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他説着,鬆開了手。
聽腳步聲是離開了。
連他也放棄自己了吧。
橙橙想着,隨即軟軟地倒在了牀上,頹廢地把腦袋垂得低低的。
而幾分鐘後,熟悉的腳步聲又重新響起,接着是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的聲音。
“我們以後就只吃方便麪好了。”他説着,把橙橙從地上拉起來,把一條絲巾塞進她的手裏。
橙橙疑惑地抬起頭來,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我想明白了。”他説着把頭向前伸去,用她的手把紗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管何斌的外公説的心的失明到底是什麼意思。總之,在你找到家之前,讓我們一起迷路吧。”他一字一句地説。
蒙上眼睛,一起迷路吧。
“現在,我們一樣了。”
橙橙乾澀了兩天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再沒什麼能夠阻擋自己的淚水,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指尖輕輕地滑過那絲巾。
那是一雙星星一樣的眼睛,還是那個清晰的輪廓,可是卻為了她而被蒙在黑暗之中了。
“你為什麼……”她幾乎沒有勇氣再去繼續自己的問題。
“不為什麼,我之前説過,要做你的眼睛,為你看見,現在同樣也可以為你看不見。”韓絮箏淡淡地説着,把橙橙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輕輕地握着她的指尖,傳遞力量給她。“你記住,絲巾是你自己蒙上去的,我就決不會讓它掉下來,只有等你復明了之後再親手幫我摘下它。”
“箏……”橙橙已經忘記了自己要説什麼,只有無聲的淚在臉上迅速漫溢。
真正的傻瓜,是你啊。
那麼傻的決定,大概只有你能做的出來了吧。
傻瓜……韓絮箏是大傻瓜……
“喂,快看啊,那男孩女孩。”
“哪裏?”
“就是馬路對面啦,你看他們,女孩是盲人耶!”
“那個男生是怎麼回事,竟然用布蒙着眼睛?”
“好漂亮的一對孩子,可惜……”
……
很多事情,橙橙不明白。
比如韓絮箏突然的決定,比如現在兩個看不見的人相互攙扶着在大庭廣眾之下慢慢地行走。
其實最令人驚異的並不是盲女孩,而是眼睛上蒙着黑絲巾的韓絮箏。
這年頭,竟然有人故意蒙上自己的眼睛,而且還帶着一個盲女孩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散步!
這樣的事情大概只有韓絮箏能做得出來了吧。
可是此時此刻牽着他的手,卻讓人感到無比的安心,彷彿不管走到哪裏,都有一個堅定無比的依靠。
是的,什麼都看不見的話,也就不必擔心那些向他們投來的驚異目光,她完全可以挽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在黑暗裏緩緩前行,因為現在他們一樣了。
兩個人的步伐是一致的。
誰在耳邊説話。橙橙聽不見。
她只聽見兩個人同時邁出的腳步聲,堅定且清晰。
那一天,他們破天荒地衝到海邊去放風箏。
海風依舊輕輕地吹着,宛如十年前那般輕逸柔和。
十年前那個放風箏的小男孩,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生,帥氣得不得了。
他們光着腳在沙灘上奔跑,風箏在大風裏高高飄起,影子飛舞在湛藍的天空裏,宛如當年那個如詩如畫的夢。
“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橙橙快樂地高呼着,雖然她什麼都看不見。
“集中注意力,現在應該跑得更快點。”韓絮箏氣喘吁吁地説。
好想留住這一刻。
時光穿過寂寞的流沙,化作陽光撒在每個人的臉上。
女孩追逐着男孩的腳步,一次次地摔倒,然後再一次次從沙地裏站起來,重新向前跑去。
韓絮箏的手牽着她,她的手裏牽着風箏。
橙橙恍惚間覺得自己的兩隻手都牽着風箏。
她幾乎忘了自己是看不見的。
那一刻她只想像風箏一樣飛起,哪怕是做它小小的附屬品也好,任由他牽着自己的手,高高地飛向遠方,哪裏都好。
好想再看見他當年的笑。一眼就好。
眼淚飄逝在風裏,無法抑止。
“……箏,如果以後我能看見了,我們還來這裏放風箏,好不好?”
