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一)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風輕卷,蜀都街上家家户户結着彩,盛裝的女孩兒手中握拿着花枝,腳步輕盈。
“姑姑,我要去吃熱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紅了眼眶,抱着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糰子……”
少女穿着鵝黃色小襖,葱綠褲子,許是怕褲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兩根紅繩系在褲腳處,還別出心裁的繫上兩個小銀鈴,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她彎下腰,耐心地掰開小傢伙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鬧,姑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小傢伙立刻噤聲,圓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可憐巴巴的仰着頭,雖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還是饞,憋了半天:“姑姑,那裏有吃的嗎?”
少女捏捏他的臉蛋:“你看這裏人人手中拿着花枝,咱們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幾枝長得好的杏花給你母親好不好?”
“可是,這街上便有賣的。”小男孩看着這一溜賣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遠的城門,着實覺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這是心意懂麼?”少女牽起小男孩的手,哼着歌兒,“阿莊乖,姑姑唱歌給你聽。”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少女頓了頓,大約是忘詞兒了,含糊幾句:“……胖娃兒絆下海。”
“姑姑,你唱錯了……”小娃娃不滿的抬起頭。
“呃……”少女微惱,什麼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記住這幾句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此這般吵吵鬧鬧,出城沒多遠,果然見到杏林已開得大好,淺白粉紅遙遙一片,如晚霞蒸騰而起,驀然映紅少女的雙頰。
“走,咱們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
只不過走出了數步,少女放緩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處一側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來想去摘枝,“摘完去買糕吃。”
“別吵,咱們瞧熱鬧去。”
少女拉着小傢伙一陣快跑,見到一棵大杏樹下果然起了紛爭。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背對着自己,牢牢抓住了對面矮個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個口中嚷嚷着“冤枉”,目光卻四處流竄,顯然是想着要找機會溜走。
高個子年輕人倒是沉着:“你將錢袋還我,我也不去報官,就此了結可好?”
“呸,冤枉我偷錢!”矮個男子狠狠唾了一口,“小白臉,瞧你穿着氣度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也不能這般平白無故誣賴人吶!”
年輕人卻也沒生氣,右手輕輕一挑,在那人長袖中抓住了一個錢袋,沉聲道:“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矮個男人伸手就去搶奪,只可惜個子不夠高,手臂不夠長,硬生生的夠不着,只能手腳亂舞嚷嚷,“這裏邊裝着些散銀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時興高采烈的鑽在了兩人之間,笑嘻嘻道:“這裏出了何事?”
“姑娘你來評評理,這公子爺硬是誣賴我偷了他錢袋。”矮個男子見來了人,精神一振,“俺這錢袋裏裝着五兩三錢銀子,不信你數數!”
少女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轉而望向那年輕公子。目光甫一觸到,她心下暗暗讚了一聲,這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蜀地男子個子往往偏矮,外出勞作的緣故,膚色又黑,這年輕公子想是從中原過來的,膚色略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雙鳳眼微微勾着,沉靜温和——想必父親見了,會讚一聲“這小夥長得精神”。
“喂,你説,這錢袋裏邊有多少銀錢?”
年輕公子卻怔了怔,道:“這裏邊有多少銀錢,我還真不清楚。許是六七兩吧。”
少女彎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輕人卻鬆了鬆手,覺得為這件事再爭執下去並無什麼意思,淡笑道:“幾兩銀子罷了,便算了吧。”
矮個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錢袋,將觸未觸之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拿了過來,沉吟道:“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輕人點點頭:“從中原來。”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豈不是讓你們這些中原人以為我蜀地乃蠻夷之地,無禮樂之教?”少女瞪他一眼,驕傲的揚起下頜,嘩的拉開錢袋,裏邊果然是五兩三錢銀子。
“我説這錢袋是我的吧?”矮個男人嘿嘿笑着,伸手去接。
少女卻將兩手平攤開:“我不是官爺,也不懂斷案,只知道你倆糾纏不休,那麼我便將錢袋和銀子分開,你們一人拿一樣,這可公平?”
年輕人唇角微勾,心想這姑娘果然年紀小,這般決斷,當真稀裏糊塗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絲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麼?”少女轉向矮個男子。
“自然是銀子!”矮個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銀錢。
少女手掌卻輕輕一翻,右手順勢肘擊,啪的一聲,便將男子擊倒在地。
“呸,無恥小賊!偷人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把我們蜀人的臉都丟盡了!”少女雙手插在腰間,“這錢袋若真是你的,你豈會不知這是上好的織錦緞做成,十倍於五兩三錢都不止!”她一腳踩在那小賊胸口,轉身將銀子和錢袋交還年輕公子,“喂,還給你。下次可別丟了。”
年輕人目中滑過一絲詫異,接過來道了謝,又見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塵,微笑道:“我看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許是等着用錢也不一定。姑娘,還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幫子,看看那小賊,又看看眼前這氣度清貴的年輕人,終究還是鬆開了腳,“滾吧你!下次別讓姑娘再撞見你!”
小賊連滾帶爬的走了,少女轉身向年輕人拱了拱手,歉然道:“這位公子,我蜀地其實並非盜賊橫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許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髮梢,又彎起眼角笑了笑,“總之,下次若是再見到這些無賴小賊,不需要同他們客氣,報官便是。”
年輕人客氣的笑了笑,“姑娘説的很是。”
“那就此別過。”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遠處數螞蟻的小傢伙,“阿莊,咱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走遠,年輕人卻兀自站在原地,不遠處有人匆匆奔近,輕聲問:“殿下……”
年輕人卻擺了擺手,兀自看着那個方向。
少女穿着鵝黃小襖,翠綠長褲,顏色是極鮮豔燦爛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她那一笑,似是天邊萬千丈軟紅、數十里晚霞傾倒進了眼角,當真是明媚善睞,熠熠生輝。也只有那般顏色,才能襯出這般笑顏吧。
年輕人眼底浸潤出笑意,卻聽那叮咚清脆聲越來越遠,漫漫隱入了杏花春事中,終於再不可望。
“殿下?你沒事吧?”適才奔近的年輕人見他站立不動,有些焦急。
“沒事。”年輕公子回過神,“景雲,蜀侯還不知我們已經先到了此處吧?”
