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鄴章説:“並不是我們才有話語權。”
到了現在,憶瑋終於明白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在這個階段選擇了暫時性失明。相反,明裏暗裏,總有些相反的聲音,酸溜溜的帶着刺,以擦邊球的評論方式,純粹把這件事當作了鬧劇。
而王棋方面,則第一時間在發來了公開信,理直氣壯的稱這是“污衊”,並要求“道歉”。
老編輯們則一臉未卜先知的樣子,背地裏偷偷嘆氣:“主編到底還是經驗不足。這年頭,這種事比比皆是,真要查起來,哪個人身上是乾淨的?”
憶瑋心裏有些難受,黑白分明、是非清晰的世界裏,原來還是充斥着灰色地帶。老大一如既往的深沉,彷彿對源源不斷送進辦公室的讀者的質疑信件可以做到視而不見。而她忍不住,一封封的拆開,然後情緒愈加低落。
晚上是淺容生日,憶瑋不敢怠慢,到了才知道算是閨蜜私約。淺容請她吃川菜,兩人特意跑去了原來學校旁邊一家餐館,性價比適合學生,是原來她們聚餐必來之地,只不過現在倒適合懷舊了。
菜還沒上,淺容上下打量憶瑋,問:“最近和他相處得很好?”
這幾乎是兩人在一起必然的開場白了。憶瑋翻翻白眼,知道其實她也沒安好心。以前每次説起了她和陸少儉的事,謝淺容聽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俯後仰,最後還非説:“憶瑋,我覺得你倆都挺逗的,能吵成這樣還在一起,真是拆也拆不開。”
於是現在她心不在焉的輕輕敲着桌子,彷彿對他們的現狀有些不滿:“這麼甜蜜,可真不是你們的風格。”
憶瑋的語氣有些迷惘,她眨眨眼睛:“其實我對你説實話,進展順利,我心裏反倒沒底。他現在什麼都遷就我,我心裏也慌。最近順風順水的,連小意外都沒有,可以後要是又有了什麼事……”
淺容連連“呸”了好幾聲,笑:“有你這樣咒自己的麼?”
“我沒開玩笑。其實他還是很孩子氣。那時候他和李澤雯在一起,我説不上難受,可是尷尬的不得了。就好像……”憶瑋做了個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他特意讓我難堪。還又扯了別人進來。”
淺容有些憤憤,連聲音都揚高了幾分:“這事也不能全怪他。李澤雯喜歡他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服務員開始上菜,憶瑋喝了口飲料,微笑:“聖母,吃飯了。”
兩人連啤酒都喝了好幾瓶,最後臉上都帶了紅暈,出了門被夜風清涼涼的一吹,像是能拋卻一切煩惱。手拉着手,踢踢踏踏的往回走,嘰嘰咕咕説的全是女孩子之間的悄悄話。等回到家,倒比以往加班還晚了很多。
洗澡的時候一照鏡子,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皮膚變得凹凸不平,渾身像是被塗上了麪粉疙瘩,輕輕摁一下,就像有個小坑。她在浴室裏嘆口氣,知道又過敏了。仔細想了想,大概今天點了一道蝦,又有香菜,只能嘆口氣。這個過敏的毛病也奇怪,有時候吃再多也沒關係,有時候一兩口就不痛不癢的成了麪疙瘩。
她換了睡衣出來,看到素來鎮靜的陸少儉皺了皺眉,語氣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又亂吃什麼東西了?”
她心虛,只能問了句:“你什麼時候來的?”
陸少儉笑,湊近去看了她幾眼,語氣裏帶了笑意:“今晚饒過你——我沒心情和一個苦瓜親熱。”
憶瑋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跑到鏡子前面,仔仔細細的看了幾眼,才發現真的很像疙裏疙瘩的苦瓜。好在這種慘況也就持續一晚上,一般到第二天就自動消腫。她轉頭對着客廳那個男人喊:“你今晚回去吧?你應該沒興趣抱着一個苦瓜睡覺。”
他在看電視,聲音不緊不慢的傳來:“今天我們同學會,聚了聚。”
他的聲音很鎮定:“小瑋,你最近在母校算是風雲人物。”
他的同學畢業的時候留校,如今是輔導員,對學生間的動向瞭若指掌,自然也知道最近學校的BBS上關於王棋教授剽竊一事的看法。不知何方高人,八卦出的新聞一條比一條勁爆,比如説勇揭黑幕的雜誌社編輯曾經是王棋教授的學生,當年保研不成,如今自然懷恨在心。再比如説,學校出了這樣的學生,在母校百年校慶的時候有意抹黑,實在是叫人覺得遺憾。
她的頭髮半濕不幹,吹了一半,瞬間沒了表情,將手中的吹風機一甩就走出來:“給我看,哪個BBS?”
