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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雖然西有薩闊山這道天然屏障,但蒼淵城的男人從來不曾因此鬆懈。

    不只是為了保護整座城,更是為了國家安危,因此每日卯時,操練場必會整齊排列着上千名的民兵,以及自願入隊操練的男人,在蒼衞宮的帶領下,共同鍛鍊身體、磨練武藝,切磋技巧。

    蒼淵城的一日不是由公雞喚醒,而是由氣勢驚人的操練聲喚醒的。

    數十年來皆如此,不曾改變。

    當金黃色曙光自山峯間綻放的瞬間,自城裏最高的樓房望去,就見操練場上整齊列着十二支隊伍,分別拿着十二類兵器比劃着,那整齊劃一的吆喝聲,似乎就連羣山也能震動。

    而隊伍周邊,則零星散落着幾支精悍小隊,分別磨練更艱深的武藝。

    有人策馬長射、有人馭馬交鋒、有人立在木樁上對招、有人矇眼射鏢、有人赤手肉搏、有人穿梭在高樹間磨練輕功,各式各樣的兵器令人眼花撩亂,然而最讓人目瞪口呆的,還是那精湛的武藝。

    這不是普通的民兵,而是支剽悍精猛的軍隊,更是經歷無數次戰役的勇士。

    蒼衞宮快步走在隊伍間,檢視每一支隊伍的狀況,偶爾矯正一些人的動作,偶爾低頭與各隊隊長討論演練細節,偶爾也會出手與人比劃。

    雖然只是點到為止的對招,可他高深莫測、飄忽詭邪的武藝招式,總會引來不少人停下手邊的動作觀摩,把握這難得的學習機會,可連着幾日,操練場上卻不時有羣不速之客來打擾。

    那些不速之客皆是女性,而且,全是衝着蒼衞宮來的。

    當蒼衞宮以一抵十,單手與所有人過上百招之後,黑旗旗主終於無法忍受女人們的嬌蠻糾纏,繃着下巴來到他的身邊。

    「稟告城主,以雷碩堡雷嬌嬌為首的一羣女人,不斷吵着要進來觀摩。」

    「操練場禁止外客進入,擋着。」蒼衞宮不容置喙的下令,即使與人過招上百,氣息卻沒有絲毫紊亂,甚至連滴汗水都沒流。説話的同時,他也迅速朝不遠處的馬廄走去,覷都不覷外圍的那羣女人,打算到礦區勘查。

    「屬下明白,不過那羣女人刻意以身子衝撞,弟兄們──實在擋得狼狽。」黑旗旗主含蓄點出弟兄們的難處,實在懷疑那些女人究竟懂不懂得廉恥。

    蒼衞宮停下腳步,終於朝入口望去。

    偌大的操練場兩面環山,山壑間有崎嶇小路直達礦區,一面臨水,唯有東側與外城相連,終年有人防守,嚴格管制出入。

    不過顯然,有人並不在乎城裏的規矩。

    就見一羣女人不聽勸告的直想往操練場裏衝,卻在發現他目光的瞬間,又含蓄的退後一步,露出無比嬌羞的表情。

    「這幾日,那些女人行徑日益大膽,不但無視城規,屢次想鑽進內城,還將弟兄們當作自家奴僕,使喚弟兄們將禮送到您房裏,若是有人不從,輕則受氣捱罵,重則被栽贓吃豆腐。」黑旗旗主眉頭緊鎖,索性將這幾日所見所聞,全盤托出。

