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嘆息雖是如此輕微,聽在顧劍南的耳裏,卻不啻一響巨雷,他的嘴唇嚅動了一下,幾乎要出聲呼喚梅冷雪的名字。
話未説出口,又被他嚥了回去,他僅在心低低低的呢喃念着她的芳名,眼睛漸漸濡濕。
這時,瓦面被小樓裏燈光投映處,閃現出一條窈窕的黑影,顧劍南的目光倏然為一亮,他的心情也更為激動,幾想就此躍入樓中。
他的身形未動,眼中又閃現一個黑影,接着便聽到一聲嬌柔的話聲:“小姐,夜已深了,還是早點安睡吧!”
梅冷雪倚在欄杆上,僅是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沒有説話,小鳳接着又道:“小姐,這兩天來,你每晚都是如此遲睡,夜露深濃,你的身子又單薄,如何受得了?”
梅冷雪輕輕嘆了一聲,道:“唉,小鳳,你如何能明瞭我的心情?你不要管我,就讓我站在這兒想一會兒吧!”
小鳳道:“小姐,你心裏惦念顧公子,婢子怎會不明白?但是你這幾天食睡不安,若是讓顧公子曉得了,他也會難過的……”
梅冷雪悽然道:“他此刻不曉得在那裏,又如何會為我難過?唉!我實在不該誤會他的,他那時為了救我們,遭到那麼大的傷害,我卻還不諒解他,不曉得他的心裏將會多麼難受?”
小鳳道:“這都怪婢子不好,不該把當時看到的情形説出來,使得你們發生誤會,婢子我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他,把你們的誤會向他解釋清楚……”
顧劍南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他的胸腔之中熱血一陣沸騰,熱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他輕輕一躍,身軀在那段短短的空間裏柔軟地射起,有如一隻蝦子似的射進小樓一異。
梅冷雪和小鳳斜斜在欄杆上,突然聽到一陣風聲從身邊閃過,還沒有看清人影,顧劍南已自身旁穿射進樓。
她們全都為之大驚,梅冷雪霍然起身,玉掌一立,便待向驟然躍進樓中的顧劍南劈去。
顧劍南沉聲道:“冷雪!”
梅冷雪如遇雷殛,全身一震,那高舉的玉掌一時放不下來,剛剛提起的真氣在剎那之間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的眼中閃現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顫聲道:“顧……顧郎。”
顧劍南眼中充盈着淚水,柔聲道:“冷雪,是我。”
梅冷雪只覺霎時全身軟弱,再也站立不住,幾乎要跌倒於地,顧劍南連忙上前一步,將她的嬌軀摟在懷中。
梅冷雪嚶嚀一聲,伸手緊緊的抱着顧劍南寬闊結實的肩背,埋首在他的懷裏,喃喃道:
“呃!顧郎,莫非我們是在夢裏相會嗎?”
顧劍南擁着她,正待説話,已聽小鳳噗嗤一聲,笑道:“小姐,顧公子明明是來了,你怎説是在夢裏相會呢?”
顧劍南望着小鳳,只見她的臉頰上掛滿了淚痕,嘴角卻掩不住高興。他低聲問道:“小鳳,你好?”
小鳳抿緊了嘴,不停地點頭,道:“顧公子,你再不來,可要把我們小姐想壞了。”
梅冷雪道:“看你那樣子,臉上還掛着眼淚,虧你還笑得出來呢。”
小鳳羞怯地拭去了臉上的淚痕,道:“小姐,你説我,你自己還不是這樣?”
顧劍南看到梅冷雪嘴角含羞,那略為清瘦的臉龐映着燈光,顯得更加秀麗高雅,頓時,他的心裏充滿一股幸福的感覺。
他的眼中射出熱烈的光芒,緊緊的凝注着她,似乎想把滿懷的情愫藉着這一瞥望之間,輸送進她的內心深處。
他既曉得梅花上人已將自己的意思轉達給梅冷雪,而她已經明白當日顧劍南與唐鳳琳在林中親熱的情形,純是一種權宜的行為,並非是他的本意。
雙方的誤會既都已解開,心中都也互相明白,自然也都不願再重新提起,來破壞眼前這種温馨的氣氛。
是以他們倆人默默相望,含情脈脈,一時都忘卻身在何處。
驀然,從前宮傳來一陣急驟的鑼聲,打破了小樓內的沉靜與温馨。
梅冷雪和小鳳齊都悚然大驚,小鳳急忙奔到欄杆,伸首往外面一看,但見夜空之中連續升起幾枝焰火,拖着長長的芒尾,煞是好看。
她焦急的道:“小姐,他們已經把最緊急的橘黃色信號放射出來了,召集所有的人聚集宮裏去……”
梅冷雪滿臉惶急,道:“顧郎,他們已經發現你了,你還不快走?”
