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香時間後,店夥計滿頭大汗的回來了,一進門便喊道:“不好了,幾位爺!”
“什麼事?藥呢?”
店夥計將手上的藥包交給迦洛,擦汗道:“小的跑遍了鎮上的七家藥鋪,都説這方子裏的麒麟粉根本沒的賣。”
迦洛象是早就預料到了一樣,點頭道:“這是珍貴藥材,沒有賣是正常的。提筆寫上,只是抱一線希望罷了。”
柳舒眉問道:“少了這味藥,不會有事嗎?”
“會有影響,但目前先鎮住季姑娘體內的毒要緊,餘毒待我弄到麒麟粉後,再慢慢清理。”迦洛説着拆開了紙包,一見之下,卻是臉色大變,“為什麼沒有田七和血竭?”
店夥計的汗流得更多:“小的所説的不好了就是指這個,真是撞邪了,七家店都説斷貨,説是幾個時辰前被個黑衣人都買走了。”
迦洛三人對望幾眼,臉上都露出了不安之色,尤其是隨歌,額上的青筋都綻了出來,顯得很是恐怖。
“這樣……小二哥,這裏有些銀子你拿去,僱傭幾個人騎快馬去鄰近的鎮子買藥,抓緊時間速去速回。”還是柳舒眉先有了主意,自懷裏取出幾碇銀兩交給店夥計,那夥計連忙應聲去了。
迦洛手撫藥材,久久不語。
柳舒眉自嘲般的一笑:“這位兇手真是心思慎密,居然連這點都考慮到了,斷了解藥的來源,這下可真是回天乏術。只是,我實在很納悶,他難道會未卜先知,知道會有迦兄這樣的醫術高手前來相救?”
沒有人答他的話,房間裏有股沉重的氣流,壓的人心惶惶,連呼吸都似困難了許多。窗格子上的陽光漸漸的淡了,最後天色越來越暗,柳舒眉找到火摺子點起了燈。這一下午折騰過來,已到了戌時。
急切的腳步聲終於再度響起,三人都面色一振,隨歌先自迎將出去,見到店夥計手上空空時心就沉了下去。
“世子,買不到……”
隨歌一把揪住他的手腕,怒道:“怎會買不到?”
店夥計吃痛,卻又不敢叫出來,連忙道:“鄰近的幾個鎮子我們都跑遍了,都説那藥被一個黑衣人通通買走,對不起,世子,小的沒把事情給您辦好,小的……”
“黑衣人,又是黑衣人……”隨歌氣極,忍不住縱天長嘯,“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這樣對我?若玲瓏有個三長兩短,我就算追到天邊也要找你出來,將你碎屍萬段!”
碎屍萬段——碎屍萬段——
聲音在桃林中迴盪,餘音久久不散。附近的幾個客人都打開窗子探頭觀看,看到隨歌那股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又連忙把頭縮了回去。只有葉琪楓和他的小廝囫圇聽得嘯聲後分辨出是隨歌的聲音,心中好奇便開門走走了過來,到得房前,見到迦洛也在,葉琪楓便面露喜色道:“迦兄,我們又見面啦!咦,這位不是柳大哥嗎?我還正想着不知道柳大哥什麼時候會到,原來已經在這了!”説的正是興高采烈時,隨歌陰沉的看了他一眼,葉琪楓心中一顫,這才留意到牀上躺着季玲瓏。
“季姑娘怎麼了?生病了?”只見季玲瓏面無血色,唇色發黑,分明是中毒的徵兆,怎麼才一天沒見,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柳舒眉回答他:“嗯,她中了胭脂妒。”
“胭脂妒?”在腦海裏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這究竟是種什麼毒,他本人不會武功,對江湖上事瞭解的也不多,而這次來京可算是生平第一趟出遠門,因此與其他幾位候選佳婿相比,顯得見識淺薄,稚嫩青澀。但他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熱情洋溢,天真純善,令人無論如何討厭不起來,因此當他説:“我想沒事的,有迦兄在,什麼毒都能解的了的,是不是?”時,縱然隨歌已經心火難抑,但見到他一臉的誠懇表情時,也就發泄不出了。
柳舒眉苦笑道:“縱有良醫,無藥也是枉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真是頭疼啊。”
葉琪楓困惑道:“為什麼沒有藥?沒有什麼藥?”
“少了田七血竭兩味主藥,四處探訪遍尋不着。”
“附近的藥店裏都沒有賣嗎?”在得到肯定答覆後,葉琪楓露出惋惜的神色嘆道,“怎麼會這樣的,偏偏又趕上這個時候,否則京城裏肯定是有的賣的,不過現在戒嚴了……”
其他三人都眼睛一亮,迦洛低聲道:“怎得忘了這件事。”
“如果我們能連夜進城買藥的話,那兇手肯定始料不及,而且就算他能料到,京城不比鄉間小鎮,想要買光全城的這兩味藥材,非得龐大一筆資金,以及運輸的人力才行。”柳舒眉喜道。
“可是全城戒嚴,如何進的去?”