“當然可以。天天來,來到你不想再來為止。”
“十孔口琴兩支,謝謝。”
“為什麼要買口琴?”橙橙莫名奇妙地問。
從樂器店回來的路上已經是傍晚了,大街上的行人格外地少,空曠的馬路上只能聽到兩個人默契的腳步聲。
“你不想試着吹吹看嗎?”眼睛蒙着的韓絮箏輕輕一笑。
“可是我不會……”橙橙的話還沒説完,就被韓絮箏打斷了。
“我可以教你。”他説。
沒有了Lilina後,橙橙就再也沒有聽過他吹口琴了。
而此刻悠揚唯美的琴音在空蕩蕩的客廳裏悠然響起的時候,她幾乎忘了曾經他們都是受過傷的孤單的孩子。
黃昏的陽光如暖霧般照在韓絮箏的臉上,將他和口琴染成了温暖的橙色。那輕輕的,婉轉的曲調,宛若失去伴侶的鳥兒一般的憂傷——橙橙幾乎在聽到它開始的那一刻,就相信自己一生都無法再忘懷。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她輕輕地問。
“叫做《睡蓮》。”韓絮箏回答説。
“睡蓮……睡蓮……”橙橙喃喃地重複着這個美麗的名字,彷彿置身夢中。
她把口琴放在嘴邊吹了吹,卻只能吹出斷續的幾個難聽的音符。
為什麼近乎於完美的東西都是箏帶給她的呢?比如這首叫做《睡蓮》的曲子,比如那幅叫做“風箏天使”的水粉畫。
“這首曲子……教給我吹,好不好?”她用近乎央求地口氣對他説。
“當然,只要你喜歡。”
韓絮箏的回答很簡短。他站起身來,摸索到茶杯,給橙橙倒了一杯茶。
“在此之前,我們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
不管何時,他的聲音總是讓橙橙覺得暖和。
“你不是説……以後都只吃泡麪嗎?”橙橙疑惑地抬起頭來。
“咚!”
韓絮箏本想在橙橙的腦袋上敲上一記,結果卻敲在了牆上,痛得皺起了眉頭,“傻瓜,怎麼可能天天吃泡麪。你不是説總吃泡麪內臟會附上一層面杯上的蠟嗎?”
事實上他們早上確實吃的就是泡麪。
“可是……你我都這個樣子……怎麼做飯?”橙橙更加不解。
“我們可以到外面去吃啊,反正不能是泡麪。”韓絮箏沒好氣地説着,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橙橙的枴杖,摸到橙橙的手,然後把她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天已經黑了下來,小吃一條街的夜市依舊熱鬧,兩個盲人的出現對於人們的食慾沒有絲毫的影響。
“我記得這裏有家煎餅做得很好吃。”韓絮箏説,“向東走20步,然後拐彎。”
兩個人步伐一致地走到了那裏。
“雞蛋煎餅兩個。”韓絮箏把準備好的錢遞到前面去。
橙橙不由一驚,煎餅攤真的是這裏嗎?如果認錯了,不是很丟人嗎?
“好的,請稍等。”結果是對面很肯定地傳出一個聲音。
四周依然是一片漆黑。
在認路方面,盲人比普通人要花十倍以上的心思和力氣。而韓絮箏的心細令橙橙驚詫。
他就算蒙着眼睛,也依然可以帶自己平安找到家,到沙灘上去放風箏,教自己吹口琴,包括數着步數來夜市買小吃,和正常人簡直沒什麼兩樣。
難道……他是在向自己説明什麼嗎?
就算看不見了,依然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去做喜歡的事情,和大家一樣地走路,只是某些方面需要多用些腦筋和更多的時間罷了。
這些,都是他想要告訴自己的嗎?