顧劍南微笑道:“我這次跟鄭大哥來此,就是要大破金縷宮,救出師父和你們……”
梅冷雪那裏知道顧劍南迭有奇遇,此時已練成了舉世無敵的劍罡絕技?她不及細問他嘴裏所説的鄭大哥是誰,焦急地拉住他道:“劍南,你不是他們的對手,爹爹又受到他們的暗算,也不能幫助你……”
顧劍南正待説話,倏然似有所覺,推開了梅冷雪,一個大旋身面對欄杆。
他這一轉過身來,整個神情一變嚴肅煞厲,似乎有如一柄出鞘的長劍,給人一種犀利凜肅的感覺。
梅冷雪雖説並沒得到梅花上人的真傳,到底還是出身武林世家,她一見顧劍南倏然之間變成這般模樣,不禁大為驚異,忖道:“別後不久,沒想到他果然練成絕世武功,單看他這種威嚴的氣勢,就是爹爹在盛年之時,也不會比他更為強盛……”
她的心中又是驚異,又是欣慰,但是那站在欄杆邊的小鳳卻已被顧劍南這一突然的行動和逼人的氣勢嚇得幾乎立身不住。
他的臉色大變,道:“顧公子,你……”
她的話聲被一陣大笑所打斷,風聲微響,一條頎長的人影自屋外飛躍而進,站在欄杆之上。
小鳳駭然望去,只見那自外飛身而至的正是金縷宮主樸摩天!
樸摩天站立在欄杆之上,狂笑道:“老夫就料到你這小子入宮來,一定會到此地,果然……”
他的話未説完,突然被一般煞厲的氣勢所逼,似有一柄無形的劍向他急襲而至,使得他的笑聲一斂,單掌立在胸前,運勁抵消那股逼湧上身的寒煞之氣。
顧劍南冷笑一聲,道:“樸摩天,今天是你授首之日子,你還有什麼話要説?”
樸摩天運掌抵住那股強烈的氣勢,這才發覺竟是由顧劍南身上發出來的,不由為之大驚。
他當初施出連環之計,既以梅冷雪的安危來控制梅花上人,又以梅花上人的中毒為手段,控制梅冷雪,就這麼樣連環控制,使得梅花上人不得不答應作為天下一統門的監誓人。
當然,樸摩天的原意並不僅僅如此,他最終的目的不但要梅花上人加入天下一統門,還要使梅冷雪成為樸家的人。
他乃是極為狡猾之人,明白以梅花上人那等個性,自己逼他那麼做已是過份,若是再故意相逼,可能逼使梅花上人不顧性命的將梅冷雪救出去,他認為只要慢慢的去做,終有一天,梅花上人不得不被他攏絡,加入一統門,達到他一統武林的目的。
為了這個宗旨,他對於梅冷雪的安危極為注意,平時雖不敢派人監視她,一有事故卻總是親身來察看。
方才宮裏被鄭無心闖入,守衞之人引發焰火,樸摩天立刻便趕到梅冷雪這兒,就是唯恐她會被人所救走,那知卻遇上顧劍南在房裏……
樸摩天怎想到昔日沒被自己放在眼裏的顧劍南,此刻再度回到金縷宮來,卻有如此大的進境,單看他挺身站立在那兒的模樣,便隱然有武林一代宗師的氣概,怎會使他不大驚失色。
他的目光一轉,還未説話身後風聲一響,又是一條人影躍將而來。
樸摩天身形半側,藉着眼角的餘光一閃,已見到那飛身而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劍聖梅花上人。
梅花上人一躍進樓裏,看到顧劍南,立即便驚問道:“劍南,你怎敢闖到這裏來?”
顧劍南此刻已經收斂起那等煞厲尖鋭的氣勢,躬身道:“師父,徒兒此來是要救您老人家和師妹出去。”
梅花上人叱道:“胡説,你有什麼能為竟敢……”
樸摩天的威脅一除,再一聽到梅花上人這麼説,心中不由大定,冷笑一聲,道:
“梅老,這位少俠原來是令高足,他的膽子可不小呀,竟敢闖進金縷宮來。”
梅花上人抱拳道:“樸兄,小徒魯莽,還請你能原諒他!”
樸摩天笑道:“看在梅老的面上,小弟就原諒他這一遭,不過……”
顧劍南冷冷地道:“樸摩天,你説完廢話了沒有?”
樸摩天臉色大變,道:“梅老……”
梅花上人也不由嚇了一跳,叱道:“劍南,你……”
顧劍南道:“師父,你老人家不必再受他利用威脅了,這兒即是解除無影之毒的解藥……”説着,他把解藥掏出,拋了過去。
他解釋地道:“是徒兒在毒神龍雨死前,取自他身上的。”
樸摩天心中一凜,隨即大笑道:“梅兄,你相信令徒能夠把……”
顧劍南倏然向前行了一步,沉聲道:“你何不親自試一試?”
