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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棲英雄居

    天,已經黑了下來,街道兩旁的店鋪人家,也都紛紛的點起了燈……

    凜烈的西北風,似乎為了更恣意加強他的威力,吹得更疾了!

    平兒驚地“啊”了一聲,抬頭一看大色,暗道:“天色不早了!我還兀自走個什麼勁兒!”

    説着,便轉身向着來路走去。

    突地,冷清的街道上,“的的——得得”,傳來一片清脆的馬蹄和鈴聲。

    平兒連忙抬頭一看,轉眼間,迎面而來的馬車已錯身而過。

    雖是一瞥之間,平兒已看清剛才過去的是一輛三套騾車,車上絨幔低垂,不知裝着何物,但是,他卻可以看到趕車的是一個平庸的莊稼老兒。

    驀地,他心中一動,因為,僅僅是錯身之間,那趕車的似乎一抬頭,也注視了他一眼,他清楚地看出,那老兒的眼神,似乎射出一縷炯炯的精光。

    平兒連忙回身一看,只見那輛騾車已遠遠的消失在暮靄之中,那雪地,還留下了兩條長長的車轍。

    他發了下怔,搖搖頭,狐疑地向着客店的來路走去……

    冷風,拂在他的臉上,他又想起了那“地煞谷”中的一夜……

    “那怪癖的‘獨孤子’真令人不解,但是,我卻非常的感謝他,因為,在他那張冷冰冰的玉牀上躺了一會兒,我這一身內功居然好像精進了不少呢!”

    想着,他飽吸了一口長氣,放眼一望,四周已無行人,便腳下一加勁,疾奔起來。

    那身形,就如脱弦的流矢,一瀉千里,僅只在月下雪地上,划着一個淡淡的影子,便一瞥而逝。

    半刻,他已來到了那臨街的“英雄居”。

    他一收勢子,輕拂長袖,瀟瀟灑灑的踱着方步,向前走去。

    此時,正是掌燈的時分,門口正有一個夥計在招呼着客人,藉着燈光,他看出那夥計正是小冬,於是,便微笑的邁步過去。

    那小冬也許忙昏了頭,一抬頭見有人進來,便忙不迭的上前,口中連珠炮似的説道:

    “爺台!住店?咱們英雄居不是吹牛,有乾淨的上房,寬敞的廳堂,衞生的設備,合味的菜餚,舒適的……啊!爺!是你呀!”

    敢情他口中連珠炮似的一口氣出了一篇生意經,哪知定睛一看,卻發覺眼前立着的正是日間住店的客人,故而連忙縮口不説。

    且不説他臉紅紅的低下頭,但聽平兒一笑道:“怎樣,酒喝足了吧!”

    那小冬閒言,紅着臉,囁嚅的道:“爺!您……咱……那……”

    “咦!你剛才那套本事呢?到哪去了!”

    平兒看他“嗯啊”了半天也沒説出話來,不禁忍不住挖苦他了。

    小冬兒齟齬的道:“爺!您的馬……喂,餵飽了!”

    説了半天,他總算拚出這麼一句話來,接着他又説:“我……我還多餵了它五……不!

    十斤麥子。”

    平兒聽了笑一笑道:“喔!多謝你了。喏!這給你!再去買幾斤老酒喝喝吧!”

    説着,又探手入懷,摸出一錠碎銀,遞了過去。

    那小冬兒聞言一喜,吶吶的道:“這……這怎好意思……又……又要你……老破費了……”

    説着嚥了一大口唾液,雙眼直盯着平兒手中白花花的銀子。但是,那隻握着銀子的手,卻從他眼前一晃,移到了右邊,他的雙眼直怔怔的隨着那白花花的銀子,也移到了右邊,他那雙油垢垢的手直在那破棉襖上擦了幾擦,又“骨嘟——”嚥了一大口唾液。

    但是,定神之下,他卻發覺眼前那位少爺,手臂抬得老高,眼睛卻盯在門外,他順着他的視線朝外一瞧!赫!

    一輛三套騾車正悠然的停住門口,車輪上尚沾滿積雪,牲口也都滿身是汗,不用説也是趕遠路的。

    小冬兒眼睛一眨,嘿嘿,又來了財神爺,連忙一整衣襟,準備出迎,但一想之下,又偏頭看了看眼前那客人手中的銀子,到口的肥肉怎能讓它滑了,只見他一吐舌頭,踏上一步,伸出左手的小指往客人手中一戮,右手在底下一探,嘿!一塊白花花的銀子不就到了手中!

