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風沁涼如水,星星滿布空際,一彎眉月更是皎潔美麗,但顧劍南已沒有這份閒空與心情去欣賞了,而且此刻廣場上火炬燃得明亮至極,也把這份夜色之美破壞無遺。
周胖子伏在窗前往外面窺看一眼,道:“我看你輕功好像不太行,記住,吸一口氣,雙臂一震,雙足微屈,藉着一蹬之力躍起,以你的內力必能躍得比我還高。”
他伸手自懷中掏出一面卷着的黑旗,道:“我們現在只要提防下面有人施放暗器,他們為了你的生命,絕不敢用強弩利箭,若有人阻擋,就像剛才那樣給他們來一下,最要緊的是不可戀戰,跟着我且戰且走,我儘量替你阻擋強敵便是。”
顧劍南點了點頭,周胖子指了指左側屋脊陰暗處,道:
“我們沿着暗處走,找到地道口便藏起來,走!”
“走”字才一出口,顧劍南已依照周胖子方才傳授的要領,雙手一按窗欞,猛吸了口氣,飛身斜掠而出,向左側屋脊陰暗處躍去。
他這一躍,走勢之疾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全力輕飄飄的如同一片羽毛般的飄起,他人在空中,側首之間只見周胖子也跟着飛躍過來。
斜躍出三丈有餘,他有如一隻大鳥飛向那陰暗處,雙足落在瓦上,已不像午後飛身躍上屋頂那樣踏得瓦片盡碎。
腳尖踏落瓦上,飛出“噗!”的一聲輕響,他身子才站穩耳邊已聽到一陣冷笑:
“姓顧的,我等你很久了!”
他驚楞之中,另一個陰沉的聲音已接着道:“周正,想不到你也跑出來了!”
周胖子落在顧劍南身旁,聞聲驚喝道:“是高成財嗎?”
屋後的樓閣陰影下,現出兩條人影,那瘦長有如無常似的劉成鉞陰陰地笑道:
“昔日名滿燕趙的黑旗客周重宇,想不到現在竟淪落在廚房裏做個廚師,嘿!真是失敬的很。”
周胖子暢笑道:“好説,好説,兩位高踞總教練之位,又怎會看得上我周胖子?倒是在下失敬了。”
那矮胖的高成財聞言一陣怪笑。
周胖子道:“多時不在一起,我們是該多敍敍了,不過我這位小兄弟與二位毫無干連,他可以走了吧!”
劉成鉞那瘦削的身軀飄開丈許,冷聲道:“周兄這就不對了,所謂食人之祿,忠人之事,我們兄弟若為了顧念舊情,放過這個小子,對樸宮主該如何交代?”
“是呀!”高成財接着道:“周兄,你必然不會使我們兄弟為難吧!”
周胖子一揚手中的黑旗,那三角形的旗子在夜空中獵獵作響,他笑道:
“兩位真的不肯賣小弟這個帳了?”
高成財道:“不是咱們不賣周兄這個帳,若在十三年前燕青十八騎面臨柯木寨前,周兄只要一句話,我們兄弟那敢不聽?只是現在嘛,歉難遵命了!”
周胖子呵呵一陣怪笑道:
“看來我周重宇解散燕青十八騎之舉,確實是做錯了。”
劉成鉞陰惻地道:
“周兄何止做錯了那一件事?昔日你率領十八騎強挑柯木寨更是做錯了!”
周胖子沉聲道:“那麼兩位是趁今晚報仇了?”
高成財笑道:“報仇可不敢説,只是要領教一下週兄那十二路旋風旗是否如昔日一樣的鋭利似刀!”
周胖子左手拉着顧劍南低聲道:
“這兩人以前跟我結有樑子,他們本來都是橫行太行山的巨盜,後來被我挑去山寨流落江湖,又投入六盤山綠袍妖人門下苦練邪功,恐怕我已不是他們的對手……”
顧劍南在一旁聽到他們三人對話,明白周胖子以前在江湖上的名號與作為,他頗為納罕,周胖子為何捨棄那已經建立的名望而隱名埋姓到金縷宮作廚師。
他忖思道:“莫非他也是遇到什麼傷心事,所以失望之下,隱名埋姓匿居此地,看來他可能厭倦江湖,或是結有什麼大仇才這個做,自然他的武功不再進步,身體也一天天的胖了起來。”
他正在忖思時,周胖子已將昔日與高、劉兩人結有樑子的經過很快的告訴了他。
顧劍南輕聲道:“我們該怎麼辦?”
周胖子道:“他們對我頗有顧忌,卻不會把你放在心上,尤其那姓高的恃着練有硃砂掌的外門掌力,最喜歡與人硬拚,你只要把握先弱後強的原則,盡力與高成財拚上三掌,他必會在不提防你有那麼雄厚的內力下,因一時輕敵而致受傷,那時你便可往後院奔去,在花園的那座八角涼亭等我,我會很快趕到……”
他把話説得很快,顧劍南點頭道:“我只要用你教我的‘太極三式’便行了!”