他這一步踏出,劍氣森寒,疾湧而出,逼得樸摩天立即運功相抗。
梅花上人劍練多年,怎會看不出顧劍南這一突然現出的威勢?驚喜之下,他也呵呵大笑道:“樸兄,你既然懷疑,何不試試小徒的劍法?”
樸摩天就是面對一個顧劍南也心生膽怯,何況此時梅花上人又已得回解藥了?他連話都不敢多説一句,轉身便往外躍去。
顧劍南那還容得他再逃走?大喝一聲,拔出長劍飛身追躡而去。
樸摩天才奔出不到一丈,身後寒芒壓背,全身都已被劍光所罩住,他心膽俱裂,狂吼一聲,扭轉身軀,竭盡一身之力,雙掌推出一股狂飆擊向顧劍南,頓時像在平空豎起一層氣壁。
顧劍南一劍在手,全身真氣循環交流,已與長劍合而為一,此時就算是一層厚逾尺許的鋼板擋在面前,也會被他洞穿,更何況是樸摩天發出的氣壁?
但見黑夜之中閃起一蓬碧綠爍亮的光影,顧劍南連人帶劍都穿進那層氣壁裏。
光影略黯,隨那劍芒暴漲,經天而起,一聲慘叫,樸摩天一個頎長的身軀被劈為兩半,鮮血飛濺,兩片屍體已自屋檐上滾落下去。
梅花上人被武林中稱為劍聖,但是他在劍上的造詣還未達到這等以神馭劍的地步。
當他見到樸摩天那等武功,竟然在顧劍南一劍之下便已斃命,也不禁駭然失色,失聲道:
“劍南,你……你什麼時候練成這麼好的劍術?怎麼老夫一點都不知道?”
顧劍南站在瓦上,長劍一垂,恭聲回答道:“師父,此事説來話長,還是等破了金縷宮之後再説吧!鄭無心鄭大哥隨徒兒一起來此,請師父服了解藥之後,到大廳去助他一臂之力。”
梅花上人並不清楚琴聖鄭無心在何時又跟顧劍南結為兄弟,他知道此刻時間緊迫,不能多問,點了點頭,道:“劍南,丹珠活佛和他帶來的天龍派喇嘛此時也在宮裏廣場結棚而居,令尊可能在他的棚帳裏……”
顧劍南深深的望了站在梅花上人身後的梅冷雪一眼,抱拳道:“師父,弟子去了。”
梅花上人大笑道:“你快去吧,憑你的武功,天下又有什麼地方去不得?看來我們這些老鬼也該退休了。”
他的話裏含着無限的悲傷,也藴含着一份得意,顧劍南不願多説話,以免使得梅花上人難過,提起長劍,飛身往廣場奔去。
這時金縷宮裏一片紊亂,四處火頭飛起,看來鄭無心是放上了火,因此宮裏的武士既要忙於救火,又要忙於應敵,還有的要忙於協助婦孺,顯得亂糟糟的。
顧劍南不願大開殺戒,施展出絕頂身法奔向廣場,那些武士們連他的人影都沒看清,又如何能攔阻得了?因此幾個起落,他便來到宮裏左側的那片廣場。
那塊廣場平時用來作為宮中武士練武的,此刻由於丹珠活佛於金縷宮結盟,組織天下一統門,所以丹珠活佛和攜來的那些喇嘛全都在廣場搭着棚帳居住。
那些紅衣喇嘛可能接受到丹珠活佛的命令,不許他們參與金縷宮的救火驅敵行動中,是以一個個喇嘛全都圍聚在棚帳外,似乎連結成一座紅色的城牆,顯然他們既不願救火,也不許有人侵犯。
顧劍南一看這等情勢,立即便猜測到丹珠活佛的私心了,他暗罵了一聲,昂然向那些紅衣喇嘛行去。
他在行走之間,渾身似乎就像一柄長劍,劍氣森湧,尖鋭鋒利,還未走近,那連結紅色城牆的喇嘛便紛紛讓開,受到他的氣勢所逼,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為之變色的。
他們每一個人都曉得自身職責重大,但在顧劍南的氣勢逼迫下幾有喘不過氣來之感,怎還有機會拔出兵器抗禦?