這個想法讓橙橙震驚了很久,直到韓絮箏把熱騰騰的煎餅親手遞在她的手裏。
“愣着幹嗎,快吃。”
橙橙的身體輕顫了一下,忙接過來,兩人捧着煎餅走在回家的路上。
“箏……”走到一半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謝謝你……我明白你的用意了……”橙橙輕聲説,“你是想告訴我其實看見和看不見都沒有什麼關係,只要用心並且努力都可以做到,對不對?”
韓絮箏看着她的方向,沉默着,但他的心為她的醒悟而激動的翻騰。
“我現在明白了,所以,不需要再蒙上你的眼睛了,以後的路,我自己可以走好……”橙橙堅定自信地説着,空濛的眼睛在夜的霓虹下被塗抹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你只説對了一半。”韓絮箏站在那裏沒有動。
“你不會全懂的。”他搖頭,淡淡地吐出幾個字,説完又繼續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黑暗中兩隻手彼此握得緊緊的。
從一樓上到12樓。原來乘電梯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為了幫助橙橙知道安全通道怎麼走,現在兩個人需要走樓梯將近二十分鐘。
在這二十分鐘裏,她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同樣看不見的他在每邁上一個台階時對她的攙扶和保護。每一個台階,他都要自己先伸腳試一試,然後再緩緩拉着她走上去。
在拐彎的地方,他會先拿枴杖碰一碰四周,確認欄杆的安全後才讓她跟在後面通過。
每走過一個台階,橙橙就會感到自己的心裏泛起了一小層波瀾。
除了偶爾叫外賣,每天他們兩個出去吃飯都會花這樣近一個小時的時間來上下樓梯。
他就是那麼一步一步地,把身處一片黑暗中的自己帶回家裏。
這段耗費體力的時光一度變成了橙橙最温暖的時光。但她怎麼也想不到,這時間對韓絮箏來説是最浪費體力的時間。
橙橙慢慢發現韓絮箏變了,原來那個表情淡漠、脾氣暴躁懶散透頂的他,現在變得細心,勤快,而且會照顧人了。
究竟又是什麼,改變了他呢?
可是自己心裏隱隱約約的不安,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呢?
接下來的幾天裏又接連下了好幾場雨。
在細密的雨絲間,盛夏的氣息已經不再,窗外的風已經開始滲入絲絲的涼意。
清晨橙橙起牀後多加了一件衣服,恍惚間是八月末了。
夏天馬上就要遠去,秋天很快就會來了吧。
她把頭探向窗外,貪婪地嗅着殘存的夏的氣息,卻被一陣冷風吹得哆嗦了一下,不由打了個噴嚏。
從昨天開始頭就有些暈,自己應該沒什麼事吧。她一邊摸着自己的頭一邊想着,裹進了衣服,沿牆摸索着走回屋裏。
韓絮箏還沒有回來——這幾天他似乎外出的次數很勤,每次回來身上都帶有一股很重的藥味——而按他的話説總是去幫她買藥的緣故。
她重新躺回牀上,打開RADIO。
“歡迎聽眾朋友們再次回到收音機前,廣告後繼續我們的點歌送祝福節目,這裏有一首非常好聽的歌曲,張先生把它點給自己的夫人,希望她身體健康,並且祝她生日快樂……”主持人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生日啊……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過生日了吧……最後一次生日好像還是和媽媽一起過的,禮物是一個漂亮的髮夾。
對了,自己的生日也是在八月末吧……可究竟是哪一天呢,自己怎麼想不起來了……
頭又開始暈了。她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着,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輕輕地睡着了。
