瑋一時間沒有移開目光,神情有些怔忡,想起那個晚上,他曾經攬着自己,語氣蕭索的説起母親。原來這個男人,也一直偽裝得惟妙惟肖,內心深處,卻糾結着那麼多複雜的往事。於是下一秒望向他的時候,帶了不自知的温柔,陸少儉觸到她的目光,忽然心底一軟,她那樣全神貫注的看着自己,像是用盡了力氣,於是又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交互握住,不忍放開。
這一幕自然被掃進了陸明波的眼裏,他不知在想些什麼,當先站起來:“走吧,去吃飯。”
憶瑋對他的父親,倒也説不出是什麼感覺,只是覺得冷冰冰的有些不盡人情。飯菜都是保姆做的,憶瑋喝了口湯,抬頭對陸明波説:“叔叔,我做的排骨蓮藕湯也很好喝,下次我來做,您嚐嚐。”
陸明波一愣,眼神似乎略見温和,點點頭:“好啊。”
吃飯的時候憶瑋的手機就震動了幾次,她看了一眼,是方采薇。因為覺得吃飯過程中接電話不大好,於是吃完飯,她就去一邊打電話。
憶瑋回來的時候,臉色不大好,她俯身在陸少儉耳邊説了幾句話,陸少儉也站起來:“我送你去吧。”憶瑋按住他,對陸明波説:“叔叔,雜誌社有些事,我先走了。”又壓低聲音説:“你和你爸好久沒見了。多聊聊再走。”
陸少儉就讓司機送她出門,聽見門輕輕一聲扣上,偌大的客廳,一下子又冷清下來。
陸明波淡淡的説:“還不錯。”他掃了一眼兒子,此刻陸少儉嘴角似笑非笑,似乎並沒有認真聽進去。
“爸,即便您不喜歡,我想,這也是我自己的事。”話一出口,陸少儉眼眸滑過複雜至極的神色,似乎有些後悔,卻又不願意再開口緩和。而陸明波看了他一眼,極快的站起來,拂袖而去。陸少儉一個人在客廳坐了一會,並不急着離去,他和父親,永遠都會這樣,不吵不鬧,卻比尋常人家的吵鬧更冰冷和漠然。
方采薇顯得很着急,一反之前安之若素、沉穩雅定的形象,見了憶瑋,拉着她去了書房,默不作聲的遞給她一本雜誌。
憶瑋翻了翻,其中一頁折了一角,她略微看了一眼,忽然覺得額角突突的開始跳起來,最後又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署名:王棋。
等到仔細的把文章內容看了好幾遍,憶瑋還有些不確定,抬頭看了方采薇一眼:“老爺子的那幾篇文章,難道你這裏沒有底稿?”
方采薇搖搖頭:“伯父這幾篇文章,除了王棋拿去看過,大概就對你講過些思路。”她猶豫了一會,“我不敢確定,只是覺得這篇文章的思路和伯父的治學很相近,所以找你問問。”
憶瑋從椅子上站起來,踱了幾步,又想了想:“你有沒有給老大看過?”
方采薇一愕:“還沒有。”
即便是隻有兩人,互相間又關係不錯,卻還是沒人先把一個“剽竊”説出來。作為國內學術界的少壯派代表,如果王棋被落實了這個醜聞,一定會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此,寧可先細緻的考證,再做結論不遲。
方采薇的聲音還是很鎮定:“我只能説,這樣一篇文章,寫得很聰明。”語氣雖然淡然,卻在清透的目光中滑過一絲譏諷,這個女子聲音如同潺潺而過的泉水,此刻又帶了幾絲剛強:“我會在這幾天把伯父留下的資料整理一遍,看看有沒有線索。憶瑋,希望你可以幫我。”
到了這個時候,黎憶瑋才發現,方采薇竟和自己像是同一類人,一樣堅定執着,她們的目光相觸,又彷彿看到了彼此,憶瑋笑了笑:“我以前每次來找王老,都帶了錄音筆,我這就回去找找他説起幾篇文章思路的部分。”
走前又拍拍方采薇的肩膀:“采薇姐,你放心,我一定在你這一邊。”
兩個女子單薄的身影,在這一刻,卻像是疾風烈焰中的勁草,風雨磅礴中的竹枝,有着驚人的韌度和力量,百折不撓。
西西索索的聲音,憶瑋打開門,又去摸索玄關的開關。然而手腕被人扣住,她先是一驚,隨即又放鬆,那股力道十分熟悉,是陸少儉。她還是掙扎着去把燈打開了,因為身子被人緊緊抱着,一時間有些透不過氣,悶住了聲音:“怎麼不開燈?”
已經是初夏了,即便剛剛進門,也總還有些熱,何況是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有着熱度的懷抱。他先只是抱着她,一動不動,只是力氣很大,後來攬着她的手開始不安份起來,一點點的探進了她的衣服裏。他的唇微微有薄荷的涼意,就這樣直接的印在憶瑋脖子、鎖骨上,慢慢的向上,摩挲在她的唇側。
白色的紗織窗簾被夜風温柔的捲起,透進幾絲暖暖的氣息,憶瑋有些着急,兩人正對着窗口:如果對面窗口有人,倒可以免費看一場香豔的好戲。她拿手裏的包奮力隔在兩人之間,又被他折騰的有些心慌意亂,於是急切間躲開了他的氣息,話説的斷斷續續:“你……別……這樣。”
他的手還撫在她的背部,只是動作卻停了下來,那樣高的身量,卻把頭埋在了她的肩窩處,語氣柔緩:“好,那就讓我抱抱。”
憶瑋心裏還掛着事,又怕他亂來,於是一動不動的站着,由他不鬆不緊的抱着,問他:“從你爸爸那裏回來了?”
或許是“爸爸”這個詞刺激到了他,陸少儉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烏黑的髮梢,沉聲説:“是啊。”
如果説以前的陸少儉多少還讓憶瑋覺得難懂的話,那麼眼前的他,卻像一個大男孩,彷彿受了委屈,想要在愛人身邊得到安慰,連神態也有好看的可愛。憶瑋無聲的笑笑,伸手去攀觸他的肩膀:“又怎麼了?”他想説什麼,卻歸於沉寂,最後放開她,又忍不住湊過去,在憶瑋唇邊輕輕吻了吻:“我去洗澡。”
憶瑋看着他的背影,心思微亂,明明有很多話想説,卻偏偏卡在了嗓子眼裏,上下不能。她心底微微嘆口氣,輕輕握拳,開始翻理資料。
浴室還傳來稀里嘩啦的水聲,這讓她覺得很安心,然而眉頭還是一點點的踅了起來。將之前的錄音資料比照手中王棋這篇刊登在《書簡》雜誌上的文章,不用太詳細的證據,就幾乎可以肯定,不僅結論,就連論證的過程,都是沿襲了王老的思路。
憶瑋自然是知道王棋的人品的。可是這人,連恩師的東西都敢這樣無恥的剽竊,又恰恰選了老先生去世的時機,自以為萬無一失,難怪遲遲不願意給自己那幾篇文稿了——世上還有這樣的人,幾乎叫這個還算涉世不深的姑娘覺得困惑。
她撥了費鄴章的電話,簡單把情況説了説,費鄴章的聲音一下子沉緩起來:“你慢慢説。”
電話裏還是沒有辦法一一説明白,費鄴章頓了頓:“丫頭,明天我們詳談。如果真是這樣……”他沉吟了一會,帶了笑意,“會是難打的一場筆墨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