“不知。按照陛下聖諭,咱們該是在五月間來此處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調。別讓旁人知道行蹤。”公子笑了笑,“這逍遙無拘的日子,我還能再過上一兩個月。”
景雲卻略帶憂慮:“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來……”
公子卻只漫不經心道:“我將兵符留在京裏,皇兄雖知我的病假是託辭,實則外出遊山玩水。他樂得見我如此,不會怪罪。”
“殿下,你在外領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將匈奴趕出了這關外,領兵回朝不過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們做屬下的不服!”景雲恨恨道,“當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雲,住口!”公子面色一凜,看着下屬不忿的表情,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帝王之道,向來如此。我並無意與他爭這天下,便閒散了事,也能安然過此一生。”
只是當時語氣蕭索的年輕人,卻並不知曉,自己的後半生,卻又該如何波瀾壯闊。
少女摘了數支杏花,剛要入城時,她那小侄兒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腳,只是不肯起來。
“你不起來,我便不給你買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們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兩聲,也轉過了頭。
兩相對峙,直到一道温和男聲打破了安靜:“姑娘,又見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來,還扯了小侄兒一把,“這麼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兩人,偏過頭,坐着不動。
“這小公子是?”年輕人嘴角勾着温文笑意,彬彬有禮的問。
“我家侄兒。”少女訕訕一笑,“我帶他出來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動了吧?”年輕公子蹲下來,親切道,“我來這裏之前就聽聞,蜀地小二郎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來揹你吧?”
小傢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説罷小胖腿一擺,幾乎是小跑着往城門衝去了。
“哎——”少女還來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腳,“走那麼快乾嗎!”
公子卻攔住了她,揮了揮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雲快步走上來:“殿——”
他看看年輕公子的臉色,轉而道:“我去看着小公子。”
少女看着遠去的兩人,搖頭笑了笑:“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載,從京都來此處,家中一直做錦緞生意。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韓,唔,你叫我阿維好了。”阿維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來這裏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處?”
……
很多年之後,江載初都還記得初識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來錦城,因閒來無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韓維桑。
他們並肩回城的時候,他的步履還很沉穩,可她走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像是隻小兔子。
一動一靜,他的心跳竟然也隨着那叮咚作響的銀鈴聲,跳得快了一些。
那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可後來想起來,彼此用假名的時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時光。
可見這世事,真正是,荒謬弄人。
☆、杏林(二)
待到阿維和江載初入城之時,景雲已經帶着小傢伙買了好幾包熱糕,就着酸梅湯,吃得不亦樂乎。阿維原本要坐下,抬頭看了看時辰,忽的跳了起來:“阿莊,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莊抬頭左右看了看,垂頭喪氣:“好吧。”
維桑匆匆對江載初和景雲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見。”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來尋我,咱們一道結伴遊錦城。”江載初站起身來,追着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雲微微側目,有些吃驚,卻見那姑娘百忙之中回頭應道:“一定來,一定來!”
“殿下。”景雲若有所思,“你可看見那小公子手中戴着的銀鐲子,上邊的圖騰是金烏。”
江載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麼?”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
維桑帶着阿莊溜到偏門口,門果然開着一條細縫。
“快進去。”維桑拍了阿莊一下,兩人鬼鬼祟祟的正要進門,卻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
維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硬着頭皮轉過身:“嬤嬤。”
嬤嬤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維桑許久,這才伸手抱過了阿莊,搖頭道:“郡主,你自個兒溜出去玩,侯爺不説什麼,老婆子也沒話講。可你還把小世孫也帶出去……”
維桑暗暗翻個白眼,掐指算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會聽好幾遍,幾乎能背下來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處,若是小世孫出了什麼事,你怎麼向侯爺交待?”
不過嬤嬤今日話鋒一轉,卻並未嘮叨她,只道:“快去侯爺那邊,世子來信了。”
“真的?”維桑喜笑顏開,拔腿就往前廳奔去,看得嬤嬤又大搖其頭,連連嘆氣。
繞過了偏門的遊廊,維桑差點撞上另一條走來的侍女,其實是她太過莽撞了,可侍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着頭道:“郡主。”
維桑一眼就看見世子妃站在侍女們身後,微笑望着自己:“郡主,世子來信了。”
“阿嫂,我來扶你。”維桑示意侍女們都起來,繞到世子妃身邊,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沒有説什麼時候回來?”
世子妃的孃家在蜀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温和大度,維桑很是喜歡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世孫之後極少外出,府裏就維桑帶着小侄子四處瞎鬧。
“我也還沒看到呢,一起過去吧。”世子妃由她扶着,忽道,“阿莊貪吃,你可別老縱着他。”
“啊……哈哈!”維桑驀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虛,“嬤嬤們會看着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從她的身側落進來,透過遊廊便翠竹,淅淅瀝瀝,襯得她的側臉尤為柔和美麗。維桑看得有些發呆,忍不住稱讚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轉,世子妃撲哧一聲:“別説些討巧的話,想要糊弄過去。”
維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閉口不談。
因為自個兒身子的緣故,世子妃總是盼着兒子長得活潑健壯,維桑帶着他四處亂跑,她心下是清楚的。於是堵住嬤嬤們的嘴,有時還在老侯爺面前美言幾句,世子妃明裏暗裏,總是幫着維桑。
“阿嫂,台階小心。”維桑小心的引着阿嫂跨過一處台階,興致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來了吧?也不知我讓他給我帶京城的玩意兒,他找到沒有。”
老侯爺面色沉沉,捻着花白的鬍鬚站在窗邊,一見維桑的打扮就沒好氣:“又溜出去了?”
維桑卻不怕,吐吐舌頭,搶着道:“阿爹,我今日還在城外抓了個小賊呢!”
老侯爺卻並未如同往日般寵愛地將女兒誇上一誇,嘆氣道:“賦税日重,蜀地民生多艱,這才盜賊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張雪白信紙,低低問道:“父親,世子來信説什麼?”
讀完了信,世子妃臉上僅有的紅暈一點點褪去,似是難以置信:“朝廷怎會這般荒唐?”
維桑心急,連忙接過來讀了,尚未看至最後一行,便憤然道:“不是才打了勝仗嗎?這皇帝為何還要親征匈奴?!親征也罷了,憑什麼要咱們出錢出糧草?!還要大哥隨行?!”
