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千羽板着臉,沒有吭聲。
他又記起了趙玉蓮所説的那些話。
如果他的父母根本沒有結婚,便生下了他,他便是一個私生子。
雖然有人説過許多偉人都是私生子。
但是,私生子這個名詞,到底是很不光彩。
凌千羽一想起這個名詞,心裏便覺得像針刺着一樣。
他沉聲道:“不好笑。”
白髮老婦一愣,呆呆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垂首掩臉痛哭。
凌千羽也是一愣,想不到她會哭了出來。
他嘆了口氣,道:“你不要難過了,以前的事……”
白髮老婦停住了哭聲,凝目注視着他,道:“凌大哥,我知道我錯了,但是這都因為你,若不是你,我怎會……”
凌千羽知道她誤把自己當作父親了。
一提及父親當年的事,他心裏便是一痛,惟恐白髮老婦把事實的真相説出來,以致影響到他對父親的崇拜。
他忙道:“你不要再説下去了,好嗎?”
白髮老婦痴痴地望着他,彷彿他的臉上繡着花,連眼睛都沒眨動一下。
她看了一會兒,喃喃道:“這都是那個賤人,都是她害我……”
凌千羽知道她説的是誰,他略一沉吟,問道:“老太太,你叫什麼名字?”
白髮老婦倏然“呵”地一聲笑了出來。
白髮老婦道:“好多年了,你把我們姐妹都分不清楚,到現在還是一樣認不出來。你猜,我是哪一個?”
凌千羽這時才知道自己的母親跟姨母,當年是一對雙胞胎姐妹。
凌千羽忖思:“看來她的神智還沒清醒……”
凌千羽搖了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白髮老婦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喜歡那個賤人,你説!我有哪點不比她好?”
凌千羽見到她面上的神情,不禁倒吸—口涼氣。
但她很可能便是她的母親。
如果他的母親發了瘋,做出許多不合常理的事,凌千羽絕不致笑她的。
白髮老婦見他默然無語,也賭氣不説話。
洞裏寂靜了一會兒,連流水聲都能聽見。
凌千羽沉思一下,終於打破這份靜寂,道:“你是艾雯,對不對?”
據趙玉蓮告訴他的,他的母親叫艾翎,老夫人可能是艾雯。
他之所以這樣説,只是要她親口告訴他而已,並沒有什麼詭計在內。
白髮老婦臉上一喜,道:“你認得我了?”
凌千羽一愣,道:“你真是艾雯?”
白髮老婦道:“是呀!”
凌千羽臉色一變,一時説不出話來。
如果這白髮老婦是艾雯,那麼老夫人便是艾翎了。
他的母親名叫艾翎,那麼老夫人豈不是他的母親?
這可能嗎?
可能的!
凌千羽霎時臉色灰白,如同被巨雷殛中。
老夫人竟會是他的母親?
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母親,竟會是那麼一個人?
這真是不堪想象,也難以令人相信。
凌千羽覺得自己好像沉人海底,全身遭到巨大的壓力,再也無法動彈一下。
可是很快的,一個意念浮上了他的腦海。
他忖到:“也許趙玉蓮弄錯了,艾翎和艾雯字音有些相同,或許我的母親是艾雯,她聽錯了,以為是艾翎……”
這是很可能的。並且可能性還很大。
看來凌千羽是寧願要這麼一個瘋子做母親,而不願要老夫人做他的母親。
沉思之中,凌千羽又聽得白髮老婦道:“我騙你的。”
凌千羽哦了聲,道:“你是艾翎?”
白髮老婦詭秘地一笑,道:“當然。”
凌千羽鬆了口氣,道:“那麼老夫人便是艾雯了?”
白髮老婦一陣茫然,道:“老夫人?誰是老夫人?”
凌千羽道:“就是剛才那個女人……”
白髮老婦道:“哦,你是説那個賤人?”
她的眼中又露出一股兇光,狠狠地盯着凌千羽,道:“你喜歡她,我總有一天要在她的臉上挖個疤!”
一線靈光從凌千羽的腦海閃過,他問道:“她的臉上有疤?”
“當然!”白髮老婦道:“她變成一個醜八怪了,我看你還喜不喜歡她!”
凌千羽恍然,忖到:“難怪老夫人一直以黑紗蒙面,原來她的臉上有疤。”
白髮老婦似乎墜人往事的回憶中,久久沒有作聲。
凌千羽仔細地思忖了一下,發現事情更加複雜了。
照白髮老婦的話看來,凌雨蒼是不喜歡她,所以她才要把老夫人臉上挖個疤痕。
但是當年凌雨蒼若是不喜歡她,後來又怎會跟她一起,生下了凌千羽呢?
凌千羽問道:“老太太,臉上有疤的是艾雯?還是艾翎?”
白髮老婦道:“當然是艾翎,艾翎永遠沒有艾雯漂亮。”
凌千羽聽她這麼一説,好像她便是艾雯,而老夫人則是艾翎了。
他苦笑了下,問道:“老太太,你到底是哪一個?艾雯?”
白髮老婦一愣,道:“老太太,你説我是老太太?”