“樸橙橙!……樸橙橙……快起來,你怎麼還在睡?”耳邊傳來韓絮箏的催促聲,橙橙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我剛回來,你怎麼睡着了,現在已經是下午了。”韓絮箏口氣很不爽地説。
“已經是下午了嗎?我睡了好久哦……不過我夢見了一個蛋糕,覺得好幸福。”橙橙想了一想,又微微笑着對他説。她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卻又覺得沒有力氣。
“蛋糕?”韓絮箏拍拍她,“你不會是發燒了吧。”他説着去摸她的額頭。
額頭是微熱的。
“你不舒服嗎?”他驚疑地問。
“嗯,一點點而已……吃一點藥就會好了,不必擔心……”她輕輕地説。
“是嗎?”他的臉上露出不信的表情。
“箏……我想聽你吹口琴,可以嗎?”橙橙停了一下,然後握着他的手,從枕下摸出一個口琴。
“我的口琴?你……一直都放在那裏嗎?”韓絮箏摸到口琴,不由愣了愣。
“嗯……這是你吹過的口琴,只是握在手心裏,就覺得好幸福。”橙橙點點頭,喃喃地説着,手指輕輕地撫摸過口琴光滑的表面。
“可是吃飯的時間到了啊。”韓絮箏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笑容,拉着橙橙的手向客廳走去。
“可是……我並不想吃東西……”感到頭暈暈的橙橙十分不情願地被他摁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現在時間,下午6點整。”牆上傳來鐘的自動報時聲。
一個圓圓的盒子遞在了她的手裏。
“這是什麼?”橙橙接過來,撫摸着它的硬紙外殼,奇怪地問。
“猜猜看。”韓絮箏的話裏帶着笑意。
圓圓大大的盒子,裏面究竟會裝什麼東西呢?
“接下來要送出的是一首叫做《睡蓮》的口琴自奏曲,是由一位姓韓的先生親自演奏的,想要把它送給自己心中的公主,祝她生日快樂……”RADIO裏,主持人甜美的聲音仍然在繼續説着。
熟悉的口琴再度響起,帶着那特有的婉轉和憂傷。
橙橙愣住了。
“傻瓜,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不記得了嗎?”韓絮箏在她的身邊坐下。聲音裏帶着無比得意的笑。
“我的……生日嗎?”橙橙呆呆地抬起頭來,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後面主持人説些什麼,她統統都聽不見了。
“8月23日,不是嗎?”韓絮箏皺起眉頭,拿出手機就準備撥打日期查詢電話。
“對噢……已經是23號了……”橙橙若有所思地説。
自己的生日確實是今天啊。
沒想到他竟還記得。
“可是……你是怎麼知道的?”媽媽去世之後她就不再過生日了。沒有了媽媽,生日還有什麼意義呢。阿朔知道她的生日。可她不記得告訴過韓絮箏啊,甚至小貞好像也沒告訴過。阿朔和小貞這個假期也都沒在本市,他們都隨着家人出去玩了。有家人的感覺真好啊。橙橙又失神了。
“你的學籍資料裏有啊。”韓絮箏淡淡一笑,“在幫你辦休學時就知道了。”
悠揚的口琴曲仍然在空曠的客廳裏繼續迴盪,橙橙的眼睛有些濕潤了。她雖然沒有家人了,但是好在她有箏。
“這麼説……裏面裝的是蛋糕了……”她輕輕地説,捧着盒子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快打開啊。”韓絮箏似乎比她還要着急。
橙橙雙手顫抖地打開盒子,一股奶油的香氣撲面而來,在整個客廳裏濃濃地化開,彷彿連樂聲中也有了甜甜的奶香味。
“好香的奶油^_^”橙橙認真地讚美道。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失明以來最愉快的笑容。
兩人把蛋糕放好,又給它插上了沒有點燃的蠟燭。
韓絮箏把一盤CD放進碟片機裏,餐廳裏隨即響起了熟悉的“生日歌”。
“還記得那塊表嗎?你現在不需要指南針,那表等你好了再戴吧。”他拉過橙橙的手,把一條漂亮的銀色手鍊帶在她的腕上,“這是你的新禮物。”