    他們都是可以出生入死的男人,自然不會與女人一般見識,可他們絕不容許有人誣衊他們的尊嚴和名譽。這幾日兄弟們怨聲載道,他實在是壓不住,才會往上呈報。

    這是相當嚴重的指控,可蒼衞宮卻沒有懷疑手下。

    比起女人的名譽,他選擇相信忠心耿耿的手下。

    「違反城規者,一律逐出城,沒有例外,屢勸不聽、行徑囂張無禮者,以不傷人為前提,動點刀槍也無妨。」沒有任何猶豫,他立刻釋出權力,讓手下們更好辦事。

    「可那些女人不少都大有來頭,若是得罪了,怕是惹出更多麻煩。」雖然開心城主願意力挺弟兄,可黑旗旗主卻另有考慮。

    正所謂來者是客,若是動刀動槍,不但有損蒼淵城在江湖上的名聲,更會傷了城主的威名。

    「清者自清,後果由我承擔,儘管吩咐弟兄們放手去做。」他斬釘截鐵的説道,神情凜然,氣勢逼人,讓人不敢不從。

    黑旗旗主勾起嘴角,立即臣服躬身,明白城主是打算來個殺雞儆猴。

    雖然蒼淵城數十年來護國有功,可偏偏地處不毛,連年征戰,只能啃樹皮果腹,加上不是正式軍隊,壓根兒沒有名目討糧,只能期盼大戰平息後,朝廷論功行賞時,能多賞賜些。

    前兩任城主雖然精通征戰,卻不擅長謀財,城民的生活與今日相比,簡直猶如雲泥。

    如今,他們吃的是南方最飽滿的米糧,穿的是萬縷城最頂級的絲衫,住的是更温暖堅固的樓房,過的是平穩富裕的生活,而他們能有今日這番成就,全是城主胼手胝足創造出來。

    城民豐衣足食,不必仰賴朝廷的鼻息生活,過得驕傲自信,雖然江湖上對於城主的身世多有鄙夷批評,可全城百姓對城主,卻只有無限的感佩與敬意。

    「稟告城主,另外還有件事,就是……呃……」黑旗旗主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想報告,卻又吞吞吐吐的説不出話來。

    「直説無妨。」蒼衞宮沒有任何不耐,始終耐心傾聽。

    黑旗旗主神情古怪,清咳幾聲後,才終於搔着頭,尷尬的開了口。

    「近來那些女人雖然還是不斷送來繡帕,不過適才弟兄們卻收到了──收到了」摀着嘴,他壓低嗓音,將音量放到最小。「弟兄們收到了『肚兜』。」

    蒼衞宮面無表情的望着他。

    黑旗旗主紅着臉,吞吞吐吐的繼續道:「呃……那肚、肚兜沒有另外用布包着,就大剌剌的交到弟兄們的手上,上頭還繡着精細的……鴛鴦戲水圖,弟兄們不注意到都不行,正不曉得該怎麼跟您報告呢。」

    「燒了它。」

    蒼衞宮答得非常乾脆利落。

    黑旗旗主雙眼微瞠,好半晌才能愣愣地點頭。「是,屬下明白。」

    「另外吩咐弟兄,從今日起,除正式場合外,一律拒收各方禮品,對方若執意要給,大可不用搭理。」語畢,他大步進入馬廄,隨即策馬離去。

    ***

    時值已時,蒼衞宮卻忽然來到了繡坊。

    當他跨入繡坊的瞬間,幾乎所有女人都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瞠大眼看着他威武高大的身影,只除了一個人──

    繡坊的西邊窗側,司徒杏手持針線,正一針一線示範着接針的技巧,雖然繡坊驟然靜下,眼前的婦人們也明顯分了心,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依舊繼續解説,彷佛沒有察覺到任何動靜。

    城裏的婦人望着蒼衞宮,暗自猜測他前來的目的,繡娘們卻早已心花怒放,露出笑容,揣測他究竟是為誰而來?

    近來城裏興起一股「情絲如繡」的風潮,不少外客私下委託城裏的婦人,將情意以圖文繡入絲帕,再含蓄以繡帕為禮,送給心儀的對象,藉以表達愛意。

    她們不曉得這風潮是從哪傳來的,只曉得那些江湖俠女、富賈之女、這幾日追着蒼衞宮示愛示得可勤了,繡坊裏技巧不錯的婦人們幾乎是日進斗金,成天笑得合不攏嘴,手邊的繡帕是一條接着一條的出。

    為了不落人後,她們自然也繡了好幾條繡帕,日日託人轉送,興許蒼城主就是明白了她們的心意,所以前來回應。

    繡娘們瞬也不瞬的直盯着蒼衞宮,神情愈發嬌赧,心兒更是撲通撲通的要從胸口迸出來──

    「司徒姑娘。」蒼衞宮目不斜視,筆直來到司徒杏的身邊。

    一瞬間,所有繡娘臉色大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蒼衞宮看上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司徒杏!

