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揚的目的地其實距離機場並不遠,同樣是在市郊,甚至比起機場的位置更加僻靜。
他在墓園門口下了車,沒用多久時間便來到周小曼的墓前。白色大理石碑上有逝者的照片,十分年輕的面孔,笑容無比鮮活,眼睛清澈得彷彿會隨時漾出水來。
他把準備好的花束擺在石階前,與另一束稚菊並排放在一起,然後才兀自笑了一下,對着照片説:“每年大哥都比我來得早,也難怪你從小更愛粘着他。”
他在墓地逗留了一會兒才返回,那輛計程車還等在原地,司機師傅見他出來,好心地想要上前搭一把手。路面濕滑,又是在半山上,難免行走不便。周子揚笑着道了聲謝,坐進車裏説:“我們回市區裏轉一圈,怎麼樣?”
“您包的車,您説了算。”司機師傅憨憨地笑着答應。
市區的馬路街邊已經揚溢着過年前的熱鬧氣氛,繁華地段商業建築林立,大大小小的商店賣場全都換上新的廣告宣傳牌吸引顧客。
車子被堵在半路,周子揚才想起來今天恰逢週末,街上全是採辦年貨的人。他也不急,悠閒地坐在後排,側頭向窗外望出去。
十字路口的紅燈特別久,車又多,從東向西行駛的三條車道已經堵了老長一段。司機師傅有點不耐煩,扭開收音機,有幾個台似乎收訊不好,從喇叭裏傳出啦啦雜雜的一陣噪音。
司機很有職業道德,扭頭徵詢客人的意見:“您喜歡聽什麼節目?”
周子揚不答話。
他彷彿正在出神,眼睛盯着馬路邊上的某一點,靜靜地不説話,向來舒展的神情卻少見地凝結起來。
那裏有一個年輕女人,與他的車隔了不足十餘米的距離,她剛剛結束了蹲在地上繫鞋帶的動作,此刻已經直起身體,正迎着他的目光走過來,只不過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正被人注視着。
天空灰濛濛的,完全不像上午十點多鐘的光景,彷彿有雨雪將至。周子揚伸手再一次抹去玻璃上浮動的霧氣,目光隨着那個女人的腳步一點一點地移動。
其實他原本注意不到她。
街上行人如織,任何一張面孔都隨時會被淹沒在擁擠的人羣裏。他的視線只是隨意掃過去,結果偏偏那麼多人之中,就只有一個人戴着又黑又大的墨鏡。
那個女人穿着寬鬆的運動套衫,但絲毫掩蓋不了其勻稱玲瓏的身段。出於男性本能,他下意識地多注意了兩眼。結果恰好在這個時候,她的鞋帶鬆開了。
或許是天氣環境不適合,又或許是她根本還不習慣戴墨鏡,所以在她蹲下之前,似乎僅僅猶豫了一下便摘掉了鼻樑上礙事的物體。
原本百無聊賴的周子揚卻突然愣住了。
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和喧鬧人羣,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張臉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可是僅僅一眼過後,他便又清醒過來了。那個女人,其實與小曼並不太相像,可是兩人眉宇間的某種神韻卻又彷彿契合到了極點。與多數行人一樣,她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然而周子揚盯着她,竟然感覺到再熟悉不過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他震驚得無以復加。
那個年輕女人的步子很快,與悠閒逛街的路人形成鮮明對比,似乎正要趕着去某個地方。眼看着她就要從視線裏消失掉,周子揚立刻打開車門。司機師傅被突來的動靜嚇了一跳,轉過身在後頭連連叫道:“喂,你這樣危險……”
其實周子揚也不清楚,就算追上了,自己又要做些什麼。所以他最終也只是一手扶着車門,沉默地看着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在人羣裏。
“抱歉,我來晚了。”舒昀趕到目的地的時候有些氣喘,坐進沙發裏歇了口氣後才解釋説:“路上塞車,我只好半途中下車走過來。”
“遲到了二十三分鐘。”Nicole抬眼看了看牆上的鐘,提醒她。
“工作之外,不用算得這麼精確吧。”她眨眨眼睛,仔細端詳了Nicole一會兒,點頭説:“這套婚紗真漂亮,很襯你。”
正在替準新娘整理禮服的店員聞言抿着嘴笑:“大家的眼光都差不多呢,我也覺得這件比剛才那件更好。這件的設計更加突出頸部和肩膀的線條,顯得顧小姐的鎖骨非常性感。”
她口中的顧小姐正是Nicole。聽到自己被讚美,或許是心情好的緣故,Nicole難得露出笑臉,對着鏡子轉了個身,卻又皺起眉頭徵求舒昀的意見:“背部的開叉是不是太低了一點?”