那是他畫裏公主的手鍊,一摸就知道,形狀都是一模一樣的,自己朝思暮想很久的手鍊。橙橙拿在手裏反覆地摸了很多遍,幾次張開口想説什麼,卻什麼也説不出。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
“生日快樂,我的公主。”他輕輕地説,聲音裏帶着特有的温柔。簡單而又普通的幾個字,卻包含了最多的祝福。
這是橙橙聽過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了。
“許個願望吧。”韓絮箏把她拉到了餐桌上的蛋糕前。
這就是橙橙16歲的生日,一個沒有五彩繽紛的燈光和燭火,沒有彩紙和笑臉的看不見的生日。
“箏……”橙橙忽然伸出手去,摸到了蒙在他眼睛上的絲巾,把它解開了。
“這是我遇見你後的第一個生日……應該有蠟燭的。”她的聲音很安靜。
“可是……”昏暗的餐廳裏,沒有了絲巾束縛的韓絮箏眨動了一下眼睛,然後望着她。
“我知道我看不見,但是我希望……你能替我看見。”橙橙儘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
韓絮箏不再説話,而是走上前去,默默地點亮所有的蠟燭,一支又一支。
燭火映在橙橙略顯蒼白的臉上,那裏,一抹紅暈正在悄悄地綻放。
她忽然明白了。
是的,看見或者看不見,真的都無所謂了。
只要能時刻感受到喜歡的人在身邊,有人關心,什麼都沒有關係。
火光令她感到很温暖。她無聲地伸出手去,仔細地撫摸着韓絮箏的臉——那個她都認為是最完美的輪廓,然後微微地笑了。
媽媽,你在天上看見了嗎?這就是橙橙確定這輩子最愛的人,永遠都無法再改變心意的人,無論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無論我還能不能再看見,都會一如現在地喜歡他,一直一直。
也許那場大火不是為了燒掉自己的星星盒,而是在為她點亮希望的開始。
“謝謝你,箏,這麼久以來一直照顧我……我來為你吹口琴好嗎?”
她忽然説,然後從口袋裏摸出口琴放在嘴邊,開始斷斷續續地吹奏那首《睡蓮》。從她學口琴以來,她就一直在練習這首歌。
她吹得並不是很好聽,但是卻很認真。
吹到一半,眼淚就開始止不住地落下來。橙橙並沒有去擦。
韓絮箏坐在一邊凝望着她,星星般漂亮的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橙橙看不到,他的臉色不是一般地蒼白。
心好痛。
兩種痛,混在一起,已經分不清到底是為着什麼。
可是,現在看着這樣的她,自己已經可以安心了吧?
綿綿不斷的秋雨一場接一場地下着,白天外面稍幹了一些的路面到了傍晚時分又變成濕漉漉的了。
衞生間裏不停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戴着浴帽的橙橙在牆壁上摸索着,把淋浴關掉,然後以一個舒服的姿勢仰卧在浴缸裏。
韓絮箏已經幾天沒有回來了。
“我這幾天有事要在外面呆幾天,這幾天你在家裏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她記得他臨走時是這麼説的,並沒有告訴她任何原因。
這幾天小貞和阿朔他們來過一次,橙橙也打電話叫了音茵過來。音茵看見橙橙後很是吃驚,問橙橙為什麼一直瞞着她。但是大家聚在一起,看着她來去自如地拿這拿那招呼大家,都覺得很放心。他們向橙橙講述着學校裏的事情,説他們出去旅行的見聞,説着笑着開心極了。
彷彿是突如其來的力量,短短的這段時間裏,橙橙似乎長大了許多。
她開始學會很多東西,包括平心靜氣地坐下來學習討厭的盲文,早晨的時候拄着枴杖毫不避諱人們的議論在路邊散步,然後回來的時候數着步數到原先那家煎餅攤上買個煎餅回家。
那家的煎餅真的很好吃。
她自己一邊吃一邊想着等箏回來了,如果沒有吃飯的話,可以再來這裏幫他買煎餅,他一定也想吃的。
有時候她會想,自己醒悟的到底是早了,還是晚了?