    那個芳齡二十五、資歷最淺、外貌最受人妒忌的司徒杏?

    有沒有搞錯?!

    「蒼城主?」司徒杏詫異回頭,彷佛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他的存在。

    「我們談談。」他開門見山的道。

    「談?」她眨眨眼,故作無辜。「談什麼?」

    「妳心知肚明。」他注視着她,目光冷鋭,彷佛早已洞悉所有事。

    繡娘們和婦人們全都拉長了耳朵,密切注意着兩人的談話。

    上回司徒杏才因為犯錯,被責罰在落雪之前繡出十套衣裳,如今聽蒼城主的口吻,莫非她又犯錯了?

    「我實在不明白蒼城主究竟是要談什麼。」她搖搖頭,接着放下針線,優雅地起身。「不如這樣吧,蒼城主不如公開將話説清楚,若是對繡坊有任何疑問,坊裏姊妹個個資深巧慧,讓她們回答是再好不過,可若是對我有什麼誤會,我也好請坊裏的姊妹替我説話作主。」

    她巧笑倩兮,不但故意避重就輕,還刻意將其它繡娘牽扯進來。

    蒼衞宮表情不變,不過若是仔細觀察,就能發覺那深幽難測的黑眸身處,掠過幾簇難以形容的光芒。

    他不着痕跡地掃過婦人們身前的繡架,發現繡布上不僅有華麗的圖紋,還有幾行曼妙詩文,不禁更加確定心中想法。

    蒼淵城百姓多是武人出身,城民大多不識字,更不懂何謂商機,絕對想不出「情絲如繡」這等一石二鳥的計謀。

    事實證明,有人企圖以賺錢之名蠱惑城裏婦人,間接煽動一羣女人的芳心,而所有線索都指向繡坊,又或者該説是──

    指向她。

    「繡帕。」他低聲點出主題,不容許她再裝瘋賣傻。

    「原來是繡帕。」她終於恍然大悟。

    他面無表情的看着她,就等着她開口解釋,沒想到她卻忽然轉過頭,巧笑點出幾個人名。

    「賀心、巧兒、蘭若、情情,蒼城主是來問繡帕的事,妳們這幾日不是託人送去許多繡帕嗎?快過來啊。」她笑得好甜,對着繡坊裏最貌美年輕的四名女子,熱情的招手。

    沒料到蒼衞宮真為繡帕而來的,四名女子登時臉紅如霞,一個比一個還要含羞帶怯,卻沒人敢真的走到蒼衞宮面前。

    唉呀,司徒也真是的,怎麼直接點出她們的姓名?這、這──這多羞人哪!

    「你們慢慢談。」她噙着笑意,轉身就想要走,誰知卻被人捉住手臂。

    古銅色的大掌猝不及防的捉着她,沒有弄疼她,卻也沒有將禮教放在眼裏。

    她緩緩抬眸,看向他冰冷的俊容,不禁暗暗抽氣。正所謂男女授受不親,這男人向來不近女色,卻公然對她動手動腳,分明是想陷她於不仁不義,讓所有女人有藉口將她亂棒打死──

    「我是來找妳的。」他沈聲公佈,讓繡坊的人全都聽得見。

    她努力維持笑容。

    「可我沒送繡帕,蒼城主怕是找錯人了。」她四兩撥千金,短短兩句話,就與他撇清關係。開玩笑,她還想長命百歲呢!

    「妳確實沒送繡帕。」他瞇起黑眸,語氣凜冽得令人心驚。「妳送的,是天下大亂。」

    「什麼天下大亂,要發生戰爭了嗎?」她麗眸微瞠,徹底裝傻。

    他瞪着她,明白她是存心裝胡塗,除非拿出證據,否則她永遠不會乖乖認罪。

    腳下一轉,他大步來到繡架前。

    「這些繡帕都是妳們繡的?」他問着司徒杏所教授的一羣婦人。

    沒料到城主會突然問話,婦人們全都迅速站了起來,畢恭畢敬的點頭。

    「稟告城主,是的。」

    「繡帕上的繡圖是誰構思的?」他又問。

    「是咱們拜託司徒姑娘繪給咱們的。」所有婦人口徑一致,不敢隱瞞。

    蒼衞宮別有深意的看了眼司徒杏,接着邁開步伐,一一審視繡架上未完成的圖紋和文字。

    「繡帕上的詩文又是誰告訴妳們的?」

    婦人們再遲鈍,也總算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了。

    這幾日她們日夜趕工,就為了多賺幾兩銀,壓根兒無暇注意外頭髮生了什麼事,可看城主的臉色似乎是相當的不高興,難道她們繡的繡帕惹出麻煩了?