老侯爺苦笑一聲:“蜀地素來是天府之國,糧草豐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壓榨這裏,卻又去哪裏要軍費?當初他們要你大哥監運貢品入京時,只怕已做好了這打算。”
世子妃卻很快的收起了擔憂之色,匆匆向老侯爺行了一禮道:“父親,信上説太后喜歡上番進貢的錦鯉小屏,我這便再去做幾件。世子在那邊,總能過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繡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維桑大急,眼眶都紅了。世子妃在蜀繡上的功力,這世上當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點水般的繁複繡法,繡娘們學不會,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會。這些年特供皇帝太后的貢品,皆是世子妃親自動手的。
“小妹,這幾日大夫每日替我扎針,眼睛卻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着阿莊,阿嫂就謝過你了。”
阿嫂模樣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誰都要堅強。維桑一時間不知説什麼好,只能岔開話題道:“阿爹,我聽人説,周景華不日便要離任,新的轉運使五月會來,卻不知會是何人。”
“是啊,聖旨下月便要來了。”老侯爺嘆氣道,“皇帝是鐵了心,這親征的糧草銀錢補貼,是要從咱們這裏要去啊。”
維桑咬了牙,這周景華仗着是太后內侄,在這裏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離任……她眼珠子一轉,卻聽父親厲聲道:“你別再給我惹事,聽到沒有?!”
維桑乖乖的點了點頭,腦中卻在開始盤算起來。
玉池街是錦城最繁鬧的街道,小販們挑着吃食一路叫賣,店家打開了門,往來的行人隨意便進去吃茶喝酒,從早至晚,人聲鼎沸。
江載初在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妙卻妙在,這院落是三重進深,前後中庭皆植下榆樹,枝葉繁密,冠蓋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裏坐在樹下讀書下棋,當真清幽,取的正是鬧市求靜之意。
這日他在石桌邊下棋,自攻自守,廝殺到激烈之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江載初眼尾輕輕一挑,是景雲走進來,面色不鬱:“皇帝要親征了。”
“是麼?”江載初掩飾下一絲失望,輕輕落下一枚黑子,“退隱的太傅、司馬兩人皆勸不動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們趕到漠北,正好趁着這幾年休養生息,他怎會這般固執?好端端的便要勞民傷財。”景雲氣道,“再説咱們這陛下,能不能打仗還是個問題。他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比殿下你強麼——”
江載初接二連三落子,恍若不聞。
“還把你派遣到這裏,督促徵糧徵兵,這不存心讓你招惹蜀地怨恨麼?”景雲還未説完,白子卻已輸了,江載初興致闌珊拂了棋局,想了想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尋我?”
“不曾。”景雲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説那位姑娘嗎?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為何,表情素來都是雲淡風輕、極少動怒的寧王殿下,這次臉黑了黑,一言不發便回了裏屋。景雲尚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他,咕噥道:“這蜀地的女子又有什麼好了,遠不如咱們中原的温良賢淑。”
話音未落,從窗欞射出一粒暗器射出來,速度雖快,準頭卻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隨手便格擋開,未想便算準了他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雲齜牙咧嘴,以至於偏偏在這一日,他見到了維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着他眉心的一點紅痕,委實有些吃驚:“你怎的學着姑娘家去點了花子?”
☆、杏林(三)
她卻也不是故意將景雲的臉上弄得一陣紅一陣白,一轉頭見到江載初,很是高興:“江兄,好久不見了。”
江載初立在景雲身後,甫一見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幾日甚是想來找你,只是家裏有些事,着實出不來呢。”維桑原本嘆着氣,轉而眉開眼笑,“幸而今日出來逛逛,這麼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載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無妨。”
“對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載初耐心答着,見她手中提着一個小包袱,忍不住問道:“姑娘買了些什麼?”
維桑卻頗警覺,順手將小包袱放在了身後,裝作不在意道:“無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紅罷了。”説着看見路邊有小販在賣薰香,便湊了過去,道:“我看看這香佩。”
江載初怔了怔,這路邊賣的薰香是尋常人家用的,製作頗為粗劣,味道也辛濃,遠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彌散開的素馨味優雅,卻不知她為何這般興奮。
維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錢放進小包袱裏,心滿意足道:“這下可齊全了。”江載初見她盡挑些味道濃烈的,如闢汗草、茱萸之類,且小包袱裏瓶瓶罐罐,微微蹙了蹙眉。維桑不覺有異,轉頭望了江載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麼?我請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過,還是我來做東吧。”江載初沉吟道,“只是我對這錦城不熟,姑娘你來選地方吧。”
維桑也不推辭,呵呵一笑:“那便跟我來。”
三繞兩繞,到了一座酒樓門口,維桑正欲踏進,江載初腳步頓了頓,景雲面色尷尬,好意提醒道:“阿維姑娘,這是,咳咳,花樓。”
“今春樓這三字,我識得的。”維桑轉過頭,眼角處滑過一絲狡黠之色,“此地巴蜀聞名,姑娘們唱得好曲兒,糕點又好吃,我特意帶兩位來見識見識的。”
景雲這才發現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兒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着漢白玉,活脱脱便是一位年輕公子。他還要説話,卻被阻住了。
江載初瞧着她胡鬧的樣子,改了稱呼笑道:“兄弟,那便進去瞧瞧吧。”
維桑不與他客氣,一進門便要了二樓雅座,順便點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隨侍在旁。
江載初與景雲平素少來這樣的地方,難免還有些拘謹,維桑卻甚是熟絡,笑問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兒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這樓,許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過癮,索性這午後也不來了。”
“周大人?可是轉運使周大人?”維桑眼珠子一轉,彷彿很是新鮮,“周大人也會來這裏麼?”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馬上便要離任了。”
維桑手中握着那杯酒,並未喝下去,卻聽到江載初身邊的女子輕輕驚呼一聲:“公子,這傷……當時一定很痛吧?”
維桑一時好奇,伸長了脖子望去,江載初已經若無其事間用袖子將腕骨處遮住了,她只來得及瞄到上邊一道極深極長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載初輕描淡寫,“過去許久了。”
“江兄,人説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雖是蜀人,卻從未走過,是真的這麼艱險麼?”維桑腦中勾畫了那一番兇險場景,略略有些唏噓。
“太白這詩雖做得有些誇張,卻也差不離了。只是這路越艱辛,自然風景愈加壯闊,倒是值得一覽的。”
維桑極是嚮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載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卻拿眼睛淡淡將她看了看,眼中帶着一絲笑意,“下次不若咱們結伴同行?”