她怪叫一聲,反手一揮,五指拂在凌千羽的胸前。
凌千羽已經受傷未愈,再加上毫無防備,如何能擋得白髮老婦這一拂之威?
她的五指一擊在凌千羽胸前,只聽“呵”地一聲,他的身軀已弓了起來,護身真氣全被擊破。
凌千羽退了兩步,撞在洞壁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正好噴在白髮老婦的臉上。
腥熱的鮮血灑滿了她的臉,把她的眼睛都蓋住了。
白髮老婦把頭一轉,一手擦臉,一手急抓而去。
她的五指伸得筆直,長長的指甲,就跟五支短劍一樣。
凌千羽若是被她抓中,胸前最少要多出五個小洞,非當場斃命不可。
所幸他一撞在洞壁,立即全身一軟,滑坐在地,那白髮老婦五指射出,只聽噗地一聲,沒入壁中。
凌千羽的胸口受震,受了重傷,神智並未完全失去。
他一見對方功力驚人,惟恐她會在神智不清的情形下,繼續出手。
在這洞窟裏,他根本沒有閃避的地方,也根本無法閃避,只要對方出手,他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急中生智,大聲喊道:“我是你的寶寶,你不能出手……”
話未説完,由於一陣劇痛,他又昏了過去。
那白髮老婦把臉上的污血擦掉後,發現自己五指插在洞壁裏,非常震怒。
不過她的神智不大清楚,反應稍慢,所以凌千羽那句話才能聽進她的耳裏。
她全身一震道:“寶寶,我的寶寶在哪裏?”
她的目光四下搜索,發現凌千羽縮成一團,躺在那裏,不禁大驚失色。
她拔出右手,蹲下身去,扶住了凌千羽道:“寶寶……寶寶……”
當她看清楚凌千羽的臉後,她的神情又是一變,道:“你不是我的寶寶,我的寶寶很小……”
她的記憶沒有次序,時而空白,時而回到三十年前,時而想起最近的事。
她説了這句話後,由於她曾經説過很多次,使得她憑着這句話,又想了不久前,在河邊聽到老夫人説過的那些話。
她的眼前頓時出現了自己在河邊的情形,因而也記起了她自己的面貌。
她呆了一下,喃喃道:“我老了,我變得好老好老……”
想起自己變得那麼老,任何人都會傷心的。
白髮老婦有一段空白的歲月,尤其不能接受這個事件。
這彷彿一個人睡了一覺,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老了三十年,是那樣地難以使人接受。
但她自己的容貌仍然深印在她的腦海,使她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她突然哭了。
她哭得是那樣的傷心,傷心自己的青春在無知無覺中便已逝去。
這一剎,她是非常的清醒。
她哭了一下,喃喃道:“我已經老了,當然寶寶也長大了。”
一想起寶寶,她便看到昏倒的凌千羽。
凌千羽的嘴角掛着一絲血跡,臉色一片死白,這種形象使她大為驚惶。
她焦急地道:“寶寶,是誰打傷你的?是誰?”
她倏地又想起了方才自己出手的那一下。
“是我!”她駭然道:“我把寶寶打傷了,我怎麼會呢?”
她飛快地運起五指;在凌千羽身上點了幾下,然後試探了一下他的心脈。
她發現凌千羽心脈仍在跳動,心中方始稍為安定下來。
她緊抱着凌千羽,低聲道:“寶寶,你不要急,娘會替你找藥來為你治傷……”
藥!治內傷的藥。
天下惟有帝后官的雪蓮丹最着神效,只要——氣尚存,無論多嚴重的內傷,都沒有關係。
白髮老婦出身帝后宮,自然便首先想到了雪蓮丹。
她霍地站了起來,道:“我要回神女宮去,劉心痕有雪蓮丹,我一定要找她要……”
她心中焦急,也顧不得老夫人會不會等在外面,便闖了出去。
事實上,她此刻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凌千羽的身上,再也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了。
她鑽進一個又一個的洞窟,不知走了多少路,結果始終找不到出口在哪裏。
她的臉上已是湧起了汗跡,由於心情焦慮之故,神智也開始有些不清起來。她怪叫一聲,單手抱着凌千羽,右手揮動鐵鏈,朝洞壁擊去,想要打穿一條通往外面的道路。
她這時所處身的洞窟裏,佈滿了一根根竹子樣的石鐘乳,有些是倒掛而下,如同石簾一般。
她的功力何等驚人?隨着手掌揮出,勁風激射,首當其衝的幾根石筍已經斷裂開來。
接着鐵鏈飛掃,大塊大塊的石壁剝落下來,聲勢驚人無比。
白髮老婦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焦灼,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出來,隨着身形的前衝,她最少掃斷了五十根石筍。
連進幾個石洞,她都把擋路的石筍毀斷,終於,她來到了一座石壁之前,她的氣力也用得差不多了。
她練成了天衣神功之後,內力已經到了無匱無乏的階段。
當她面對着那堵死壁,她深吸幾口氣,急速地讓真力運行了兩週天,準備盡出全力,擊破這堵死壁。
她的情緒經過一番發泄之後,神智又清醒過來,這時已明白自己是處身一個歧道多端的山腹裏。
這座山中,既有那麼多的石洞,那麼這堵石壁橫在面前,很可能已經到了山邊,或許擊破這個石壁,便可以破山而出。
這比起回過身去,再在有如蛛網的洞裏找路走,雖然比較吃力,卻在時間上省了許多。
她默然站立在那兒,緩緩運起一口真氣,正待破壁之際,倏地發現頭頂上有水漿滴落下來。
水漿落在她的額頭,流過她的臉,滑落在她的嘴唇邊。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甜的!
