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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忘情禮教同牀共褥

    顧劍南躺在牀上,面對着屋頂,似乎在沉思些什麼,一聽到輕盈的腳步聲,他連忙轉過頭來。

    當他看到梅冷雪臉色慌亂地走了進來,卻又似在猶疑什麼,站在那兒踟躕不前,他不禁愕然問道:“梅小姐,你,你有什麼事嗎?”

    梅冷雪惶然道:“我姨媽來了!”

    顧劍南不解地道:“你……姨媽?”

    梅冷雪道:“就是宮主的夫人,她……”

    她的話聲被小鳳的聲音打斷:“小姐,樸夫人來看你啦!”

    顧劍南臉色一變,從牀上一躍而起,光着腳站在地板上,急道:“我要躲一躲。”

    他心中驚慌忽地躍身起來,雙腳一落在冰涼的地板上時,肩上一陣劇烈的抽痛彷佛已將他的肌肉撕裂,痛得他齜牙咧嘴,幾乎叫出聲來。

    梅冷雪急忙上前,扶着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怎麼啦?”

    顧劍南只覺她那雪白的柔荑抓住自己的手臂,彷彿有一股電流通過全身,使得他起了一陣莫名的顫慄。

    他右手疾伸而出,一把握住她的玉手,立即,梅冷雪全身一陣顫抖,臉上飛起一朵紅雲,輕輕的嚶嚀一聲,垂下了頭。

    顧劍南只覺得整個神智都飄飛在茫茫的冥空,這手與手接觸到的剎那,在他的感覺中似乎便是永恆。

    他的眼中射出熾熱的光芒,投注在梅冷雪那一截如玉的脖子上,他的嘴唇微微的顫抖,低聲道:“冷雪,我……”

    梅冷雪聞聲仰起頭來,睜開如夢幻般的明眸,低聲道:“我……”

    顧劍南心中熱情澎湃,似是急驟燃燒中的火焰,一陣激動,他將梅冷雪環抱在懷裏,他感覺到自己好像是擁抱着一塊天鵝絨,温柔而暖和。從那黑亮的髮絲裏,透出來的縷縷芳香清沁芬鬱,彷彿滲入他靈魂的深處,使得他的心裏起了陣陣顫慄。

    這一剎那,生命中的一切都凝住了,凝結在無聲的依偎裏,在温柔的擁抱中……

    梅冷雪埋在顧劍南寬闊的胸懷裏默然無語,她似乎沉醉在這温馨可愛的一刻,而忘卻自己置身在何處。

    翩翩飛翔而去的神智在小鳳的叫喚中回來了,當顧劍南睜開眼時,只見小鳳滿臉惶急驚愕之色站在旁邊。

    他腦海陡然一震,彷彿靂霹在心底響起,把他沉醉在幻想中的神智拉回到現實。

    還沒有放鬆環在梅冷雪腰上的手,她已掙扎了一下,將顧劍南推開,自己急急的退後三步。

    小鳳頓足道:“唉!小姐你好糊塗,現在什麼時候?樸夫人就在前房……”

    她低壓聲音,唯恐在前房的樸夫人聽到,當她看到站在面前的一對年輕男女依然像木偶似的呆站着,動都不動一下,急忙推了顧劍南一把,道:

    “顧公子,你還不找個地方躲起來,非要等樸夫人進來你才……”

    顧劍南這下理智才清醒過來,他目光四處一掃,急道:

    “我要往那裏躲?這……”

    小鳳咬了咬下唇,道:“快到牀底下去”。

    顧劍南道:“這……”

    小鳳道:“現在還顧什麼身份尊嚴?還不快躲起來,牀底下有什麼關係?你還怕委屈自己嗎?”

    梅冷雪道:“小鳳,不可以這樣説話!”她臉上的紅雲未退,可是此刻已顧不得羞慚了,低聲道:“顧公子可以睡在牀上,我出去跟姨媽……”

    小鳳道:“這怎麼行?我剛才跟夫人説你身體不太舒服,躺在牀上睡着了,所我才喚你,説不定馬上夫人會進來……”

    梅冷雪秀眉微微皺起,道:“我這就出去……”

    “小鳳!”前房傳來呼喚之聲:“小姐出來了沒有?”

