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秋陽肆虐,令人望而生畏。
申牌時分在濟臨古道上,一列馳來二十餘匹座騎,風馳電掣地向南急趕,好像忘記了當空炙熱的太陽。
他們正是陸劍平等一行,離開京城以後,經靜海、滄州、吳橋而進入山東境界。
中午時分,一行人在歷城打過了尖,司馬凌空一時想起慈親,經陸劍平應允,分途先行,眾人稍事歇息之後,匆匆又向南行,日落黃昏之時,已經趕到膝縣,住入百福客棧。
晚飯過後,陸劍平忽然憶起崆峒之約,日期已迫在眉睫,江湖上最重諾言,以他倔傲個性,怎能失信於人?
忙將大意向眾人一説,因為事關本門血海深仇,必須自行斷決,經商討結果,最後決定由矮方朔董超隨同前往。
其餘各人,繼續兼程趕返温州,共同守護歸雲莊總壇重地。
翌日清晨,他們由膝縣動身,分西、南兩路進發。
且話陸劍平等二人,循捷徑向西疾馳,渡過微山湖,一路曉行夜宿,急驟飛馳,經魚台、偃師、華陰來到長安縣城。
長安為古代帝都,人口稠密,商賈輻輳,入夜笙歌不輟,熱鬧異常。
二人一連緊趕了三日兩夜,人縱使不十分疲乏,但座下馬也吃不消了,想在城中暫留一宿,明晨再繼續起程,遂找了一家悦來大客棧住下。
稍事收拾過後,就到附近醉仙酒樓用飯。
他們在樓上臨街窗口揀了一個座頭,夥計送上四色涼菜和一壺酒。
二人正在低頭淺酌,閒話江湖之際。
驀聞樓梯口一陣急響,從樓下走上來兩個身材相貌完全相同的老者。
他們兩人的年齡都在七十開外,相貌清癯,雙目開闔間炯炯如電,一望即知內勁有極深的造詣。
二人昂頭闊步,向樓上微微一瞥,即在中央一張桌前坐下,態度高傲之極。後面跟隨一位四旬的中年人,肩背長劍,對兩位老者執禮甚恭。
矮方朔董超一眼看清這兩名老者的貌相,心底裏不由暗哼一聲,當時也不説出,只用手指沾着酒漬寫道:“請注意他們三人的談話。”
一面仍然悠閒的飲用酒菜,態度極為自然。
陸劍平一看他們三人,就知道不是平凡之輩,這下經矮方朔董超一提醒,自也特別注意起來,表面上一如常態,其實已經運功傾聽。
以他此時的功力,已至登峯造極的境地,平常時十丈以內落葉飄花也聽得異常清楚,這一運功傾聽,整座樓上的蠅飛蚊動都在他聽覺之內。
過了一會,坐在上首那位老人輕笑一聲道:“老二,這一趟我們聯手合作的買賣,你看其中有些扎眼的地方嗎?”
坐在對面那位老者答道:“就是時間上感到過於匆促一點,以成逸雲平素那樣老謀深算的,臨事絕不會如此急促慌張,同時雙方還未照面,就驚慌得如此急迫,這些都是值得考慮的事,莫非內中有詐?”
上首的老者微哼一聲道:“料他們也不敢對我們二人存着什麼鬼主意。”
那被呼為老二的老者説道:“到時候還是等待探明詳細後再行下手,較為穩妥!”
坐在橫頭的中年漢子趕忙含笑抱拳説道:“前輩萬安,家師這次邀請二位聯手合作,完全為報敝師兄鄭虹慘遭殺戮及同門斷指掌傷之恨,別無任何企圖,家師以約期急迫,恐一時勢孤,故漏夜特遣弟子邀請兩位前輩,完全出於一片誠意,尚祈明察是幸。”
坐在上首的老者説道:“那東西是否確在對頭身上!”
中年漢子微笑答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絕不會假,只是……”説到這裏故意頓住。
另一老者急問道:“只是怎樣?”
中年漢子眉頭一皺,沉吟了一下,悽然説道:“只是據説對頭年紀雖輕,但功力駭人,最近掌傷西方盲叟,力敗巴金大佛,血洗皇城,威懾宇內,恐怕當今武林,很難找出真正的對手。”
上首的老者性情較為急躁,聞言突然雙目大睜,暴喝聲道:“諒他一個年輕小子,就是出孃胎已開始練起,充其量也不過二、三十年的道行,西方盲叟等人,一定是一時大意,或是被聯手暗算,若是被老夫碰上,總叫他逃不出三招之內!老二,趁着今夜月明如洗,趕他一程!”