    他口中叫聲:“謝爺——”三步並做兩步,又去迎財神去了。

    哪知,只覺眼前一花,那位年輕客人,居然一轉身已向裏走去。

    他沒理會,一抬眼,只是車上的絨幔已掀了起來,裏面,用皮袍圍着兩個年輕男女,從面貌上可以看出,似乎是姐弟兩人,那男孩子一身鄉土打扮,外形老老實實;倒是那妞兒生得挺俏的,一身墨綠的羅衫,下罩一條同色的百褶裙。兩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繞着肩頭垂到前胸。此時,她正在低着頭結着髮梢上的紅絨。

    那個趕車的是一個五十上下的莊稼老人,黃臘臘的臉,八字鬍,一身舊棉袍,油垢垢的發亮,此時,他將長鞭插在轅杆上,大步的踏了進來。

    小冬兒上前一步,哈着腰笑道:“爺們!住店!請!”

    他可不敢再放連珠炮了,生恐再碰個釘子。

    “掌櫃在不在?”

    那土老兒先不回答,反問他一句。

    小冬一聽居然人家還是掌櫃的朋友,慌忙又堆起笑臉,道:“爺!二爺有事出門兒啦!

    您這是打尖,還是住店,咱們這兒有的是乾淨的上房,寬敞的廳堂,通風的……”

    趁機又是一篇生意經。

    那老兒皺了一下眉頭道:“那我不停了,天不算太晚,還可趕段路呢!”

    那小冬兒一聽可急了,大叫道:“爺!忙什麼!天這麼晚了,天氣又不好,您……喂!

    桂先生呀!”

    此時,那帳房似乎也聞聲趕了出來。

    小冬兒急忙道:“桂先生,這位爺是咱家二爺的朋友……”

    那土老兒接口道:“路過這兒,主要的是看看武掌櫃的。他既不在……”

    “爺台,您這就見外了,二爺雖不在家,夥計可絕不敢怠慢您呀!要是爺台您過門不入,二爺回來,豈不責怪我們這些下人失禮?”

    那帳房先生一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乾咳一聲,接着道:“何況,天那麼冷,牲口也受不了呀!”

    顯然,他老眼還不花,居然也看到外面的騾車了。

    那老頭兒猶疑了一下,又望了望裏面。小冬兒一見,他已有點心動,急忙跑到外面去準備拉騾車。

    “爹!咱們還是回去吧!”

    顯然,那姑娘也不願意在外邊過夜。

    “我也是這樣想呀!可是雪要是再下就糟了。”老頭兒皺眉望着孩子們説:“再説我們衣服不夠厚,會着涼哩!”

    “可不是?下雪天趕路,真受罪呢!爺台!你放心好了,快!小冬兒,招呼住牲口,好生喂足草料!”

    那帳房可真夠精明的,就這樣,爺們三個又落了店。

    “爺台,裏面請,後院有的是寬敞的廳房!”

    那帳房一面肅客,一面躬着身子,領先走着。

    過了門檻,裏面一片鬧烘烘的,敢情天井旁是間大房,裏面正一桌桌的圍滿了些沒走的鏢師、客商,還有些流裏流氣的地痞無賴之類的人,在賭着錢。

    一見那姑娘走過,有些人輕薄地怪叫着,那姑娘紅了臉,低下了頭。那黃臉的土老兒往屋裏瞧了一眼,直皺眉頭。可是,那站在後面的男孩子,卻直着眼睛瞧着屋裏,立住了腳,半晌,他似有所覺的連忙走開。

    轉過天井,到了後院,那帳房一抬眼,只見平兒正立莊一株老梅下若有所思的、怔怔的望着天。

    他慌忙一推眼鏡。笑道:“公子爺!您還沒睡呀!”

    平兒聞聲輕“啊”了一下,收回視線,一見是帳房先生,連忙微哂一下道:“嗯!還沒呢!”

    説着,一抬眼看到帳房後面跟着的三人,不由微怔一下,但他發覺,此時,那黃臉的土老兒也在詫異的望着他,便微微頷首,轉過身子,繼續欣賞着那椏槎積雪的老梅。

    他清楚的聽到,那帳房先生將他們分別安置在幾間廂房裏,道歉地離開。

    他想回房就寢,但在晚風下,又覺毫無睡意,便一拂長衫揹負雙手,在院子裏踱起方步來。

    那天角,幾粒冷冷的寒星,在眨着……

    一彎下弦月,照在那積雪的屋檐,一片瑩白……

    幾株盤虯的老梅,在院子裏亢立着……

    淡淡的月色,灑在那椏槎的積雪枝頭,顯得它是那樣的剛勁、倔強……

    他長嘆了一聲,感嘆的道:“我從小流浪在江湖,包圍着我的,幾乎全是困逆和苦難,以及那些險惡的小人,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怪人,我真不知會淪落到什麼地步。”

    “那位怪人,他傳授了我武功,就是希望我能把握住自己,站穩腳步,去向惡勢力挑戰,但一年來我做了些什麼呢?”