維桑笑着應允了,正説着,唱曲的姑娘調了調絃,輕柔婉轉地唱了起來。
“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淺不定的心思唱絕了,就連江載初也似是聽得極為專注,只有景雲一直冷眼旁觀,見維桑雖是安靜坐着,其實心思不定,眼神四處遊移,不知在琢磨些什麼。不多時,她便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兩位兄長,小弟家中還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東,請兩位喝酒。”
江載初並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東張西望下了樓,還在低着頭,彷彿研究手中酒盅已經入神。景雲卻懶懶站起來,問道:“何處解手?”
雅閣內只剩下江載初一人,他懶懶靠在案邊,直到景雲回來,手中為琴姬而合的節拍聲未斷。
景雲的表情卻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輕輕在江載初耳邊説了句話。
江載初並未有太多詫異之色,只是閒閒問身邊美人:“周大人來這裏,是入夜後即走麼?”
“有時卻會留宿。”
江載初點點頭,令景雲結了帳,起身離開。
因他出手闊綽,那樓中老鴇追着兩人笑道:“兩位公子,下回再來。”
江載初點頭笑了笑:“必來。”
入夜,錦州水路轉運使周景華聽着時下最流行的小曲兒,漫不經心地同一眾同僚聊着天,老鴇則不失時機的湊上來,低聲笑道:“周大人,您這多久不來了?特意給您留着一個雛兒呢。”
如今皇帝雖已親政兩年,太后卻依舊權勢熏天,當時將內侄派到此處,便是瞧準了錦城水陸轉運使是個肥差。周景華年過四十,養尊處優着,身子倒還精壯,手裏抱了個美人,卻見有人湊過來,小心問道:“卻不知那寧王是否好相與?”
周景華笑着唾了一口:“你們消息倒靈通。”他眯着眼睛想了想,“寧王我只見過幾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輕人嘛,又剛剛在北邊打了勝仗回朝,驕縱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員提着耳朵皆聽得仔細,心下各懷心思,卻是在想着如何討好新來的上司,至於這眼前這個也不決不能得罪,回京之後只怕更能幫襯着提攜。
酒過三巡,周景華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後房。
房中果然坐着一個女孩子,瞧着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兒尚未長開,只是容貌已初見秀色。這種年紀的處子,風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細膚嫩,果然是按着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華滿意地捻鬚,也不多説,伸開雙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幫他寬衣,服侍他躺在牀上,臉頰紅得要幾要炸開:“大人,我去,去吹了蠟燭。”
還未走出半步,卻被周景華狠狠推倒在牀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燈光下露出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胸乳,周景華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氣的揉捏下去。
這樣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卻又竭力忍着,不敢表現出來——這種有些凌虐的快感,總是令周景華覺得自己處在權勢之巔,他正自盡興,呼的一聲,蠟燭竟滅了。
周景華頓了頓,一回頭,卻見窗開了。
這晚上並無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頗有些瘮人,他有些掃興的從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喚小廝來點蠟,窗外忽然飄進一條長長的布帛。
周景華一愣之下,覺得那布帛有些面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那是府上已經死去的一名侍妾玉佩兒生前喜歡繡的錦緞紋樣。
這般一想,他渾身起了激靈,口齒不清喊道:“來,來人……”
只是話音未全,一個白色身影已經飄在他面前,枯槁長髮披散下來,手中持着雪寒利刃,面容慘白,吐着長長的紅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歡,卻忘了玉佩兒吧?”
一股濃烈的茱萸香氣撲鼻而來,周景華想起她自盡那日,恰是重陽,府上四處是茱萸香氣,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玉佩兒湊得更近一些,匕首輕輕一劃,霎那間就在周景華臉上割破了一個長口子,鮮血滲落下來。她輕輕笑道:“奴家一年不見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華渾身顫抖,“你,你去找別人。”
玉佩兒持着匕首的手衝他用力揮了揮,周景華卻真正嚇呆了,不管不顧,大聲喊了出來:“救人啊!有鬼!”
瞬時,今春樓燈火通明,門外響起紛亂腳步聲。
“女鬼”皺了皺眉,一拳將周景華擊暈,自己則趁着侍衞們奔來之前,躍身出了窗。
奔在安靜的長街兩側,“女鬼”心下狠狠罵了一聲,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樓的地形位置,本來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卻未想到這人這般怕死了,逛次青樓卻帶了這麼多侍衞。
耳聽着身後腳步聲越來越多,火把照亮了半邊街道,前邊又是死衚衕,不知該往哪兒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卻又不敢停下,忽見前邊一條黑影朝自己衝過來,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腳貓功夫,若是前邊還有人堵截,這可就難以逃跑了。
只是那條黑影掠過了自己,卻和身後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剛想回頭看一眼,另一人閃出,壓着她耳邊,低聲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點點頭,稀裏糊塗被拉着衝進了小巷,只是沒跑出幾步,那人停下步伐,無奈道:“怎得是死衚衕?”
她側過頭,黑衣人雖蒙着面,一雙眼睛卻是狹長明亮,熠熠的彷彿吸進了漫天星光。
“怎麼辦?”“女鬼”哭喪着臉,“跑不掉了嗎?”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還拍拍她臉,白粉便一層層落下來,他眼中笑意愈深,沉聲道:“跟在我身後,別怕。”
他並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徑直繞開了前邊那人,衝他二人奔來。黑衣人拳打腳踢,侍衞們躺了一地,j□j打滾,慘不忍睹。
只是耽擱得太久,周景華卻也親自帶着人追了來,遠遠站着氣得跳腳:“格殺勿論!”
眼見人越來越多,黑衣人反手攬着女鬼的腰,輕笑道:“不和他們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帶,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往牆上掠去。
只是她回頭一看,身後卻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話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飛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劍,反手一揮將箭矢格開了。
一劍之威,鋒芒閃露,她卻看見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帶着她幾個起落,身子頓了頓,低聲道:“動靜太大,錦城防禦使也帶人來了……”
果然,不遠處一支黑甲軍正馳騁而來,火把照亮半邊夜空,為首的年輕將軍劍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趕去。
他帶着她悄然翻落,低聲道:“送你到此處,趕緊回去。”
女鬼環顧四周,真巧,不遠處便是侯府偏門。
她鬆了口氣,一轉頭,卻見黑衣人手臂上還插着一支箭,漓漓滲出血來。
“你受傷了?”她大驚,“你,你隨我回家吧?”