其實早晚都沒有關係,能夠一直陪在箏的身邊,就已經很幸福了。如果他回來,自己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告訴他。
橙橙想着,用浴巾把自己擦乾淨,然後穿好衣服走回了房間。
已經又過了一天了啊。她撫摸着自己腕上的手鍊,默默地想。箏打過電話回來説他沒事,叫她別擔心,事情一完就馬上回來。可是現在學校放假,他能有什麼事呢。
韓絮箏還是沒有回來。
似乎很久沒有吹口琴了。橙橙坐在牀邊,拿出口琴來,開始吹奏那首《睡蓮》。憂傷的曲調很快就蔓延在房間的每個角落,橙橙坐在那裏,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彷彿着了魔。
回憶在思緒裏旋轉飄飛,一切彷彿都變成了一幕幕話劇重現眼前,而她就是那個坐在中間講故事的人,以一個無比平靜的心態講述着從認識韓絮箏開始到現在,講述着Lilina的美麗,講述着斷崖邊的驚心動魄,講述着沙灘上牽着風箏的手和飛奔着的自己……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那裏,閉着眼睛吹了一夜的口琴。
從開始到現在,從黑暗到光明。
彷彿經歷了一場盛大的洗禮。
她忽然明白了。
終於找到了。原來這就是家的意義——被韓絮箏拉着手,不管走到哪裏去,都是一個家。他們不是被拋下的孩子,他們有家。
他在哪裏,哪裏就是自己的家。
第一縷清晨的陽光自薄霧中投射進窗,女孩的眼睛裏忽然有了神采。
她張開眼睛,驚訝地發現眼前已經不再是重重的黑暗,而是一面大鏡子,鏡中的女孩略顯蒼白和憔悴的臉,白裙長髮,手裏拿着一支口琴。
黑色的瞳孔,有亮晶晶的光閃在裏面。
周圍是還留有灼燒痕跡的傢俱和牆壁,原先淺綠色的窗簾現在已經換成了天藍,彷彿一小片晴空,原來這些天自己就是在這一小片晴空下安然入眠的。
橙橙幾乎是不敢相信地看着這一切,原先自己覺得十分隨意平常的東西,在此刻看來每一樣卻都顯得彌足珍貴。她伸出手去撫摸那光滑的鏡面,然後是牀,衣櫃,椅子,印着凹凸不平圓點的盲文書,包括那隻不起眼的小鬧鐘。
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和清晰。
自己能看見了,真的能看見了!
那隻風箏平靜地掛在牀頭,顏色美麗依舊。火燒壞了好多東西,但風箏靜靜地擺在那裏,從沒改變過。
橙橙忽然淚流滿面。
自己到底是應該感謝口琴,還是這隻風箏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箏帶給自己的吧,這迷失後又迴歸的幸福。
可是箏呢,箏在哪裏?這麼好的消息,應該第一個告訴他。
橙橙想着,一個健步衝出門去。
客廳裏的擺設依舊,只是莫名地多了些落寞。
打開書房的門,裏面的傢俱和書本已經落了一層淺淺的灰塵。
一種不安漸漸湧上橙橙的心頭。
她輕輕走進門來,發現乾淨的桌面上平平地攤着一張信紙。
信封上清晰地寫着:
To:橙橙
橙橙走近前去,輕輕地把信打開,認出那是韓絮箏的筆跡。那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呼吸似乎都要停止了。
信紙是純白的,散發着淡淡的梔子花香。
橙橙,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一定是已經好了。所以我把信寫好留在這裏,等着你的眼睛亮起來,來讀。
原諒我,突然離開你。
記得那天我們去看老中醫嗎?他預言了你的病會在我們努力後好轉,但也看出了我的病。我和Lilina是一樣的,我曾經和你説過,但是我沒有告訴你我也許一直不可能康復。我們在對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希望,我們互相鼓勵,也是在祈禱着自己的未來。我比Lilina固執,我選擇了過正常孩子的生活,而她選擇留在我的附近看着我生活。如果不是因為遇到你,讓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不屈服的生命力,可是我得不到上帝給我的寬恕,我不能長久的陪伴着你。