“我們進不去,但是北靜王世子也進不去麼?”
一句話提醒了隨歌,他當即説道:“我這就前往京城一趟,此地就勞煩迦兄和柳兄照顧了,大恩不言謝。”
迦洛喚住他:“慢。若是連王候令也不得入城,又該如何?”
隨歌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一字一字的説道:“那我就偷偷翻牆進去,總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如此,世子此去萬萬小心。”事已至此,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迦洛看着牀上的季玲瓏道,“天亮之前,一定要趕回來。否則……回天乏術。”
隨歌的眼角又是一陣抽搐,沒再説什麼轉身飛速離去。
葉琪楓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引出了這麼大的變化,不知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是會救季玲瓏一命呢,還是會害隨歌也出什麼事,一時間不由怔了,很是惶恐不安。
柳舒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多想了,天色不早,你留在此地也沒什麼用,回房休息去吧。”
葉琪楓看看迦洛,正好迦洛也抬起頭來看他,那目光暖水般潤澤,心中就跟着一緊,有些窒息。他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這個男子時都會有很怪的感覺,即奇又妙,帶着些許迷茫,些許歡喜,還有些許的殷殷期盼。然而若問他究竟在期盼什麼,他卻又回答不出。
葉琪楓垂下頭,雖是有點捨不得,但還是乖乖的道:“好,那我先回去了……我就住那邊的客房裏,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
“好的,去吧。”柳舒眉送他離開,再回來時就見迦洛靜靜的注視着季玲瓏,目光閃爍不定。
“怎麼了?病情惡化了?”
“不是。”
柳舒眉一轉眼間輕輕笑了:“哦,明白了明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況這位季姑娘姿容絕麗,你被她迷住也是情有可願。既然隨歌自己不能娶她了,不如你就問他討了這位姑娘來,免得鰥寡終老清冷一人。”
迦洛有些啼笑皆非:“你怎麼會這麼想,難道我是這種好色之人?”
柳舒眉斂起笑容,恢復了正經之色道:“就是因為你不是,所以才替你擔心哪。”
“擔心什麼?”
“我呢,心思不定,所有漂亮女人我都喜歡,卻又無法對任何一個做到專情,所以這輩子不想娶妻,那是正常的。可是你為什麼至今還是孤單一人?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曾有一度傳聞説你和達殷城城主的七夫人關係曖昧,難道這是真的?”
迦洛不答,反問道:“你認為呢?”
柳舒眉在房中踱了幾步道:“就是因為覺得不可能,所以才更奇怪。難道這麼多年來你從來沒有對某個女人心動過?”
迦洛眼前浮起一個人的臉,雙眸燦燦,淺笑卿卿。他剛才看着季玲瓏時,其實也在想着那個人,想那個人低低的斂目,漠漠的悽然;想那個人用迷惑的聲音對他説不明白何為愛情;想他眼神幽怨唇角薄涼絕望於隨歌竟是個那麼無情懦弱的人……想他一切的一切。
猛然間一驚,身體重重一顫,如遭電擊!
“怎麼了?”耳旁飄來柳舒眉驚訝的問語。心中升起同樣的問題——怎麼了?他這是怎麼了?
只不過才見了那人三次,為何竟是如此念念不忘?每個思維的空隙裏,那青衫便翩然而至,把每絲表情都清清楚楚的刻畫到他腦中,令記憶只會愈加明晰。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柳舒眉低聲道:“迦洛,你不太對勁。”
是的,他是不對勁,自從遇到那少年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不是他,不再是以前那個心如止水不起半絲波瀾的他了。
迦洛抬起頭,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淡淡一笑:“我想,我是對一個人動了心吧。”
柳舒眉吃了一驚,正想繼續詢問時,迦洛卻將頭轉了過去,他望着窗外濃黑的夜色,眼神放的很悠遠:“但是,他很有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迦洛……”
迦洛吸口氣,微微一笑道:“沒什麼,即使他真的已經死了,也不代表什麼。人一生中,能遇見那樣一個令自己心動的人,多麼不容易。更多的人只是碌碌一生,不知道自己追尋的是什麼,要什麼。而我,遇見過他,生命與他有了交集,即使不能長廂廝守,也今生無憾了。”
柳舒眉凝視着他,久久才説出一句話來:“我真有點嫉妒你。迦洛,為什麼這麼不幸的事發生在你身上時,偏偏還會讓人覺得你是在享受世上最無可匹敵的幸福?”