    小鳳頓足道:“糟糕!是靈珠那小蹄子,説不定她已經起了疑心要夫人進來……”

    梅冷雪再也不能猶豫,拉着顧劍南的衣袖輕聲道:“公子請快躲到牀底下去。”

    顧劍南道:“這個……”

    梅冷雪突然覺得一陣淒涼的感覺浮上心頭,她盈然欲淚輕聲道:

    “但望公子將來不會忘了今天,莫叫冷雪抱憾終身。”

    顧劍南激昂地道:“在下此生若有負小姐恩情,必遭天雷橫劈……”

    梅冷雪伸出玉指輕按着他的嘴唇,幽然道:“公子請別説出這種話,我……”

    小鳳看到他們忘情纏綿,不禁搖頭嘆息道:“唉!唉!真要急死我了。”

    顧劍南不敢再猶豫,急步奔回牀去,睡在裏面,將被褥蓋在身上,而且把整個頭臉都矇住了。

    梅冷雪把牀邊盛着血衣的臉盆和顧劍南的靴子都推到牀底下,然後放下了羅帳和衣上牀,掀起錦被卧下身去。

    小鳳搖頭嘆息道:“這該怎麼得了?又會是怎麼個收場?”

    她可不敢再呆立在屋裏,轉身匆匆往前房行去。

    才走到屏風旁,她已看到靈珠跟樸夫人正掀起珠簾往屋裏行去。

    樸夫人臉如滿月,雲鬢高聳髮髻倒挽,穿着一身翠綠的錦裳,雖然額上已有幾絲皺紋,可是年輕時的風韻依然留存着,尤其那一身裝扮,使她顯得較實際的年齡要年輕得多。

    她姍姍行來,身上環佩相擊,叮叮作響,頭上插的應步搖微微搖顫,蓮步均勻,轉眼她已來到小鳳的面前。

    小鳳斂袵道:“樸夫人!”

    樸夫人問道:“小姐怎麼啦?可醒了沒有?”

    小鳳道:“婢子方始稟告小姐時,她的頭依然痛,一聽到夫人來到,忙着要起來,是婢子勸她再休息……”

    樸夫人急步進房,看到梅冷雪躺在牀上正掙扎着要坐起來,她忙道:

    “啊喲,乖兒,你別起來了!”

    梅冷雪滿臉紅暈,右手掀着羅帳,柔聲道:

    “姨媽!恕侄女沒有起來迎接你老人家。”

    樸夫人走到牀邊,按住梅冷雪的雙肩,憐惜地道:

    “雪兒,你怎麼跟姨媽客氣起來?快躺下!”

    她在牀邊椅子坐下,握着梅冷雪的玉手,道:

    “雪兒,你怎麼好好的會生病呢?唉!真使人擔心。”

    梅冷雪垂下了頭,低聲道:“大概是昨晚在客棧裏着了涼,早上只有點頭暈,還不覺得怎樣,一到了下午實在支持不住,所以……”

    “來!讓我看看!”樸夫人伸手抬起梅冷雪的下頦,道:

    “看你的臉這麼紅,真是着涼了!”

    説着,伸手輕撫梅冷雪的額頭;她只覺觸手之處有點發燙,彷彿觸及一塊烙鐵,不禁吃了一驚道:“啊喲!燒得好高呀!”

    梅冷雪心裏明白,自己並不是發燒,而是因為羞慚所致。

    因為顧劍南就卧身在牀裏側,那温暖而結實的身軀接觸着,兩人僅隔着一層薄薄的衣衫!