説罷三人相率起身,連袂登程。
敢情中年漢子熟知二老傲性特強,故意用激將方法把他們激動真怒,自動連袂漏夜趕路。
矮方朔董超待他們去後,朝陸劍平一使眼色,起身付過酒帳,順原路迴轉悦來客棧。
二人進入房中,矮方朔董超輕聲道:“適才酒樓上那兩位老者,即三十年前黑白兩道聞名頭痛的崤山雙怪,系孿生兄弟,武功奇奧莫測,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師承派別,一身絕毒的‘枯木掌功’只要一被按上,全身即枯黑而死,無藥可醫,且性極貪婪,生平處事無善惡之分,只憑心之所好、性情倔傲之極,平素自負尤高,在武林中尚無大惡,只是處事偏走相反方向,故博得雙怪之名,老大姬光性情躁急非常,老二姬平則較為沉穩,但是拗不過老大的猛烈性格,處處跟着老大的意志走。”矮方朔董超説罷,微微一頓,又道:“細察他們言談,可能是崆峒怪客成逸雲以重利邀來助拳,明着是對付我們二人來的!由此可知,此次崆峒怪客成逸雲對付這一場生死約鬥已經付出全力,暗下里不知邀請了多少更厲害的魔頭,到時務須特別留神才是,以免再蹈當年師祖飛天神龍被圍重傷的覆轍!”
陸劍平雙眉一挑道:“長老説的正是,但劍平既已許身本幫,此次為湔雪師門宿恨,維護武林正義,誓以一身所學與敵人周旋到底,縱是刀山劍林、火海油鑊,亦絕不退縮!”語氣誠摯激昂之極。
矮方朔董超亦深為感動,正色道:“幫主俠肝義膽,造福武林蒼生,為本幫立下百年基礎,本門師祖有知,亦必含笑九泉,惟自古樹大招風,位高生謗,江湖上詭詐百出,防不勝防,尚望以幫務為重,凡事勿*之過急,致免變生肘腋,勿負全幫上下擁戴之心。”
陸劍平見他語重心長,恭謹的答道:“劍平敬領前輩數益,此生永矢不忘。”
矮方朔董超趕忙接口説道:“幫主別折殺老朽!”
説完哈哈一笑,陸劍平亦同聲附和。
翌日,天光破曉,二人束裝乘騎,繼續向西北馳去。
第二日黃昏時分,二人已經來到長武。再過去就是甘肅境界了。
矮方朔董超江湖經驗極豐,知道快要到達崆峒派的勢力範圍,為免生意外,建議歇息一宵,養足精神再走。陸劍平更無異議,找了一家客舍住下。
亥時將盡,二人正在房中調息養神,驀聞屋頂上一陣衣袂飄風之聲,自遠而近。
陸劍平凝神一聽,一共來了四人,功力均系平平,心裏不由一陣暗笑,立即運用傳音入密的功夫,和矮方朔董超微一商量,飄身下牀,一閃身轉出門外。
倏然,自天井傳來“啪噠”一聲,好像是小石子撞擊在地面石塊上面,分明是夜行人投石問路的聲響。接着“嗖嗖”兩條身影自屋頂降落院中。
腳尖一點地,迅速的隱入窗下暗影之間。來人貼着窗格子,傾聽了一會,房中院外,全是靜得落針可聞,不由暗自忖道:“據説對頭功力奇高,十丈之內,落葉可聞,怎的如此大意,毫無半點聲息!莫非是他們看走了眼不成?”