黑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輕輕將那箭桿折下,毫不在意道:“無妨。”頓了頓,終於還是含了無奈之意,温和道:“下次別再胡鬧了。”
☆、杏林(四)
府中燈火通明,似乎許多人來來往往,維桑這一晚也不曾睡好。
待到天矇矇亮,她等不及起身,恰好在前庭遇到一身鎧甲的城防使蕭讓。
一晚的奔波,讓年輕的將軍看上去頗為疲倦,維桑叫住他,問道:“將軍,這麼早來找我阿爹嗎?”
“昨晚周大人遇刺,追查了一夜,三名刺客還是都跑了。”蕭讓上前幾步,他與維桑自幼相識,也不大避嫌,“如今他暴跳如雷,説是要封城,挨家挨户搜尋刺客。”
維桑一時間有些心虛,訥訥道:“這錦州城這般大,誰知到刺客長什麼樣?”
“其中一人受了傷,或許能查到線索。”蕭讓沉吟解釋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間隱含不屑之色。
“這老賊,怎麼不讓刺客殺了乾淨呢!”維桑恨恨低聲道。
見蕭讓笑出聲來,“別胡説,讓你爹聽到了又得挨罰。”
維桑不便耽誤他太久,獨自一人回了房。嬤嬤來服侍她梳洗,見她正翻牆倒櫃的找東西,“哎呦”了一聲:“郡主,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維桑含糊道:“找些東西。”
嬤嬤將她摁在椅子上,嘆氣道:“小祖宗,這幾日你可別出去玩了,外邊亂着呢,到處抓刺客。”
維桑手指上繞着一縷長髮,後知後覺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爺書房裏不依呢。”
維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個兒行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幹嗎?”
“我看,是想走前再撈一筆。”
維桑雙手握了拳,又是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這麼衝動……又或者不那麼心軟,徑直殺了他也好……嬤嬤梳完了頭,又吩咐丫鬟們端上早膳,只覺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帶她漱了口,才心滿意足的帶人離開了。
維桑心中卻有萬千只螞蟻啃齧着,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時候,才找到機會,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經戒嚴,即便有行人走過,也都是低着頭,行色匆匆。
維桑繞到玉池街,輕輕敲了敲門。
景雲來開的門,一見是她,不由皺了皺眉:“姑娘,你今日還來作甚?”
維桑卻不答,只憂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裏屋休息呢。”
她直闖裏屋,果然,江載初坐在書桌邊,左手持着書卷正在安然看書。他在家中只穿着在普通不過的素袍,唯獨眉目如畫,遠比素衣更加華麗。一抬頭見是她來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麼來了?”
維桑一股腦兒將懷裏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訥訥道:“這些是傷藥。”
江載初站起來,右手卻始終放在身後,淡笑道:“我沒事。”
“嚇死我了,只怕你已經被那老賊抓去。”維桑至此,一顆心才完全放下,額上還滲着冷汗,“昨夜,我……真是,對不住。”
景雲忍着笑意道:“你還真魯莽,就這三腳貓功夫就敢去當刺客。”
維桑垂頭喪氣,也不好反駁救命恩人,只道:“我沒想着當刺客,只想着他要走了,我總得嚇嚇他。”
江載初慢條斯理看了景雲一眼,制止他再説出什麼諷刺的話來,卻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無事,你也不需難過。”
“他帶了人正四處搜捕,我只怕會查到此處。”維桑急急道,“不如——”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維桑霍然站起:“真的查來了?”
景雲卻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維桑跟着景雲走至門口,一開門,果然是一羣侍衞,挎着長刀,正砰砰砰叫門。
還未等景雲開口問,為首那人便已經極傲慢的跨了進來,環顧四周,最後打量他二人:“昨夜城裏有刺客,似乎是往這兒跑的,你們可曾見到?”
“不曾。”
“家中幾人?”
“我和我家公子兩人。”
“那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維桑,臉上掛着不懷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專程來探望他的。”景雲彬彬有禮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變得警覺,“你們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還是傷了?”
“大人,民宅豈可擅闖?”景雲腳步輕輕移動,擋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豈會無事做刺客?”
“哼,是與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讓是不讓?”
景雲依舊立着,身姿挺拔,巋然不動。
那軍官瞧着這年輕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來,此番搜城,名義上是搜捕刺客,實際上見到了大户人家,敲詐勒索一番,彼此心照不宣。他見這兩人衣着不凡,心中已經動起了這念頭,面上愈發兇狠:“把你家公子叫出來。”
景雲輕輕一笑,語態輕蔑,“就憑你?”
軍官面上掛不住,呼喝一聲:“抄傢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聲,鋒鋭冰刃晃亮了維桑的眼睛。她退在景雲身後,眼見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經將那為首軍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亂:這樣下去,他們人多,勢必要進到裏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雲卻已輕鬆將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頭望向那鼻青臉腫的軍官:“還要再打麼?”
這一幕,與昨日黑衣人在人羣中衝殺何其相似,那軍官一邊往外跑,一邊大聲喝道:“圍住這裏,是他!就是他們!”
景雲唇邊抿着一絲諷刺的笑意,將維桑拉進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衞們,冷冷道:“誰敢進來試試。”
他一進屋,卻換了一副模樣,衝着江載初抓了抓頭,“公子,沒忍住,還是動手了。”
江載初搖了搖頭,彷彿預見到此事,並未開口。
“你怎麼這麼魯莽?”維桑急得跺腳,“現下他們去搬救兵了,一定會進來查看的。江兄的手臂還受着傷呢!”
景雲哈哈一笑,戲謔道:“你説我魯莽?”
維桑此刻哪有心思與他開玩笑,愁腸百結,事已至此,想來想去,也只剩最後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載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過,不過,也不需擔心,昨日的禍是我闖的,我自會承擔。”
江載初側過頭,聽她説得這般鄭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卻要如何承擔?”
“其實,其實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嘩啦一陣腳步聲,有人一腳踹開了書房的門:“什麼東西?給滾出來!”