真是狼狽的一天,亂七八糟的頭髮,月球表面的皮膚,還有那些流言蜚語,都在這一個晚上找上她。她自己是從學生一步步走來的,也曾在論壇上手拿板磚,拍人論戰,不亦樂乎。如今那些譏諷的話,類似刻薄謾罵,她一句句的讀過來,先是好笑,再是憤怒,飛快的翻頁,把跟了好幾十頁的帖子看完,半天都沒説一句話。
他陪着她一起看完,煞有介事的點評:“有幾個説得很刻薄啊。有前途。”
憶瑋知道他這是在逗自己,可還是笑不出來,她閉了閉眼睛,不知是在對他説還是自言自語:“我以前還是太膽小了。那時候他騷擾我,我心裏不爽,退了保研。可是沒敢把這件事説出來,其實還是心裏害怕的。”
他的手輕輕按在她的肩頭,笑得很輕鬆。他站着,她坐着,只要輕輕俯下身,就能毫不費力的把她攏在懷裏:“小瑋,你那時候那樣做沒錯。遇到這種事,只能先保護好自己。”
憶瑋悄悄揚起臉,語速快而流暢:“我就是想不通,這個世上還有沒有公道?”
她的臉真的有些好笑,平時尖尖的下頜,膚色凝潔如玉,現在看上去,臉頰鼓鼓的,倒像是靈透的橘子。他忍不住親了親她的臉頰,輕聲問她:“小瑋,你不覺得你們選錯時機了麼?百年校慶的時候出了醜聞,只怕學校也不得不出來支持他……”
憶瑋掙開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皺皺鼻子説:“你們怎麼一個個心思都這麼多?”可是語氣還是有些懊喪,知道他説的是實話,又翻開另一張帖子,又是質疑他們雜誌的,連學術雜誌刊登商業廣告都成了罪過。
她怒極反笑,指着帖子,一條條念給陸少儉聽,最後幾乎把鼠標都砸了:“你們的廣告還真是影響力驚人啊。”
陸少儉聲音平淡:“這些欲加之罪,你去理它們幹什麼?”他坐下,指了指電腦的屏幕,“你們的雜誌,當初決定做這個專題的時候,我就不信費鄴章沒想過這些後果。”
憶瑋勉強忍了忍,想讓語氣聽起來平和一些:“什麼後果?替人討回公道,難道還要思前慮後?”
他亦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靜默了數秒,起身關了網頁。再開口的時候,已經語帶笑意:“你們這些文化人之間的事,我也弄不清。你早點休息好不好?臉腫成這樣了!”又有些關切:“要不要緊?還是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憶瑋隨意的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無所謂的搖搖頭:“沒什麼,睡一晚就好了。”她説不清現在是什麼感覺,總之一陣陣的煩躁,已經很晚,卻一點睡意都沒有。他靠在沙發上,像是在陪自己,有些怔忡,又像發呆,憶瑋站起來推了他一把:“你先睡吧。我還沒忙完。”他眉梢眼角,盡帶了一種叫人琢磨不透的神氣,緩緩站起來,握住她的手腕:“你在這裏瞎急有什麼用?乖,聽我的話,去睡覺。明天總會有辦法。”
憶瑋咬咬嘴唇,立刻泛起淡淡的白色,看上去説不出的慘淡,這樣一折騰,又怎麼會睡得着?!她幾乎是不耐煩的甩了甩手:“你別管我行不行?就過敏,我從小到大都這樣,死不了。”語氣很生硬,像是直愣愣的把一塊大石頭扔進了泥淖中,濺得人滿身滿臉的漿水。
陸少儉一言不發,輕輕鬆開她的手腕,大概是是揚了臉的緣故,看上去那樣高,而那神氣,也在瞬間冷淡下來,轉身就先去了卧室。
憶瑋開了文檔,想寫些什麼,然而指間在鍵盤上停駐良久,卻寫不出一個字。她無神的望着素白如雪的文檔,腦海中紛亂的各種想要反駁的聲音擠成了一團,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忽然間身子一輕,她重心不穩,下意識的反手抓住抱起自己身子的那雙手臂。他的臉色……連面無表情都談不上了,漂亮的眼睛輕輕掃了一眼她,又皺起了眉:“黎憶瑋,你再對着電腦輻射,是真的想盯着這樣一張橘子臉過一輩子麼?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憶瑋一急,拖鞋啪的掉在地板上:“電腦都沒關。”
他毫不留情的把她往牀上一摔,又冷冷看她一眼,悶聲説:“我去關。”
憶瑋躺在牀上,睜着眼睛,全無睡意。毫不意外的聽到了windows系統的關機音樂……再然後,是大門被打開,然後關上。“嘭”的一聲,然後是一片寂靜。
這種感覺,真是久違了,她把臉埋在被子裏,重重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