二人又等了一會,互相一打手式,持起手中刀,朝夾縫中一挑,只聽一聲“啪噠”微響,窗格子已經被掀開一尺左右。
黑影一閃,迅捷的跳進一人,身手倒還俐落。
過了一會,在窗下接應的那人,眼看聲息俱無,心裏不禁有點發毛,更不敢發聲詢問。
他思索了一陣,踩腳相繼躍入房中。
正在他躍入房中之際,原本在屋頂上巡風的兩名黑衣人,驀覺腰間一麻。
“砰嘭”兩聲,自瓦面滾落下來,在地上不斷的哈哈狂笑。
敢情他們已被陸劍平點上了笑腰穴。這樣一來,已經驚動了客棧裏帳房及一眾客人,大家不約而同的圍攏過來。
陸劍平晃身閃入暗影處,趁着燈光一亮之際,躍進房中。
眼看兩名黑衣勁裝漢子,像死蛇般癱瘓在地上,看情形已被矮方朔董超點上了“昏穴”。
他伸手拍開內中一人的穴道,黑衣人倏睜雙目,坐將起來,正在四顧茫然之間,陸劍平微笑道:“在下兩人與你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何故半夜持刀闖入房中,所為何事,快快從實説來,絕不難為你們!”
黑衣漢子自昏倒至被拍醒穴道,完全是糊塗一片,知道對方功力過高,想走是沒有機會,但事關重要,怎好直説出來。聞言,只是閉目搖頭,默不作答。
矮方朔董超笑道:“敢情你們不見棺材不掉淚,請先嚐嘗搜陰逆脈法的滋味!”説罷朝陸劍平一努嘴退在一旁。
只見陸劍平右手一抬,飛指連點對方上身十二穴,最俊朝丹田一拍。
黑衣漢子只感周身痠痛難當,血氣倒向迴流,骨髓裏像被蟻咬一般,酸癢得豆大的汗珠如雨般順腮流下,渾身顫抖不已。
只片刻工夫,已痛得聲嘶力竭,顫聲説道:“好漢……請手下留情……我説……我説。”
陸劍平抬手一拍,穴道立時震開,黑衣漢子全身痛苦若失。
黑衣漢子悽然長嘆道:“我們四人,系奉祖師崆峒怪客之命,前來查探兩位行蹤,以便……”底下的話還未説出,突然兩縷閃光破空射來,黑衣漢子微哼一聲,頹然倒地死去。
昏迷倒在地上的那一位,也雙腳一蹬,魂歸離恨天了。
變起匆促,任陸劍平等二人功力再高,也不及出手相救。
陸劍平不禁一跺腳,暴喝一聲道:“好毒的賊子,不惜殺害自己的手下,殺人滅口,少爺容你不得!”
説罷,正要隨後追趕,卻被矮方朔董超一手攔住道:“窮寇莫追,此時業已去遠,追亦無益,於事無補,還是與店家商量先後要緊。”
本來客棧腳伕,對江湖上尋仇報復已是司空見慣,此刻一見來人能在大庭廣眾之中,像一陣風般出手連斃四人,不帶絲毫痕跡,就知身手極高,哪敢招惹是非。
此時經陸劍平等一説,也就含糊了事,橫豎這枉死四人,根本就無家屬追究,也就不了了之。
陸劍平細察一下黑衣漢子周身上下,居然看不出傷在何處,只在後胸“志堂穴”發現有一粒綠豆大的黑點,周圍徑寸的皮肉微微腫起,絲絲黑水正自黑點中徐徐湧出。
矮方朔董超江湖經驗極豐,各門各派的專長和絕毒暗器,他大都瞭如指掌,他審視了一會兒,不住地點頭自語道:“難道是他?”
陸劍平知道事有蹊蹺,接口問道:“是否又是厲害的魔頭?”
矮方朔董超點頭説道:“四十年前武林出了一位技冠一時的怪傑,性情孤傲,跟黑白兩道全無往來,長年身穿一襲白衫,居住在青海海心山上面,無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所以大家都稱他白衣怪人,後來為了爭奪一件武林珍品,下手過於惡毒,遂激起各派公憤,曾經幾度圍攻,全被他仗着絕藝逃脱了,各派還死傷了許多高手,因而積恨愈深,後來在點蒼山為各派百餘位高手截住聯手圍攻,這次怪人雖拚力奮戰,但因眾寡過於懸殊,無法脱出重圍,最後乃施放出極毒無比的‘菩提沙’,各派高手死傷狼藉,怪人亦身受重傷,卻仍然被他逃脱,自此以後江湖再也未見怪人的行蹤了。”
“據説這種‘菩提沙’出自天竺,是用精鐵製成,堅可穿金透石,滲以獨門配製的毒藥,發出無聲,中者無藥可醫,來人竟能在三丈距離之間穴道拿捏得如此準確,功力亦頗驚人,尚幸入肉不深,大約不是怪人本身!”