顧劍南臉上浮起冷煞的神情,眼中寒芒爍爍,在那些喇嘛身上掃過一遍,沉聲道:“把丹珠喚出來。”
那羣喇嘛中有一個年老的喇嘛抗聲道:“我們活佛……”
顧劍南長劍微移寸許,一股劍氣逼出,那個年老喇嘛頓覺心頭一涼,死亡的陰影已籠罩他全身,他的眼中閃出恐怖的神色,喉結移動了一下,再也説不出話來。
不但如此,就連那其他的喇嘛全都噤若寒蟬他們似乎覺得顧劍南這柄長劍也是指向他們的心臟要害,別説開口説話了,連大氣都不敢透一下。
就在這時,那個大帳裏緩緩走出一箇中年喇嘛,道:“那位施主找尋貧僧……”
他的話一出口,立即便感覺這股犀利的劍氣所給予自己的壓力,臉色一變,大袖展處,身上的大紅袈裟已如波浪般顫動起來。
在這剎那,他已運起全身的勁道,凝注在袈裟上,抗禦這股凜冽雄渾、沛然難擋的劍氣。
顧劍南見到這個自帳中出來的中年喇嘛正是丹珠活佛,他冷哼一聲,左足跨出一步,長劍緩緩舉高三寸,指着丹珠活佛。
天虹劍在閃爍的火光下,頓時如一條碧綠的靈蛇,劍芒吞吐,一直伸長三尺有餘。
丹珠活佛額上汗水很快地便滴落下來,雙掌交錯地擺在胸前,腳下微微挪動,身軀卻不敢移動,他知道對方劍氣凝聚已成有形,只要自己動念挪閃或者攻擊,那柄無情的劍便會將自己斬為兩截。
在他有生以來,他可從未遭遇到如此狼狽的情形,頭上的冷汗顆顆流下,擦都不敢去擦一下,只有苦苦的運功撐持。
顧劍南默然片刻,收起三成功力,問道:“丹珠,你還認得我嗎?”
丹珠活佛只覺身外的壓力一鬆,喘了一口氣,這才有功夫凝神注視顧劍南,他的目光在對方臉上流轉了一下,笑道:“你是顧劍南。”
“你還記得我!”顧劍南冷笑道:“家父呢?你沒把他老人家給害了吧?”
丹珠活佛僵硬地笑了笑,道:“令尊大人乃是貧僧恩人,貧僧怎會害他老人家呢?他……
他此刻正在帳裏……”
顧劍南眼中神芒一斂,垂劍於地道:“你能否把他老人家請出來?”
丹珠活佛拭了拭臉上的汗水,道:“貧僧這就進去……”
他的話未説完,身後的大帳中突然發出一聲裂帛的聲響,已被人用利器將帳頂劃破一條長長的裂痕。
顧劍南目光一閃,但見從那裂開的大洞裏,飛身躍出一條肥大的人影。不,應該説是兩個人才對,不過那兩個人是由其中一人緊緊抱持着另外一人罷了。
顧劍南的目光何等鋭利,他仰目一看,便發現那持着長劍的道人正是武當掌門玄清道人,而他左手抱持的那個老者自然毫無疑問的是顧明遠了。
顧劍南長嘯一聲,身劍化成一道強烈的劍光,疾射而起,向玄清道人追去。
只見劍芒暴漲,光華斂灩,玄清道人身在空中,根本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連人帶劍都被劈成數截,血雨殘肢灑落一地……
喇嘛全都被這驚人的一幕所駭,仰首望去,只看到那條如長虹般的劍芒一斂,顧劍南已抱着顧明遠飛身落地,他們忍不住發出一聲驚歎的呼叫。
呼聲之中,顧劍南已把顧明遠放在地上,他的目光不轉瞬地望着老父,但見昔日雄偉毫邁、氣概絕世的血手天魔顧明遠,此時變得蒼白瘦弱,兩眼無神,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樣,他情不自禁的悲從衷來,泣道:“爹,你老人家受苦了。”
顧明遠伸出顫抖的手,輕輕的撫着顧劍南,眼中淚水滾動,悲喜交集地道:“孩子,這些年來倒苦了你,爹爹我受到丹珠活佛的款待,那有吃什麼苦?若不是他,今天可見不到你了……”
他抹了把眼淚,道:“孩子,你果然沒使老父失望,成為天下第一高手,我……
我聽説你已定了媳婦,趕快帶我去看一看她?”
顧劍南道:“您老人家苦了一輩子,該由孩兒孝敬你了,爹,你見過冷雪嗎?她是梅花上人的女兒……”
丹珠活佛見到他們父子在敍舊,揚目看了看火光四起的金縷宮,嘆了口氣,揮手道:
“回藏土去。”
他知道天下的大勢已定,只好斂起原先雄霸武林的野心,回藏土去。
等到顧劍南抬起頭來,他已看不到丹珠活佛,也沒見到還有任何喇嘛,這時,天色微明,曙光重現,長夜已盡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