    在她有生以來的十六年歲月,她何曾與一個男子同牀共眠?何況那個男子又是心裏所愛慕的年輕人。

    她雖然嗅不到那股男性特有的氣息,但從那健壯的身軀上傳過來的陣陣如同觸電的感覺,使得她全身幾乎都酥麻了。

    她的靈魂顫慄着,身上的温度不斷的升高,使得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可是她卻不得不忍耐下來,因為她尚要應付樸夫人的關懷。

    她柔聲道:“沒有什麼關係,躺一躺便會好的。”

    樸夫人搖頭道:“唉,燒得這麼高,還説沒有關係?你也真是的,若讓你娘曉得了,還以為我虧待你,這個責任我可擔當不起。”

    她側首道:“靈珠,你快去請秦大夫來。”

    那叫靈珠的婢女自從跟隨夫人進來以後便左顧右盼,似乎在搜尋什麼似的。

    小鳳在她身邊暗暗着急,卻無可奈何。

    此時一聽樸夫人叫喚,她連忙推了推靈珠道:“靈珠姐姐,夫人在叫你。”

    靈珠呃了一聲道:“夫人,有什麼事?”

    樸夫人叱道:“你的心到那裏去了,連我的話都沒有聽清楚?”

    靈珠囁嚅道:“我……婢子……”

    樸夫人叱道:“還在那兒發什麼傻?快去把秦大夫喚來,説梅小姐病了。”

    靈珠道:“夫人難道……難道忘了秦大夫正在為公子治傷,他……”

    樸夫人哦了一聲,道:“唉!我怎麼倒忘了!”

    她搖搖頭嘆道:“雪兒,委屈你等一等,立人被一個姓顧的小畜牲所暗算,傷得頗為厲害,此刻秦大夫正在細心診治……”

    梅冷雪道:“午後不久我曾見到兩位總教頭經過附近,聽他們説及此事,……卻不曉得立人哥受了傷!”

    樸夫人道:“據他們説,立人是因為聽你誇獎那個孩子,所以才召喚他到書房去,想見一見他,如果真如你所説的那樣好,就要提拔他到宮裏來,予以重用……

    誰曉得那個小畜牲卻不知道好歹,大概是喝醉了酒發酒瘋吧,竟把侍劍和佩硯兩個孩子打傷,然後匆匆逃走,立人一進屋就發現此事,驚疑之下便追趕過去,他原只想要問清楚那個姓顧的為何如此做,所以沒有提防到暗算,以致於……唉!”

    她長長嘆了口氣道:“立人雖然被我驕縱慣了,可是本性很好,絕不會故意傷害別人,那個小畜牲卻如此對他,我一想起來真是恨不得……”

    梅冷雪道:“姨媽都是我不好,若不是侄女我向立人哥推許那人,又怎會發生此事?都怪我……”

    樸夫人道:“這又怎能怪得了你?你本來是一番好意,又怎會曉得那個小畜牲是潛伏在本宮的奸細?”

    梅冷雪道:“無論如何説法,對於立人哥發生此事,我該負上一份責任的,若不是我……”

    樸夫人道:“唉!好侄女你不要難過了,這種不幸的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你難過也沒有用,而且誰都不會責怪你的,不過只希望你能小心—點自己,那小畜牲簡直不是人……”

    她唯恐他因過份生氣而泯滅理智,做出對自己不利的事,於是她緩聲説道:

    “姨媽,我會小心注意的,只要發現到那小……小賊,我必然會將他抓住……”

    説話之間,她將左手緩緩縮回被中,搜索到顧劍南的手,緊緊的握住了它。

    樸夫人滿意地道:“我曉得你家學淵源,武功一定不錯,但是你最你還是少冒點險,若是發現了那小賊的行蹤,只要呼喚一聲便行了!”

    她笑了笑接道:“我一聽到那小賊逃匿消息,便立刻想到你的安全,所以命高教頭帶人玉雪樓附近巡視,你只要一叫喚,他便可以立刻趕到。”

    梅冷雪心裏暗忖道:

    “這一着真是厲害,看來必定是那兩個老鬼稟告姨媽,所以她不但親自來探視,又派人在附近巡查,還派人來監視我,哼!我非要把他送出宮不可。”

    她心裏雖是這麼想,可是表面上卻不能這樣説,只見她輕笑道:

    “多謝姨媽的關心。”

    樸夫人站了起來,道:“乖兒,我也不打擾你了,一會兒我便叫秦大夫來……”

    梅冷雪婉拒道:“我想不必了,剛才我已吞下爹爹的‘滌神湯’,若是今晚不好,明朝再請秦大夫來吧!”