景雲幾步走上前,冷冷看着來人:“你又是什麼東西?”順勢一腳踹向那人胸口,將他踢出了門口。
庭院中一個男子臉上還包紮着布條,身材精壯,神色猙獰,狠狠道:“三個刺客一個都不準少,給我殺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滿了弓,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景雲依舊安靜站着,聲音雖輕,卻滿是威懾:“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人——我倒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周景華聽聞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卻見那年輕人站着,器宇軒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動手!”
長弓拉滿,箭在弦上,維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話未説完,江載初卻已攔在她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右手負在身後,淺淺道:“周景華,你卻是要對誰動手?”
雖已天暮,最後一絲光亮未歇。
周景華驀然得見這俊美淡漠的容顏,正冷冷看着自己,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年初入京述職,恰逢寧王北征歸來,他在羣臣中見到殿下穿着黑甲走在大殿中,雖然年輕,卻眉宇沉靜,腳步沉穩,只是渾身上下那讓人無法釋然的殺意,凜得他縮回了目光。
卻未想到,此刻這“刺客”抓得竟是寧王!
周景華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軟,拼着最後一絲力氣喝退了弓箭手,轉身狠狠給那軍官一個巴掌,雙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後的侍衞們不明所以,卻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載初淡淡移開目光,心下卻只記得回過身。
韓維桑愣愣看着他,“你便是新來轉運使,晉朝的寧王殿下?”
☆、杏林(五)
她的目光裏有震驚,也有難以剋制的一絲厭惡。
彷彿是最輕薄的琉璃展碎了,又或是最壯美的日落匿在黑暗中。終有一日,他們得面對真實的彼此——可這一日來的時候,我希望是我先開口。至少,這是我力所能及的誠意。
江載初輕輕嘆了口氣,歉然道:“先前瞞着姑娘,很是對不住。”
維桑還未開口,院子裏又呼啦啦來了些人,為首的卻是蕭讓。
他不認得江載初,只見到維桑站在那裏,連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華呆呆抬起頭,卻見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着,忽然明白自己這一抓,既抓了寧王,卻還抓了蜀侯的寶貝女兒,嘉卉郡主。饒是他素來橫行霸道,卻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晉帝下旨,令寧王江載初赴蜀地,任錦州水陸轉運使,五月上任,督運所徵糧草與賦税及上供錦緞,同理蜀地監察一職。
諭旨尚未正式到錦州,寧王卻已如此尷尬的方式出現在錦州各股實力前。
蜀侯韓文景得知此事,即刻趕來,要將寧王接入自己府上。寧王殿下略略謝過後,便不再推辭。
蜀侯伴着寧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時候,特意看了女兒一眼,維桑心虛,下意識的往一側躲了躲。江載初不動聲色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彎腰入轎前,貌似不經意道:“王爺,郡主只怕這會兒還沒回過神呢。”
蜀侯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兒一眼:“小女素來頑劣,還請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錦州城,確是掩飾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極窘迫的時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還沒機會表明身份,倒是讓郡主受驚了。”寧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趨的周景華:“這倒是要謝謝周大人了。”
周景華脊背一涼,饒是他老謀深算,此刻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託詞,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衝擾了殿下,下官實在罪該萬死。”
江載初淡淡道:“我初入錦州,城裏很是繁鬧,卻不知周大人在搜尋什麼此刻?竟將好好一座城攪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華慌忙解釋。
“依本王看,所謂刺客,不過是寥寥幾人罷了,周大人在錦州還是頗得民心的。”江載初説得頗意味深長。
“是,是,下官原也擔心殿下初來此地,或許也會被驚擾。這樣想來,是下官做得過了。”周景華忙道,“我即刻讓人撤了這禁令。”
“周大人很是寬厚子民。”寧王笑了笑,拂袖進轎。
至此,追蹤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離開蜀地,周景華都不敢再提起半個字。
當日蜀侯便在府中設宴,將寧王請了進來。因前任周景華尚未離開,且轉運使府邸也未修葺,蜀侯便一力邀請寧王先在府上住下。寧王淺淺推辭了一番,便答應了。
他獨自住在侯府東苑,這幾日蜀地官員絡繹不絕的趕來,輪番這般接見下來,也真是耗費了不少精力。這日下午,寧王殿下終於厭倦了,留下景雲一人頂着,自個兒出了門。
侯府的花園雖比不上御花園,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園林還小些,卻勝在精緻。江載初沿着小徑,一路欣賞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邊大柳樹下的石亭中坐着一大一小,周圍並沒有丫鬟嬤嬤伺候着,可兩人動靜卻不小,遠遠聽着便覺得熱鬧。
“鳥鳥——”童音。
“不對啦。”大的那個不輕不重的彈了一指在小娃娃額間。
“咕咕雞……”
“不對——”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傢伙終於開始不配合,踢蹬着小腿開始吵鬧。
“噓,輕點聲!想姑姑被罵死啊?”維桑連忙塞了一塊糕點在小傢伙嘴裏,“等過了這陣再説。”
身後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維桑一回頭,卻見數日不見的寧王殿下揹着手,含着淺笑站在身後,也不知聽自己和阿莊胡鬧説話聽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來行禮:“見過寧王殿下。”順腳還輕輕踢了踢侄子。
“咦?”阿莊抬頭看了一眼,高高興興的説,“是大哥哥嗎?”
“叫殿下。”維桑重重咳嗽了一聲。
到底是世家出身,雖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麼分別,阿莊還是極有禮數的站起來,像模像樣的行禮道:“殿下。”
“免了。”寧王一把抱起小傢伙放在自己膝上,翻着他扔在一旁的小人書,疑惑道,“這是什麼?”
“姑姑在教我認字兒。”阿莊努力解釋道,“她非説我錯了。”
江載初定睛一看,原來是首詩歌,第一句是……鵝鵝鵝。他失笑,微微抬眸,維桑坐在石桌對面,卻沒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隱隱露着警惕疏離。
阿莊卻不喜歡大人這般直愣愣的坐着,被江載初抱着又覺得無聊,掙扎了數下,自個兒去樹下玩了。維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琢磨着正是個離開的好機會,將將要站起來時,寧王殿下微微垂下眼簾,嘆了口氣道:“打算就這麼生分了麼?畢竟和姑娘也是過命的交情啊。”
維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瞞着你,我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不肯看着他,江載初只覺得心尖那一處又酸又癢,愣了好一陣才開口:“是怪我瞞着你麼?”