    “啊!我太辜負他的心血了,他曾經説,要我為人世的不平而努力,為光大那位‘九天神龍’的絕學而努力,我卻只是為了自己的私仇而不斷的向武當山挑釁,徒自浪費了無數的光陰。”

    “從今起,我應該確實的把握住時間,一分一秒都不讓它荒廢,等到尋到‘青衫飄客’,向他索回‘回龍秘辛’,我再找個地方,好好的練一練,然後我便要效法韓老夫子,以天下為己任,剷除人間的不平。”

    説着,他又嘆了口氣,凝視了一下樹枝,忖道:“有些人,往往會因為眼前困逆環境的挫折而跌倒,再也爬不起來,但是老梅在這寒冷的冬天,冒着風雪,仍能倔強的矗立着,眼看着別的樹都枯了、黃了,它卻依舊傲然的不畏霜寒。”

    “人,也應該這樣呀!困苦的逆境,不算什麼,學着倔強的老梅。挺起胸膛,勇敢的承擔起來,再不然,抖落它,不要讓它壓垮了你的身了,黑暗的日子過去,也就是光明的來臨,努力吧!老梅!讓我們互相祝福,寒冬過去,就是春天來臨,願我們的前程,都像春天一樣的光明!”

    他發痴的凝視了半刻,轉身踱向卧房。

    突地——

    左邊那間廂房的房門,“呀——”地打開,一張清秀的臉龐探了出來,一瞥之下卻又縮了回去,但那一對長長的辮子,和一雙湛澄的眸子,卻鐫入了平兒的心版。

    “她那雙眼睛,多像小鳳呀!圓圓的好像會説話一樣,充滿了慧黠,不過,小鳳的辮子可沒有那麼長!”

    他怔怔的望着那緊閉的房門,半刻,警覺地揶揄一笑:“我這算作什麼?站在人家大閨女的房門口,嘿!”

    想着,他急忙邁向自己的房門,在他推門入內的一剎那——

    他似乎發覺眼角黑影一閃,向着前院走去。從身形上,他猜測是跟着那土老兒的男孩子。

    他關上門,走到牀前,狐疑的忖道:“這時候,他要到哪兒去?他們這幾個人,都透着幾分古怪。”

    想着,他又想到了那大辮子的姑娘:“一年來,小鳳應該長高了,她的辮子,也有那麼長了吧!啊!我得抽空回去看看才對,這一年來,給這些瑣事纏住了都沒空去想呢!”

    他感嘆的伸手入懷,取出一錠碎銀,在燈下,他看了看不由一笑:“那小冬兒自以為聰明,但他怎會想到……嘿嘿!”

    説着,他將碎銀放入懷中,又摸出一本殘破不全的書來,但聽他朗朗誦道:“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入則無法家拂士,出無敵國……

    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他正舉燈誦讀了半刻,突然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

    他側起耳朵,發覺那聲音越來越大,彷彿是來自前院,腦筋一轉,他微“哦”一聲,忖道:“剛才進來時,好像那天井口的大房裏在賭着錢,恐怕剛才那老頭兒的兒子也趁機溜去了!”

    想着,他丟下書本,又開門走了出來。

    方一開門,那聲音傳入耳際,果然是那邊大房裏的。不時,尚夾雜着鬨笑和吆喝連聲,他想,大概是他們在開着寶吧!

    平兒一個箭步,踱過了天井,落在那大房外面,大概是裏面人多,空氣太污濁了,所以,儘管是大寒天,颳着西北風,那幾扇大門和窗子,可都敞開着。

    房裏,可熱鬧極了,先前那些本來散開的人羣,此時都圍成了一個大圈圈,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凝視着中間那張圓桌上的牌九,故而,連平兒入了房,都沒人理會。

    最惹平兒注意的,便是踞坐中間、當莊家的那個黑人個兒,方方的腦袋,國字臉,緊鎖着眉頭,眉毛像是兩條黑蠶連在一起,那個方方的下巴往前翹着,像是跟誰在生着氣。

    他那一身打扮,可也很得體,絲緞子的絲棉襖,腰間卻紮了條紅絲腰帶,那絲穗子吊在右胯上擺動着。

    也許是他在牌桌上沒佔到便宜,大冷的天,頭上汗涔涔的,兩粒骰子放在掌心不住的搓弄,那聲音,像是大冷天在啃着冰塊,令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桌上的枱面不少,有白花花的銀子、成疊的莊票,還有圓圓的銅板,平兒一掃四周,只見周圍的睹客,有的是住店的鏢客;有的是商賈;有的彷彿是當地的地痞、癟三,當他目光轉到西首的時候,不中心頭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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