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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等她把東西理完走進房間,陸少儉已經睡下了。洗了頭,都沒有吹乾,就隨隨便便躺下了。憶瑋猜他是沒找到吹風機,於是返身又去了浴室拿了條幹淨的毛巾。他的頭髮很短,又硬,她小心的抬起他的頭,像在哄一個孩子:“我幫你把頭髮擦了再睡,好不好?”

    潔白的枕巾上已經濕濕一團印子,像是隨意潑灑的山水畫。陸少儉閉着眼睛,臉部線條比睜眼清醒的時候柔和了許多,一筆一畫倒像是精心描摹出來一樣,有着叫人驚心的英俊。他懶洋洋的將頭靠在她的腿上,憶瑋一邊給他擦,一邊笑着問:“你怎麼這麼懶?”陸少儉側了側身,沒搭話。她卻忽然頑心大起,索性用毛巾在他頭上胡亂纏了個結,像是田間老農一樣,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他懶的去扯頭上的毛巾,伸手把憶瑋一拉,讓她躺在自己身側,又關了燈。

    “我問你,你和你爸爸關係真的不好?”

    陸少儉想了半天,才慢慢的説:“不大好。”

    “有我們以前那麼差?”

    他失笑,黑暗中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臉頰:“傻瓜,那怎麼能一樣?”

    她的聲音透着別樣的倔強,不屈不撓:“怎麼不一樣?為什麼不能……”

    下面的話卻被他慢慢吞噬在唇齒間了,一點點的,互相之間氣息的交互纏綿,親暱如同一人。陸少儉吻了很久,又將她鎖在自己臂間,慢慢的説:“我媽媽的生日,他寧願獨自一人去,也不願意和我一起去拜祭她。”又輕輕嘆口氣,“他大概始終沒有原諒我。”

    憶瑋猶豫了一會,對他開口:“你爸爸這樣……真是不好,可能他太愛你媽媽了。可他已經老了,一個人又寂寞……”

    他驀然語塞,其實,父親對自己的那些冷漠,自己何嘗又不是一點點的在還給他?漫長的夜,自己能抱着所愛的人,連夢都是綺然蜜意。如果這個懷抱變得空蕩蕩的,就像失去妻子的丈夫,就像自己的父親,他不敢保證,自己是否也會生出怨恨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憶瑋簡單的把昨晚的事説了説,陸少儉喝了口牛奶,面色略有凝重,語氣卻是不屑的:“倒也像是這種人幹出的事。”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憶瑋,“你別大意,這種人,撕破臉了,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探出手去,擦去憶瑋嘴角的一點果醬:“有時候,社會也不是你想的這樣的。”

    他的話,難得和費鄴章竟異曲同工。費鄴章坐在他寬大的靠椅上,目光鋒鋭,如同原野上翱翔捕獵的鷹隼之目。他指間夾了一點光亮,煙草的味道繚繞在身側,另一隻手夾了一卷書,似乎不經意的説道:“既然證據擺在這裏,我們沒有理由不要求他公開道歉。”

    憶瑋點點頭:“采薇姐也這麼説。”

    他微微一笑,那一截長長的煙灰落了下來,噗的落在地上,像是一瞬間的灰飛煙滅:“這是一場硬仗,並不是我們才有話語權。”

    他説的很客觀,甚至顯得有些面無表情的強硬,彷彿將一切冷眼旁觀:“方采薇的個性,是不惜魚死網破的。這件事我會和她説清楚。”似乎這才是他最大的困擾,他又抬眼看看憶瑋,“丫頭,你也是,個性太沖。這件事,即便我們有了百分之一千的證據也急不得。”

    他話音未落,方采薇已經冷着臉,敲開了費鄴章的大門。她顯然已經聽到了費鄴章的話,不見了素日裏温潤如水的温婉,冷聲説:“什麼叫急不得?他王棋有臉做,我憑什麼放過他!”

    費鄴章抿唇,一絲笑容也無,聲音沉沉像是從最遠的地方緩緩傳來:“采薇,你又是這樣子。這麼多年,還真是從沒改變。”

    這句話像是來烈火上澆了油,方采薇臉色一下白了,憶瑋都來不及拉住她,她就已經轉身離去——

    費鄴章坐着沒動,那支煙已經燃到盡頭,他卻只是淡淡的説:“即便你伯父還在,王棋搶先發了那篇文章,我們想要他道歉聲明,也很困難。”

    她緩了緩腳步,聽到他又説:“説實話,王棋這些年一直在國內,他在自己專業領域積累下的人脈,你伯父在國外多年,肯定比不上。所以,那些雜誌也好,期刊也好,你別指望會有多大反應。”

    憶瑋默默的聽他説,無聲的點頭,而方采薇也停下了腳步,背對着兩人,一聲不吭。

    “采薇,在國外呆了那麼多年,中文沒擱下吧?”他的聲音裏終於帶了暖意,像是在撫慰她,“我們先給《書簡》寫封信,看看反應。”