僅僅是這麼一點,她便覺得一般清香之氣充盈着滿嘴,淡淡的甜味混和着唾液,有股説不出的舒月艮。
她仰起頭來,又嚐了一口,只見頭頂上一根雪白的石鐘乳垂掛而下。
那滴滴水漿,便是從岩石裏滲出,沿着石筍流下來的。
她的腦際倏地閃現一個意念:“空青石乳,這是空青石乳!”
空青石乳珍貴無比,較之百年老參尤要珍奇。
因為它的出現,完全沒有痕跡可尋,它的功效卻大得驚人。
若是練武的人服了,功力最少增進十年以上,無論任何重傷,只要一滴便可痊癒。
那白髮老婦既是出身帝后宮,而白帝和青後兩人又喜歡追尋不老仙藥,自然知道空青石乳的珍貴和奇效。
她記起師父當年為了找尋空青石乳,跑遍了各大名山,花費了好幾年的工夫,結果只是空手而回。
如今她卻在無意之中發現了這種珍奇的石乳?若是服下,定然可以永葆青春,延年益壽,並且功力之高,許為天下第一。
心念方動,她立刻記起了懷裏的凌千羽來。
一種出自母親獨有的純愛,使得她根本就沒想到自己。
她毫無所惜地抱着凌千羽,捏開他的嘴對着滴落的空青石乳。
大約半盞茶光景,自巖洞滴落的石乳,已經乾涸無存。
白髮老婦把凌千羽平放在地上,解開他的穴道,在他身上緩緩推拿起來。
她的真力隨着手掌的移動,逼壓着凌千羽的全身,使他把肺部的淤血吐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白髮老婦已弄得滿頭大汗,這才聽到凌千羽發出一聲呻吟。
她大喜道:“寶寶,你醒了?”
凌千羽睜開眼來,發現自己還是在一個洞窟裏。
他記起了自己所受到的那一掌,以為自己的肋骨一定都斷了。
哪知身軀一動,卻發現他的真力已能運行無阻,較之未受傷前,猶要充沛,他愣了一下,霍地坐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凌千羽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正在驚疑之際,只見白髮老婦拍手道:“哈,我的寶寶好了,我的寶寶好了!”
她那種歡愉之態,使得凌千羽頗受感動。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弄清楚眼前這個老婦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親。
不過,看那老婦人如此歡愉,如此慈祥,他真願意她便是自己的母親。
他從小沒有見過母親,沒有領略到母愛的滋潤,如今一見這白髮老婦為他的傷勢,盡了那麼大的力量,他的內心裏也把她當母親看待。
他這時早已把方才的情形拋諸腦後,是以當他見到那白髮老婦拍手時,腕上的鐵鏈相碰,不住地作響,心中不忍地道:“老太太,你腕上的鐵鏈……”
白髮老婦不悦地道:“什麼老太太?叫我媽。”
凌千羽真有些叫不出口,二十多年了,他只明白這一個字的意義,卻從未用此喚過任何人。
要他呼喚這白髮老婦,他真感到難以出口。
但是當他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來的那股期望的神色,和滿面皺紋裏藴含的慈祥,他終於低低叫了聲:“媽。”
白髮老婦情緒非常激動,面上的神色,彷彿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樂。
她的嘴唇嚅動一下,道:“寶寶,哦,我的寶寶……”
她顫抖地伸出雙臂,想要去擁抱凌千羽。
凌千羽猶疑了一會兒,已被她緊緊地擁住。
“寶寶!”白髮老婦顫聲道:“娘以前沒有好好地照顧你,以後再也不願跟你分開了……”
她的淚水掉落在凌千羽的頸邊,引得他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雙行熱淚奪眶而出。
他覺得自己喉嚨裏彷彿塞了塊石頭,怎樣都説不出話來。
白髮老婦拍着他的背,繼續道:“娘以前沒有做過好事,專門害人,今後為了你,我要改過自新,做個好人,寶寶,你相信嗎?”
她這句話斷斷續續地説出,更增加了話裏的分量,使得凌千羽感動不已。
他不知她以前到底做了什麼壞事,需要向他懺悔。
但一個白髮老人,在遭到無情的折磨數十年後,她年輕時所犯的任何過錯,凌千羽都認為值得原諒。
他頷首道:“我相信。”
似乎他這句話像個魔咒,一説完,那白髮老婦怪叫一聲,身上發出一股勁道,把凌千羽撞開,她自己就跟着仆倒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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