當初我為你蒙上眼睛的時候,我的病已經很厲害了。我的父母很着急,他們到現在才知道着急,才想起我是他們不能失去的兒子。但我要陪着你,我不希望你在我的眼前消沉。你是那麼可愛,像盛開的桅子花。你應該一直幸福地活着,即使有人要被天使帶走,那也是我而不是你。
也許不告訴你我的病情,是一個很自私的想法,可是我還是無法忍受看到你為我擔心而無法好轉,原諒我一直都在隱瞞着你。也許,這樣安靜的分別會是最好的方式,沒有任何喧囂,我們彼此安靜地被隔在兩個世界,就像當初我們在街頭安靜地相遇一樣。
所以,不要悲傷。
不管能不能看見,你都是我永遠的公主,有你,我會覺得自己是一個驕傲的王子。
所以,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就不要再等我回來了。我讓我的父母負責你今後的生活,他們答應了,你不要再到處打工了,那樣無論我在哪裏都不會安心。幸福有很多種,能令你幸福的人和事情還有很多。在你等待我的時候,也許遠方還有更多的幸福在等你,我不希望你因為我而錯過。
如果有來世,希望我可以變成一隻風箏天使,在未來的某一天與你相逢,牽着你的手,不再讓你迷路。
橙橙,我應該感謝你。認識你,我很滿足。
橙橙,聽着,好好活着,天使一直都在保護着你的。
箏
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的時候,已經失去了温度。
這一切都是開玩笑吧,那麼健康的箏,為了她能跑得很快的箏,怎麼也會像Lilina一樣離開了呢?
為什麼在自己能夠看見的時候,風箏卻已經飛遠了呢?
究竟是什麼搞錯了呢?
為什麼為什麼……
手中的信紙被淚水打濕。她忽然像發了瘋似地衝出門,向醫院奔去。
可是他在哪兒?
半個月後,海邊。
這真的是一個陰雨連綿的秋天。橙橙記得從家裏出來的時候還只是颳着風,到這裏的時候天上就開始滴着小雨了。
很大的風。漂亮的風箏拖曳着長長的尾羽在天空飄忽不定地徘徊,橙橙把它的線握得很緊。海被風吹得掀起很高的浪,浪花打在沙灘上,嘩嘩作響。
今天她穿着第一次見到韓絮箏時素白的裙子。雖然天已經很冷。
她的臉和唇在大風裏被凍得發白。
她倔強地站在那裏,不肯走。不管手中的風箏如何牽扯着。
箏的離開,也彷彿是下過一場雨。
從十年前的相遇到現在,已經多久了呢?
當初那個瘦高的,驕傲的,頭髮蓬鬆的男生,擁有星星一樣漂亮的眼睛,騎着銀白色的摩托車橫衝直撞的男生,彷彿是一個夢,如此忽然地闖入自己的生命裏,然後又突如其來地離去。
在他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自己整個春天的陽光也全部被他無痕地帶走了吧。
只留下那一葉風箏,孤單地,留戀地飄飛在那漫無邊際的天幕裏。
緣分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橙橙想。
雨後的夕陽打在靜靜佇立在海邊的女孩的臉上,把她的臉染成了淺淺的緋紅。
真是個不尋常的日子,在這樣一個有風有雨有夕陽的天氣裏,略顯陰沉的夕陽的顏色竟然也如此美麗。
箏,我來看你了,但是不會再哭了。
我能看見風箏飛在天上的輪廓了,但是我寧願我還是看不見的,一輩子都只跟着它找到家。
你説過讓我幸福,我會記得,但是我的幸福,只有風箏明白。
如果可以,我想把它帶到很遠的地方去,是不是在遙遠的天堂裏,就可以再見到你了。
“橙橙,你已經在這裏呆了一天了,跟我們回去吧。”來海邊找她的阿朔和小貞忍不住輕輕地喊,兩個人一臉的沉重。
“嗯。”
橙橙淡淡地應了一聲,最後看了看海那邊望不到盡頭的天空,把手中的風箏線一點一點的收緊,默默地轉過身去。
如果真的有來世,我願意還做迷路的孩子,讓你的風箏把我帶回家去。
所以那個時候,請你,再做我的風箏吧。再來告訴我,天使從來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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