維桑搖頭:“不,不是因為這個。可你是朝廷派來的轉運使大人啊。”
江載初的眉目忽然舒展開,“你大可不必説得這麼客氣。”
“呃?”
“你是討厭朝廷派來的人。”他唇角輕輕勾着,眸色清亮,“可韓姑娘,你並不討厭我。”
維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來的麼?”
“唔,寧王是朝廷派來的水陸轉運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聲音篤定,很是鄭重,“你以為我很是喜歡轉運使這頭銜麼?被派到此處收取糧草税賦,這邊的農夫商販,哪個不罵寧王?可税賦是朝廷定的,只是經了我的手送去,千兩也好,萬兩也罷,與我有半分關係麼?”
他一長串説着,維桑聽得一愣一愣,下意識要反駁:“可是周景華——”
“我知道你要説他。”他雙唇抿得薄而鋒鋭,只語氣淡淡説了一句話,“可你要將他與我相提並論麼?”
維桑無意識的卷弄着垂下的髮絲,她知道他説的每個字都沒有錯,可是……他們還是沒法像之前那樣相處了。她垂着眼眸,一言不發站起來,想要牽了侄子離開。
“韓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還要大些。”
他卻彷彿沒有察覺,徑直輕聲説着話。
“很小的時候,我還跟着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時他便為我置下這產業。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對我們很好,好到大娘總覺得,我會分了她兒子的家產。”他望着碧綠的柳枝,慢悠悠的説着,“我娘不是個喜歡爭的,也從未那樣想過。可是爹太喜歡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們娘倆早晚得受欺負。”
他講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語氣卻像是在家長裏短一般閒適,維桑聽得入神,停下腳步,輕聲問道:“後來呢?”
他卻不答,悵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沒倆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兒子繼承了所有的家產,大娘卻始終對我不放心。於是將我派去很遠的地方,打理一樁很危險的生意。稍有差錯,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三年時間,在那地方認識了一幫兄弟。那裏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緻,每日間面對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寬闊,從不互相算計。要和人拼命的時候肝膽相照,性命相托;閒下來便圍爐吃酒吃肉,過得很是快活。”
“大約是他們又怕我在那邊紮下了根,於是我又被叫回家中,來到了此處。”
江載初淡淡一笑:“來到這裏,你是我交下第一個朋友。你刻意與我疏遠,我無甚可説。只聽郡主的意思罷。”
温煦的春風吹過來,輕輕撩撥起兩人的髮絲和衣角,維桑想着那個故事裏的江載初,心底忽然間有些刺痛。若説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説到底,也不過是個被皇帝太后猜忌、須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爺;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長嫂的庇護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裏凝思半晌,她終於轉過身,試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帶我和阿莊出去轉轉麼?”
江載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隱現温柔:“郡主既然開口了,小王自當盡力。”
“江載初,打匈奴人會不會死很多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是兩人獨處,維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連名帶姓的喊他。
這偌大的帝國,會這樣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個——當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似乎也極少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視為“黑羅剎”的江載初卻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覺得她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輕快,有着別人難以企及的親暱。
他們坐在街邊的食肆,等着老闆端湯麪上來,江載初看着她憂慮重重的樣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戰略戰術遠不及中原,只是他們的騎兵衝擊力太過強大,中原士兵甫一對陣,被氣勢壓倒,往往便輸了。”
維桑聽得臉色發白,老闆將她平日裏最愛的葱油麪端上來,她也顧不得吃上一口。
“擔心你兄長麼?”他探手過去,將一絲落下的鬢髮重新挽在她的耳後,笑笑説,“放心吧,他是隨着御駕親征,又是蜀侯世子——皇帝不過是想將他放在身邊,倚此督促你父親多徵糧草,絕不會讓他陷於險境。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神策軍是我一手訓練出的,和匈奴交戰三年,鮮有敗績,皇帝帶着他們,想來不會有事。”
維桑聽着他甚是平靜的語氣,卻又隱隱約約的察覺出一絲異樣。她知道他並非是一個喜歡計較的男人。在許多事情上,他遠比尋常人灑脱,可唯獨這一次,他似是有些牽掛。
許是注意到她詫異的眼神,江載初低頭挑起一絲麪條,輕聲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帶着他們的時候,只會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錯,便會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換了別人……我也有些擔心罷了。”
“所以説,還是皇帝不好。”維桑鼓起腮幫子,快人快語。
江載初淡淡一笑,進而摸摸她的頭,卻嘆了口氣:“各安天命吧。”
☆、杏林(六)
元熙四年的春日,註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
晉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意出征匈奴。兵部户部緊急在全國範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於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晉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役數十場,無一敗績,寧王江載初時任邊關總督寧,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自此見到寧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修羅”。皇帝便是想借着這一戰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書房。
散朝之後,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户部上下忙乎了月餘,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着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可他站在離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俊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鋭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悦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
“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御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餘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説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悦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願帶着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寧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於其二,只怕皇帝對寧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並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於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着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説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這個看似並不重要的決定,卻又會如何深重的影響晉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後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後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詭異的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緻温柔的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着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裏所含着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着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説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脱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説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着她雪白柔美的後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着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皇帝冷笑數聲,心中又起殺意,可是皇室子弟素來的隱忍與陰狠讓他並未將那種慾望脱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還不能動手。
元皓行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科舉折桂後身為言官,第一個彈劾的便是當時權傾朝野的楊文楊閣老,天下士子聯名支持,最後還真讓他把楊閣老扳倒了。
能做到這些,倚仗的並不是幸運,而元家背後一股看不見、卻又不得不令人懼怕的勢力。自晉朝開國至今,一文一武兩大勢力集團,武官為景,文官為元,延續至今。元皓行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雖説這個職務並沒有實權,可是元家門生遍佈天下,元皓行作為青年士子的領袖,更是一呼百應。
——父皇,這也是當年你生怕自己死後,江載初無人可依,才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舊是我的。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查的陰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發抖的妍妃:“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有着身孕,起來吧。”
此時錦州轉運使官邸修繕一新,江載初上任伊始,便頒佈朝廷旨意,蜀地課税由十比一更改為五比一,蜀侯接旨,卻半晌沒有站起來,只倒抽一口涼氣道:“殿下,我韓家世代鎮守蜀地,蜀地雖為天府之國,朝廷卻也從未徵收如此重税。”
江載初微微閉了閉眼睛,彷彿不曾聽到:“侯爺,接旨吧。”
老侯爺雙手輕輕顫抖着,卻始終沒有接過來,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課税向來與蜀地齊平,敢問寧王,皇帝雖是御駕親征,可那邊的賦税改了麼?”