“不會。”舒昀接話道:“其實今天我才知道,你的身材原來這麼好。”
結果話音剛落便被Nicole瞪了一眼,對方半是警告地交待她:“回到公司不許亂説。”儼然又是一副平常管教她的模樣。
舒昀捧着一次性紙杯,忍着笑意,做出唯唯諾諾的表情連連點頭。
試完婚紗正好一起吃午飯,舒昀有幸見到Nicole的真命天子。那位風度翩翩的男士看起來十分有教養,性子不急不徐,與Nicole的雷厲風行反差極大。可是二人的相處卻又十分和諧,舉手投足間盡顯默契。
事後和莫莫通電話的時候,舒昀忍不住感嘆:“我是頭一次遇上這麼般配的一對夫妻。”
“羨慕了,那你也早點結婚。”莫莫興致勃勃:“過兩天郭林在家開PARTY,你來了正好,介紹幾個單身有為的青年給你發展一下。”
結果到了那一天,舒昀果真精心打扮了一下,當她出現的時候,郭林明顯呆了呆才讓她進門。“你想勾引誰?”他問。
“你唄。”
“真可惜,本人恐怕無福消受。”
“聽説今晚有帥哥,在哪兒?”
“誰告訴你的……”
郭林的話還沒説完,之前卧室虛掩着的門就打開了。那個修長清俊的男子從裏面走出來,視線正對上舒昀的笑顏。
兩人似乎都有些吃驚,最後還是裴成雲先開口同她打招呼:“你來了。”
她才笑了一下:“是啊。”
她今天化了淡妝,因為是提前慶祝新年,所以特意選了條紅色的吊帶V領小禮服,盤在腦後的頭髮用白色絨質的髮圈束着,配了同款的羽毛耳墜,出門之前她覺得自己今天的裝束真是喜氣洋洋。可是現在,她只感到有些侷促,迎着裴成雲的目光,身上這條原本不失性感的裙子一下子好像變成了一種刑具,胸前的肌膚明明有一塊□在外,可也不知是不是暖氣太盛的緣故,她卻陡然熱起來,那種血液上湧急竄的感覺,就連客廳都彷彿突然變得狹□人,讓她無所適從。
她很少以這種性感的形象示人,更別提是在他的面前了。而且距離這樣近,她似乎有點尷尬,又或者是不自在,抬起手臂整理了一下耳邊的碎髮,然後就問:“莫莫怎麼還沒來?”
“來了,在廚房裏洗水果呢。”郭林順手從桌上拿了罐飲料遞給她。
她接過來,鋁質的外殼上還有冰涼的水汽,緊貼在手心裏。她説:“我去看看。”然後轉身快步走進廚房。
其實是她來早了,在廚房裏和莫莫説了一會兒話之後,才聽見外面陸陸續續不停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等到她們端着果盤走出去,客廳裏已經多了六七個年輕男女。
郭林一一介紹,全是平時玩得不錯的同事,莫莫笑了聲,湊到郭林身邊説:“你們公司美女真多呀。”
“優秀男青年也不少,你趁今晚趕緊挑一個下手。”郭林同樣壓低聲音慫恿,換來的卻是莫莫不屑的白眼。
郭林的女同事們一下子就認出舒昀來,於是都好奇地站在她身邊,興致勃勃地打聽一些圈內事。
只聽見有人問:“徐佩佩跟那個誰誰誰是不是真的在交往?”
可惜舒昀一來入行時間尚短,二來自己並不熱衷於八卦,就像這件事,她竟然還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聽説。
最後看出她們的失望之情,她難免不好意思,同時又覺得好笑,不由得向大家保證:“以後我會關注一下,下次再告訴你們。”
郭林家雖然不大,但娛樂設備齊全,一羣人喝酒吃東西,吵吵嚷嚷玩得不亦樂乎。最後舒昀有些熬不住,提前回家睡覺去。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郭林説,“找個人送你吧。”
在場倒有兩位男士主動扮演護花使者,反而是舒昀不願意,結果互相客氣推讓之間,另一個身影已經站到了門邊,説:“我也要走,正好一起。”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才點頭同意。
深夜寒風呼嘯而過,隱約記得氣象預報裏説明後天會有降雪,舒昀仰頭看了看天空,其實上面太黑,什麼也看不見。她攏緊了大衣衣領,迎着風説:“其實你不必送我,這裏離我家也不遠。”
她的聲音有些低,被風一吹竟顯得斷斷續續。
她以為對方沒聽清,因為等了好半天,裴成雲都沒有回答。
最後一直走到車邊,裴成雲才停下來説:“我讓你很不自在嗎?”
她抿了一下嘴唇,他如此直接,她不知道該怎麼作聲。
裴成雲停了停,他垂下眼眸,彷彿是在注視着她,又彷彿不是,只是臉上的神情有點怪,像在隱忍,又像是在猶豫。最後他才説:“舒昀,我們不要這樣好不好?”
……
凜冽的夜風彷彿鋒鋭刀片,在身側一輪輪掠過,刺得皮膚生出劇烈的疼意。
她的嘴唇越發抿緊,只用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看向他。
“你有什麼想法,可以完完整整説出來。其實我知道,從前是我不對,也許讓你覺得……”他停了一下,眉頭皺起來,彷彿連自己都不願意説出口,“也許讓你覺得,受到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