    「是、是、是……」

    所有人妳看我、我看妳,竟沒有人敢出口回答,就連在旁觀看的繡娘們也一個個噤聲,總算明白蒼衞宮壓根兒不是來挑新娘的。

    「我要答案。」蒼衞宮停下腳步,回頭掃過所有人,一身氣勢不怒而威,嚇得婦人們將頭壓得更低,不敢與他對視。

    雖然不曉得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們幾乎可以確定,那些繡帕一定惹出麻煩了,只是這昨日商家才説過賣得很好,催着她們多繡幾條,怎麼今日城主就找上門來了?

    司徒姑娘好心幫她們繪圖,還私下教她們認字,要是繡帕真惹出麻煩,無論如何,她們絕不能牽連她──

    「是我。」一道嬌嫩嗓音,忽然打破沉默。

    「司徒姑娘?!」婦人全都驚愕的看向司徒杏。

    她朝婦人們淺笑搖頭,徑自走向蒼衞宮。

    「是我,那些詩文全都是我教她們的,難道貴城城規裏,有禁止外人教授詩文這一條?」她停下腳步,仰頭笑望着他。

    他依舊面無表情,眼神卻閃過一抹光芒,瞬間明白她的計謀。

    「沒有。」他回答。

    「那禁止將殘布加工製成繡帕?」她加深笑意,眼眉之間有説不盡的狡獪。

    他看着她,眼神更加湛亮。

    「沒有。」

    「那禁止私下兜售繡帕?」

    「沒有。」

    他的回答始終相同,語氣也始終穩淡。

    麗眸晶亮,她揚起柔柔的柳眉,笑得好不無辜,也好不挑釁。「既然都沒有,那蒼城主究竟是想和我談什麼呢?」

    喝!繡坊裏,所有繡娘全都狠狠的抽了口氣,不敢相信她竟敢用這種口氣對蒼衞宮説話。

    莫怪才入城沒多久,她就被責罰繡衣,原來全是因為態度太過傲慢,本來她們還懷疑她是別有居心,打算藉此博取蒼城主的注意,看來一切都是她們多心了。

    這次,她鐵定惹惱蒼城主了!

    「的確,或許我們該談點別的。」湛亮黑眸瞬也不瞬的直盯着她,莫名讓她頭皮發麻。

    「蒼城主的意思是?」她力持冷靜。

    他沒有回答,而是像想通什麼似的,深深的打量着她。

    每次見面,她總是表現得令人刮目相看,她既狡獪又靈敏,卻又深諳樹大招風的道理,總是將自己隱藏得極好。

    雖然他不清楚她為何要「煽風點火」,暗中鼓動那些女人作亂,不過她倒是提醒了他,蒼淵城確實需要一位當家主母坐鎮。

    近幾年來江湖動盪不安,連帶局勢也產生劇烈變化,蒼淵城必須在短時間內更加的隱固壯大,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確實得儘早挑出能力卓越的人才,和他一塊兒守護城民。

    只是他天性偏冷,對於情愛毫無興趣,因此這樁婚姻,只能是銀貨兩訖的交易──

    他要的,是即便失去他,也能一生守護城民的女人。

    他要的,是即便失去她,他也能無悲無喜過完一生的女人。

    而她,該是不錯的人選。

    「蒼城主?」在蒼衞宮的注視下,司徒杏不只是頭皮發麻,連背脊都開始發寒了。

    「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總有一日,妳會知道的。」他莫測高深的道,接着一如來時的突然,下一瞬間竟也突然轉身離開,留下司徒杏無限的不安。

    她必須承認,她實在摸不透這個男人,尤其近來他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愈來愈詭異。

    雖然今日她小贏一局,可她有預感,將來她未必能夠繼續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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