江載初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賦税沉重,本王何嘗不知。只是戰爭時期並非常態,待天子御駕歸來,自會免除。”
“民怨沸騰,殿下又當如何?”
江載初垂眸,半晌,聲音悦耳,卻又清冷:“來此地之前,陛下卻給了我川陝兩地的調兵令。侯爺,本王並不想走至那一步。蒼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將此處榨得一滴不剩。”蜀侯接過了那道旨意,輕聲道,“這課税的罪人,便讓我來擔了吧。只是盼陛下親征歸來後,憐惜我蜀地民力……蒼生何辜啊。”
維桑為了這件事,氣沖沖的到了轉運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長做人質,還課以五比一的重税,他,他這是不把我們蜀人當人看麼!”
只是江載初並不在錦州,新税令已經頒佈,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出安撫。
“江載初明知這兩年蜀地旱澇之災不斷,還這麼做就是助紂為虐。”維桑握緊了拳頭,説不出此刻氣的是皇帝,還是寧王。
景雲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不緊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們來到這裏之前,朝議給蜀地定的税賦是四比一,是殿下將它改成五比一,或許就不該這般憤恨他了吧?”
維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關去了,一時間管不了。”景雲垂眸,掩去了那絲憂色,“回來打的是勝仗還好説,若是敗了,只怕殿下還有一個督運糧草不力的罪名。”
維桑沉默下來,忽然覺得這個大晉王朝的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日子過得也着實艱難,一不小心,便裏外不是人。
“景雲,你總説中原的女孩子美,那麼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維桑轉了話題,小心翼翼問道。
景雲斜睨她一眼,卻見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樣,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
“那,京師的第一美人呢?”
原來拐彎抹角的是在問這個。
景雲微微有些尷尬,含糊道:“京師第一美人?我怎麼從未聽説?”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麼?”維桑卻並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她真的如傳言中那麼好看麼?”
景雲沒有即刻接話,他固然是知道維桑這般問的含義,卻偏偏沒法子回答。
因為,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給寧王的妻子。
如今,她卻是聖眷甚隆的妍妃。
這件説來不甚好聽的“兄奪弟妻”皇家秘聞,鬧得天下皆知,他雖知道其中的曲折,卻絕不敢多説一句。
幸而此刻江載初回來了。
許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寧王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見到維桑之時,唇角輕輕一勾:“郡主怎麼跑來了?侯爺知道麼?”
“我爹如今顧不上管我。”維桑眼尖,卻見到他官袍肩上泥漬,忍不住問道,“你摔跤了麼?”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換一身衣裳。”修長的身影走至內堂,卻又轉身道,“維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維桑應了一聲,回頭卻與景雲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看到沉沉烏雲。
只要朝廷還給一絲活下去的生機,蜀地的民眾總能頑強勤勞地過下去,甚至稱得上“逆來順受”。而這一次,江載初作為朝廷欽差,新任的轉運使出巡,卻被民眾投擲穢物,可見民間激憤何重。再者,若是換了前任周景華,只怕不依不饒告到朝廷,還得再把蜀地剝一層皮。
呵,維桑自己也知曉,這便是她對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來盤剝的,卻也知道他本意並非如此,這一趟還是被逼着來的。
這麼一來,她便是想對他發脾氣,卻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取鬧。
少女心中正自糾結,卻見寧王殿下沐浴換衣之後,已經出來了。黑漆漆的頭髮大約只是簡單的擦了擦,頗為隨意地落在身後,身上帶着濕漉漉好聞的香料味道,襯着劍眉星目,彷彿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閒適慵懶的青年。
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維桑挪開眼神,胡亂喝了口茶水,問道:“税賦收上來了麼?”
“去年今年旱災不斷,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户户連吃上清粥都困難。”江載初沉吟道,“我自會向陛下説明,能免則免吧。”
“皇帝才不會聽你呢。”維桑也是愁容滿面,“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輕輕拿中指彈了彈維桑的眉心,篤定笑道:“我自有辦法。”
僕人上了簡單的兩三個小菜,又端了兩碗麪條上來,維桑四顧:“景雲呢?”
“我遣他去辦件事。”江載初神色自如,“我們先吃吧。”
才夾了一口菜,江載初定定看着身邊的少女,突如其來道:“聽聞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紀,尚景侯正四處尋覓合適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與我爹很是交好呢。”維桑隨口便道,“尚兄我也認識。”她一抬頭,對上江載初略帶深意的眼神,忽然臉頰飛紅,搖頭道,“不過你説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過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卻驀然盪漾出了暖意。
“江載初,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那你,有喜歡的人麼?”其實維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把這樣一句話説了出來。
或許,或許是因為下午在府上聽到父親説起京城裏的事,才知道他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滿天下的元家小姐,兩人自幼青梅竹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為他在沙場上功成名就,回來便能迎娶佳人,最後她卻進了深宮內院,他則黯然被貶至此處。
江載初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似乎不意她會這麼問,不過兵來將擋,他的聲線沉穩而鄭重,一字一句道:“來錦州之前沒有;到了這裏,卻遇到了。”
“啊?”維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説的話,兩頰更是紅透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齒全然不見,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裏他看着她的眼神温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隱藏的熱烈情感卻澎湃而出,大約是怕她嚇到而拒絕,隱隱還帶着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蜀地最活潑最大膽的少女,此刻大腦裏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話,卻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聽到自己用最輕的聲音:“那你去問我阿爹吧。”
塞外戰場上殺氣凌人的修羅,瞬間卻融成了繞指柔,他只覺得這一生都不曾這般如釋重負,只一個字,卻又承諾如同千鈞之重:“好。”
此時的維桑心口彷彿小鹿亂撞,少女情竇初開,意中人也鍾情自己,或許是最美好的事了。她總以為,只要父親答應了,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什麼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冥冥中主宰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還有遠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卻從未謀面的皇帝,還有這天下間,萬千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