    那才是費鄴章在最年輕的時候遇到的方采薇,此刻她長髮用一隻鉛筆簡單的簪起,又隨意的落下幾絲,鋼筆在白紙上下筆如風。他們也有過那樣美好的青春,辯論隊的搭檔,又會因為年輕氣盛而互不相讓,最終吵到誰也不理誰。歲月如梭,時至今日,原來自己依然有些心動的貪戀。

    因為資料是憶瑋整理的,她就留下來,在一旁看着,偶爾也提綱挈領的建議幾句。費鄴章的辦公室裏,一直亮着燈火,他也沒急着離開,看着她倆坐在一起,偶爾低聲説説話,自己則在手上點燃了一支又一支的煙。

    憶瑋算是加班,早早的告訴了陸少儉。他還是打了電話過來,卻慢悠悠的和她扯不相干的事。她有些不耐煩:“什麼事?快説完,我這裏還等着呢。”

    他於是不跟她廢話了,直接就説:“你忙完這陣就請個假,我陪你回家去看看你爸媽。”

    憶瑋滿腦子還是方采薇那篇一氣呵成的檄文,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們剛來過啊,你不是見過麼?”

    “嗯,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正式見過他們。”他的語氣很耐心,循循善誘,又理所當然,“我覺得時機已經很恰當成熟。”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你説呢?”

    隨便吧隨便吧,憶瑋有些不耐煩的點點頭,答應下來。和手頭這件事相比,去見父母輕鬆的像是在烈日炎炎下躲在街邊小店喝冷飲吃冰淇淋。

    在向王棋本人和《書簡》投出了信之後,接連數日,毫無音信。只有雜誌社的某個編輯來了一個電話,表示會把這封信轉交給王棋本人。方采薇打電話給王棋,要求交還王先生的書稿,對方竟一口否認,並不承認自己曾經拿過老先生的文稿。

    費鄴章曾經説過的話,一一應驗起來,在這件事上,他們被卡在原地,進退維谷。然而更令人覺得憤怒的是,王棋的這篇文章,在學術界引起了巨大的反響,好幾家雜誌都以此為專題,討論的氛圍極其熱烈。而原本由王老先生提出的一些全新的概念,反覆被引用,儼然為王棋晉級成為學術泰斗的資本。

    一切都掩蓋在了光環下,似乎沒人注意到榮耀身後的黑斑。而知情的人,卻眼睜睜的看着,像是吞下了蒼蠅一般,欲吐不能,憋屈難受。

    費鄴章簡簡單單的説了句:“我們也做個專題。”

    他幾乎是輕鬆的下了決定,把已經做好的本月專題撤下來,以“時至今日,我們的浮躁和誠實”為題,重新完成這一期的專題。

    整個編輯部忙得人仰馬翻,從選題到文章,有關學術上曾經引起過爭議的筆墨公案,一一被清理出來。當然,最重磅的應該是對發表在《書簡》雜誌上王棋教授最新文章的公開質問。這是王老先生侄女的親筆信,又整理出了王先生在世時的錄音資料,完整的放在網絡上,作為公開的資料。

    雜誌刊行的前幾天,憶瑋天天工作到很晚,回家倒頭就睡。有時候掛着嚴重的黑眼圈去上班的時候,常常和同事開玩笑:“我怎麼覺得回到五四那時候了?天天在報紙上看着文人筆戰,我説你你説我,火氣都會大上一點。”而老編輯則很有經驗的説:“説起筆戰,還早呢。得看到雜誌出來後的反應。”他無限唏噓的搖搖頭,似乎有些悲壯:“這種官司,最難斷案。何況扯上了風頭人物。”末了,長嘆了口氣,聽得憶瑋一陣心驚膽戰。

    陸少儉幾乎和她一樣忙,於是兩人分開住,免得互相影響。因為見不了幾面,互相之間份外想念,連偶爾約會吃飯都像是在熱戀之中,只是吃完了飯,憶瑋常常開玩笑説:“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她忙,陸少儉是知道的。可是那一晚她下了班,回家路上經過他家,就順手帶了一盒小籠上去給他當宵夜,冒冒失失的去敲門,他家卻大門緊閉。後來才知道,他天天應酬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憶瑋有些心疼,埋怨他:“你不會推給別人麼?”

    他洗了澡,還是淡淡的有酒氣,饒有興趣的説:“那我們結婚吧?結了婚再有應酬,我就可以推,就説老婆不答應。”

    憶瑋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算求婚?”

    陸少儉撫着自己額頭,笑得意味深長:“非要我上門提親麼?”

    他提起這件事,憶瑋忽然內心一陣嚮往,想回家,想吃老媽做的家常菜,也想和他牽着手在大街小巷隨意逛逛。她坐在他身邊,藤椅咯吱響了一聲,伸手環住他,她的聲音柔軟如雲:“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家。”

    陸少儉吻在她的髮間,輕輕的回應她:“唔,你請出了假,我們就去。”

    人人都説生活要有個盼頭和念想,埋首書稿的女孩子,心裏生出倦意的時候,隱然也還是想拉着愛人的手,無憂無慮的走下去。然而對憶瑋來説,她的念想,可能更多。她愛的人,她內心的堅持,都會讓再平淡的一天變得絢爛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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