    樸夫人道:“也好!天色也晚了,你好好休息吧,等會兒我會叫廚房送上八寶粥米……”

    她嘆了口氣道:“唉!一提起廚房,我便為周正難過,他在本宮幾十年了,從上代宮主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出過錯事,這下卻……”

    梅冷雪只覺卧倒在牀裏的顧劍南全身一震,竟似因為聽到此事而情緒激動不已。

    她趕忙用力握緊他的手,示意他必須壓制心頭的激動,直到顧劍南用手輕輕的在她的手背上拍了兩下,她才鬆了口氣。

    仰望着樸夫人,她道:

    “姨媽,你説的是那個做得一手好菜的周胖子周大師傅?”

    樸夫人道:“誰説不是呀!老周在宮裏待了幾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誰曉得他怎會一時糊塗把那小賊帶進宮來,以致牽連到自己。”

    梅冷雪道:“周師傅我也見過,他為人蠻好的嘛,我想他不會是與小賊一夥的,必定是一時無意的!”

    “唉!我也希望這樣!”樸夫人煩惱地道:“你姨父的傷還沒好,我已經心裏急得很,現在又發生這種事,真使我煩死了,但願老周不至於是引狼入室,否則我這麼多年吃慣了他做的菜,可真不願意改變味口。”

    梅冷雪道:“依侄女想法,他是不會做出什麼對本宮不利的事,因為他到底是本宮幾十年的老人了。”

    樸夫人俯身輕輕拍了拍梅冷雪的肩膊道:

    “你好好的睡覺吧,別煩那些事,我這就走了。”

    梅冷雪道:“姨媽,請恕我不能起身相送了。”

    樸夫人笑道:“自己人還客氣什麼?靈珠我們走吧!”

    梅冷雪道:“小鳳,送一送夫人。”

    小鳳應了聲,樸夫人揮手道:“不必了,你好生伺候小姐便行了。”

    小鳳道:“婢子知道。”

    樸夫人凝視了小鳳一眼,轉身出去,靈珠跟隨在後,小鳳也跟着送客。

    梅冷雪一直聽到樓梯聲響,方始掀起被褥,低聲道:

    “她們走了,顧公子,你可以出來了。”

    顧劍南悶在被中半天,熱得滿頭滿臉都是大汗,他長長的噓了口氣,道:

    “多謝姑娘,你……”

    梅冷雪搖頭道:“你不要這麼説,若非我多事,也不會使你蒙受這些委屈,害得那個周大師傅也牽連在裏面…”

    顧劍南嘆了口氣,又道:

    “我倒沒有什麼關係,只是周胖子他太冤枉了,他全是為了我!”

    他搖了搖頭,道:“我本來決定明日便要離開此處,誰知走前卻發生這種事情?他若是有什麼不測,我這一生都會過得不安,我欠他的恩惠太多了。”

    梅冷雪垂首道:“這都是怪我多事,若不是我……”

    顧劍南阻止她説下去,感嘆地道:

    “這都是我命途多乖,使得每一件事情都不如意,這短短的十幾年中我經歷許多痛苦,以往都有父親替我承擔,以後必須我自己面對了……”他誠摯地道:

    “我這一生中最最愉快之事,便是認識了你,我想我……”

    梅冷雪一聽他把話題轉到自己身上,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尚被他握在手裏,她頓時羞不可抑,輕輕的把手抽了回來。

    顧劍南話聲一頓,才覺察到自己竟然還坐在牀上,與梅冷雪共蓋一條被褥。

    方才那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從權的卧身牀上,與梅冷雪同牀共褥,現在情況已經消失,他便不可以繼續那樣。

    想到這裏,再看到梅冷雪那種羞怯的神情,他非常不好意思的躍身下來,光着腳板站在地板上。

    要知古時禮教甚嚴,一般閨閣千金幼年之時便不與父兄同席,關在閨房直到成長之年,都沒有與男人接觸的機會。

    武林中人豪放而不拘小節,當然與官宦之家不盡相同,但是並不是完全不講古禮,只是沒有那麼嚴格罷了。

    但卻不能像顧劍南與梅冷雪這樣男女同牀共褥,卧在一起,雖説這是從權,卻也為禮教所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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