周胖子低聲道:“記住不要讓他的手掌觸及你,太極三式你已練得非常純熟,在他太意之下必能取勝,哦!那八角涼亭中的石桌便是地道入口處,如果你等半個時辰我還沒有趕到,你自己便移動石桌,進入地道……”
顧劍南有點惶然道:“你呢?我看最好還是等你趕來再……”
周胖子悽然笑道:
“我希望我能夠趕到!不過為了爭取時間,你絕不能等我太久……”
高成財陰險地笑道:“你們説夠了吧?”
劉成鉞道:“周兄,我看你還是乖乖的跟我們一起去見宮主吧!何苦這樣……”
周胖子沒等他把話説完,捏了一把顧劍南的手,喝道:
“走!”話聲出口,他揚起黑旗,飛身向劉成鉞撲去。
高成財見顧劍南往左側奔去,喝道:
“小子,你能往那裏跑?”身形一閃,迎向顧劍南而來。
顧劍南喝道:“讓開!”左掌拍出,高成財面門斜撥而去。
高成財陰笑一聲,道:“小子,不讓你吃點苦頭,你不知道厲害。”
他那有如蒲扇的手掌揚起,淡淡的月光下竟是一片硃紅,似是剛從火爐裏拿出來燒紅的鐵掌一樣。
顧劍南緊記着周胖子的話,不與對方的手掌相接,左掌收回,右掌陡然穿出,一招“太極歸元”,迎着高成財那硃紅的手掌拍出。
手掌方一遞出,一股雄渾的掌勁立即從掌心湧出,氣勁旋激發出咻咻之聲。
高成財根本沒有把顧劍南放在眼裏,硃砂掌只施出四成力道而已,他以為對付這麼個孩子,還不是一掌便可將之收拾了。
誰知他一見對方揮掌斜拍掌風竟然發出異聲,頓時臉色一變,連忙加重掌勁疾拍而去。
“砰!”的一聲,雙掌距離還有數尺,掌勁便已在空中相觸,高成財手腕一震,只覺對方力道大得出奇,竟使他幾乎立身不住。
身形搖晃了一下,退後半步,他腳下的琉璃瓦格格一陣輕響,已碎裂一大片。
高成財愕楞片刻,乾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深吸口氣,他的臉上浮起一陣獰笑,運起九成功力,陡地又是一掌拍出。
顧劍南一掌將對方震得後退半步,心中膽氣大壯,把握着周胖子告訴他的“先弱後強”
的原則,連接將“初分兩儀”,“四象布天”兩招使出。
高成財剛接下第二掌,立即便覺得不妙,因為他運足九成力道劈出的一掌,竟被對方掌力擋了回來,“砰!”的一聲,他全身一震,整條右臂被他震麻了,忍不住又退了兩步,方始站穩。
一口氣還沒有轉過來,顧劍南第三掌已經拍出,掌上勁道如同排倒海似的湧來,高成財咬緊牙關,竭盡全力之力,又拍出一掌。
他的手掌方始伸出,對方那重重疊疊,有似波濤般的掌勁,一波接着一波湧到。
只聽得一聲巨響,氣勁飛旋,掌風激盪,高成財慘叫一聲,那矮胖的身軀如同一隻斷線的紙鳶,跌下屋去。
從他的嘴裏牽引出一條長長的血絲,隨着他身軀的飛出,成狐形的灑落瓦上,濺滴在碧綠的瓦面,似是草地上平生不少的小紅花。
顧劍南望着高成財跌飛出去,整個神智似乎都停頓了,眼中泛現一絲迷惘之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憑藉雄渾的內力把高成財擊落屋下。
望着還未收回的手掌,他舒了口氣道:
“這便是‘武功’!憑藉着武功,我不必像往日那樣四處逃竄了,雖然我的武功並不高,但爹爹若在此地,當他曉得我會武功了,不知他會怎樣高興?”
他這種情緒正如一個剛剛完成了一件連自己都沒有自信的任務後,心中的感觸一樣,交雜着喜悦與惶恐……
尤其一個武人,當他憑着本身的武功擊敗他人時,這種情緒更加強烈,因為,他曉得從此他將沒有寧日,他必須投身江湖,糾纏在武林恩怨中……
收回在空中的右掌,顧劍南側首望去,只見周胖子手持那面黑旗,正與劉成鉞激烈地拚鬥着。
劉成鉞雙手各持一柄怪異的兵刀,似輪非輪,隨着他矯捷的身形,進退之間,布出兩幢光影,幾將他身外八尺方圓全都罩住。
周胖子那面黑旗極盡卷、拍、掃、纏之功,但是在對方如電的方位變化與詭奇的招式下,顯然已落在下風,尤其最吃虧的是他那肥胖的身體,雖然他用黑布扎得緊緊的,可是,劉成鉞行動如風,招式似電,他根本沒有攻擊的機會,看來正在苦苦撐持,完全是一副捱打的局面。
顧劍南暗替周胖子揑了一把冷汗,也為自己的能擊敗高成財而暗自慶幸。
他現在已明白若沒有神奇的招式,僅憑雄渾的內力是不足以在武林中立足,距離高手的境界,他還有一段漫長的路程。
看到周胖子狼狽的樣子,他幾乎忍不住想要上前助以一臂之力,但是一想到本身只會那三招太極散手,恐怕上前動手,也無法幫周胖子取得勝利,而且周胖方才那樣囑咐他,要他把握時間逃生,他豈能置之不理?