説罷又是一聲嘆息,顯然心有隱憂。
陸劍平天生傲性,不願輕易服人,聞言雙眉一挑説道:“來人身手不凡,但手段尚欠高明,劍平倒願一會高人!”
敢情他功力超人,就在與矮方朔董超言談間業已有所感覺,所以故意用話來激。果然話聲未斂,一聲輕笑,隨風飄下一張白紙。
陸劍平伸手一接,頗覺沉重,暗中也深感對方功力雄厚,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用黑墨草草寫着:“前途再見”四個大字。
下款只題了一個鶴字。
二人愕了一陣,良久仍猜不出是何人物,反正前途總會碰上,只要處處多加小心就是。
這時已是五更時盡,天色微現灰白,大部分的客人,以天氣過於炎熱,貪戀清涼,大家趕早路,都已紛紛起身。
陸劍平和矮方朔董超梳洗已畢,亦束裝上路,繼續向西北出發。
中午在涇山打過尖,漸漸進入山區地帶,行人稀少,馬行遲慢。
轉過—個山環,山路益見崎嶇難行,只見層巒疊翠,羣峯壁立,如濤的風聲中,挾着野獸淒厲的長嚎,聲聲震人心絃。
好在二人膽識超人,對眼前荒涼形勢已司空見慣,絲毫不為所動,仍然放慢繮繩,一路談笑自如。
轉上一座高峯,迂迴在霧裏雲間,二人長衫飄飄,瀟灑脱俗之極。
一個時辰過去,高峯已落在身後,眼前一條峽谷,荒單沒陘,蟲聲唧唧,顯見少有人行。
前行不及百丈,忽聞身後蹄聲驟起。
兩騎如風馳雷掣般自後趕來,眨眼之間,已超出頭前。
內中一人座騎微微一頓,轉過頭來朝陸劍平二人陰森一笑,又復放轡飛馳。
在此山間野地,崎嶇的峽谷小徑,竟能飛馳狂奔,可見來人騎術精湛,身手亦不凡。
矮方朔董超忽然若有所思,倏地停轡止步,回頭朝來路一瞥,輕噫了一聲説道:“幫主,此間地勢荒涼,四無通路,後面高峯阻擋,適才二騎極為扎眼,莫非是對頭所派伏樁,想在半路中間要出什麼花樣?”
陸劍平冷笑一聲答道:“諒他們狐鼠黔驢之技,何懼之有?”
話聲未斂,驀聞陰森森一聲輕喝道:“未必見得!”
隨着話聲,一蓬黑雨從路左林中暴射出來。
來勢勁疾異常,挾着嗤嗤破空微響,顯見身手不俗。
陸劍平與矮方朔董超見來勢勁疾,忙四掌齊抬,朝黑雨猛拍過去。
二人均為當世頂尖高手,這下聯手出掌,威力駭人之極。
只見四股如山掌勁如狂濤澎湃而去,絲絲黑雨只碰到邊緣即已四散紛飛,消失無蹤。
接着“轟隆”一聲巨響,當前一株徑尺大樹,已被掌勁震得連根拔起。
忽自林中傳來一聲暴喝道:“好掌力,咱們前頭見。”
喝聲中一條身影,自林中衝空直上,沿着山壁,眨眼間消失於山巔上面。
陸劍平二人相視一笑,策馬又向前行。
明知道這條山谷裏面可能險難橫生,危機四伏,但仗着藝高膽大,根本就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還是矮方胡董超年高經驗足,朝陸劍平微一耳語,緊緊綴在陸劍平身後,放鬆繮繩,徐徐而行,自己則倒坐在馬上,面向來路以防後面的突襲。
深邃無底的山谷,這時間無半點聲息,若使有也只是鐵蹄踏在谷底石地的響聲。
一時間空氣緊張得有點窒人。
大約走了有頓飯工夫,谷底愈形狹窄,兩邊崖壁削立,形勢更覺驚險駭人。
二人功力深厚,耳目聰靈,突聞自峯嶺上空隱隱傳來極為微弱的“嗖嗖”聲響,不由回頭相視一笑,暗加戒備。
驀的,“轟隆”一陣巨響,在來路十丈左右,山石如雨點般傾瀉而下,片刻之間,已將後路塞住。
又是一聲尖鋭的哨聲過處,一陣箭雨如飛蝗般的從身後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