略微考慮,他不再猶豫,向後院的方位飛奔而去。
越過重重樓房,他已聞到前面飄來的陣陣花香,淡淡的月光下,遠處那尖尖屋頂的八角亭已經在望。
他加快速度,飛越二丈瓦面,已來到了連綿的屋宇邊緣,俯望下去,短短的粉牆和圓圓的月亮洞門外便是那大片花園。
晚風拂面,夾着濃郁的花香,他將宮前的喧鬧都已拋諸身後,雙膝微曲,湧身飛躍而出。
張開的雙臂兜着晚風,彷彿變成了長長的雙翼,使得他輕盈靈巧的越過那堵高有二丈的粉牆,落在三丈之外花叢間的小徑上。
花徑上的泥土被夜露沾濕,踏在腳下軟軟的,好像踏在厚厚的木屑上,令人有一種舒適的感覺。
顧劍南提起腳尖,飛快地向八角涼亭奔去。
涼亭裏擺着四張石椅,中間是一張圓形的石桌,支撐涼亭的四根柱子每一根都有如海碗般粗細,上漆硃紅色彩,圍着的白色欄杆,都是鏤空的十字形,頗為美觀。
顧劍南一躍進亭裏,便蹲伏在地上,目光透過鏤空的欄杆,向外望去。
不遠的假山,在樹影下望去,好像是蹲伏着的一隻巨大黑獸,正等待機會噬人。
顧劍南目光掃過假山,從那片花海移到遠處的屋宇上,便一直定在那裏,沒有離開。
蟲聲唧唧,晚風颯颯,他就那麼蹲着等待周胖子的來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自己腿都麻了,還沒有見到人影出現。
沉吟半晌,他思忖道:“看來他真是凶多吉少,否則這麼久他早該趕來……”
從周胖子想起,他的思潮如湧,立即想到了梅冷雪,他真不知道她該如何向樸夫人解釋,不過,他認為以梅冷雪的身份,樸夫人絕不敢對她怎麼樣的,梅花上人的聲望較之嶺南幽客樸摩天那是高得多了,樸摩天無論如何都不會得罪梅花上人。
一想起梅冷雪,她那嬌豔的容貌,差怯的神態,全都浮上心頭,不由頓生濃濃的惆悵惘然……
他喃喃道:“不知要到何時,才能夠重見到她……”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的思緒突然被一陣人聲打亂,定了定神望將過去,他只見一條火龍從月亮洞門穿了過來,接着便是樸立人那狂怒的聲音傳來:
“每一個角落都要搜查,分一隊跟劉先生到廚房去,非要把那小子抓到不可。”
顧劍南心中大驚,只聽到劉成鉞陰沉的聲音道:
“老夫看見他往後院而來,絕對逃不了多遠,保證可以抓到那小子。”
話聲中,火龍一分為二,一條循着小路往廚房的那扇鐵門而去,另一條火龍急驟的散開,分為十幾個火炬,在花叢中搜索而來。
顧劍南抓住桌沿用力地向左右推動,果然周胖子告訴他的話沒錯,這個石桌是可以移動的。
地面上傳來輕微的軋軋之聲,桌面僅栘開兩寸,在他面前的一塊青石地面連着一張石椅已挪開一個尺許的空隙。
藉着微光,他見到有石梯通往地下,毫不考慮的俯身進入地道。
往下走了十多階石梯,他只覺地面微微一沉,那挪開的石梯已恢復原狀,將地面上的一切聲音都隔絕了。
一股潮濕的氣息撲上鼻來,顧劍南見到自己處身在一條長長的地道里。這條地道全是用麻石砌成的,石壁上插着兩枝火炬,火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壁上厚厚的一層苔蘚,以及潮濕的地面。
靜靜的佇立一會兒,他取下一枝火炬,往地道深處走去。
地道寂靜如死,只有他的腳步聲迴盪着,隨着跳躍的火光,他緩緩的一步步行走,一直走出十多丈遠,他才看到地道的盡頭又是一座石梯。
上了石梯,他推開頭上的石蓋,立即一陣清涼的晚風吹來,將他手上的火炬吹熄。
他探出半截身子在地面上,四下一望,只見離離荒草,叢叢小樹,堆堆土墳,塊塊石碑,他才發覺這個出口之處竟在亂墳之中。
樹影搖晃,月光黯淡,他不由打了個寒噤,渾身起了一片疙瘩。
定了定神,他擲去手中熄滅的火炬,走出地道出口,立身在一座土墳前的墓碑旁。
他苦笑了一下,忖道:“看來當初建造這條地道之人,也虧他會想得出將出路放在亂墳堆裏,誰又會注意到這荒野亂墳之間會有這條暗道?”
轉身將石板掩上,他正要離開此地,找尋道路出去,突然聽到一聲慘厲的呻吟自荒墳亂碑裏傳出。
他心中一跳,喝道:“是誰?誰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