迦洛哈的笑了一聲,伸手推他道:“好了,夜也晚了,我知你素來注重睡眠,從不肯熬夜。這裏有我照顧,你去休息吧。”
“也好。我坐了一天的車趕到這裏,真的是有些累了。希望隨歌此去一切順利,明天等我一覺醒來季姑娘的毒就已經解了。”柳舒眉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拖着懶洋洋的腳步離開了。
~*~*~*~*~*~*~*~
桌上燭火幽幽滅滅,迦洛以手支額漸漸陷入夢境。不知什麼時候,房間裏多了一個人的呼吸,輕柔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至他身邊而止。
空氣中湧動着灼燙的氣流,那種炎炙令他的肢體變得呆滯,只是轉頭去看那麼一個細小的動作,都變得異常艱難,然而終於還是回過了頭,也終於見到了來人。這一見下,驚喜交加。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青衣小帽,膚白如玉,眸黑如夜,唇角邊的笑意似有若無,似濃還薄,愣是與所有人都笑得不一樣。
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卞……”胥字還沒出口,來人就以一根手指壓着唇説道:“噓——”
只能那樣目不轉睛的看着他,心裏好多話想説,但接觸到那雙璀璨星眸,便通通凌亂飛揚。
但見他嘻嘻一笑,頑皮不改,問道:“你見到我很高興吧?”
迦洛過了半響,點了點頭。
他又問道:“那麼你願不願意跟我走呢?”
走?去哪?迦洛以眼神詢問。
接着就看見他詭異而笑,朱唇一張一合間竟變得説不出的惡毒:“跟我去陰間啊。你喜歡我不是嗎?我一個人在下面好寂寞的,你來陪我玩吧……”
一雙蒼白的有如鬼爪般的手自袖中伸出,指甲尖長,骨瘦如柴,飛快的朝迦洛掐了過來——
渾身重重一震,“哐啷”聲響,脆得將一切迷亂震醒,空氣裏的凝滯壓力頓時消失了,迦洛睜開眼睛,但見桌上燭光依舊昏黃,牀上的季玲瓏依舊昏迷不醒,室內靜寂如初。
原來只是做了一個噩夢。
在夢中已是驚悸萬分,此刻醒來,回想到夢裏場景,心中涼涼,更是若有所失。
難道他潛意識裏真的認為卞胥已經死了,所以才會有這樣一個夢嗎?
還是,明知對方生還無望,口中自我安慰説此生無憾,但心裏已經有了願隨他同去的念頭?
只是那麼短短兩天的接觸,沒有兩情相悦,甚至還談不上有所開始,何至情深如此啊?
迦洛輕輕嘆息,站起來想走動走動時,腳上踩到一樣東西,又是脆得令人心驚的“喀嚓”聲。低頭看去,原來是本來放在牀頭几上的一隻花瓶被打碎了,碎片散了一地。
必定是剛才夢魘中有所掙扎,碰到了花瓶使之落地,也多虧那碎裂之聲,將他自夢中驚醒,否則真不知道繼續做下去,那夢境會演變成什麼模樣。
迦洛負手走了幾步,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還未等他自己辨析清楚那是什麼念頭,就已經走過去伸手打開了房門。
一口冷氣就那樣僵在了喉裏,只見房門外的地上,擺放着一個紙包,用紅色絲帶扎的整整齊齊。
迦洛瞪着那個紙包,過了許久,彎下腰,伸手將它拾了起來。帶回房內於桌上解開絲帶,紙掀開後,裏面裝着的竟是田七和血竭!
這一下吃驚非小,然而更令他驚訝的是包內還有個小青瓷瓶,拔開瓶蓋,濃郁的馨香味便瀰漫了整個房間——麒麟粉!
居然會是麒麟粉!
是誰同他開的這天大的玩笑?事件越發撲朔迷離,如一團亂麻,永遠只能摸到脈絡,卻理不出頭緒來。
再看這藥材,卻是真真實實的擺放在桌上,根據他多年經驗,上面並未做任何手腳,真是匪夷所思。
迦洛略一沉吟,決定不去探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先救人要緊,當即向店夥計借了爐子親自煎藥。半個時辰後藥調好,喂季玲瓏喝下,做完這一切後,天際已泛出一抹寒白。
再坐回桌旁研究那包突如其來的救命藥材,很普通的紙張和絲帶,從上面看不出任何線索。
是誰?會是誰?
難道兇手知道自己害錯人,所以良心發現送來了解藥?這可能性微乎其微。若對方是友非敵,又為何如此偷偷摸摸放在門外,擺明了身份不願讓他知曉。沒想到只是錢家招婿這麼一件小事,竟會變得如此複雜,連累了那麼多人。
但不管如何,季玲瓏的命救回來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迦洛推開窗想透口氣時,便瞧見柳舒眉神清氣爽的從林子那頭走來。他正想開口告訴他季玲瓏得救的好消息,柳舒眉卻先他一步皺起了眉頭,急聲道:“隨歌還沒有回來嗎?”
迦洛一怔,當下大汗。夜間發生的事情太古怪,佔據了他所有的思維,竟忘記了隨歌前往京城買藥的事情,被柳舒眉一提醒,才發現天已亮,但隨歌至今未回。
“我們昨天實在太疏忽大意了,本該找一人陪他前往的,明知兇手的下個目標是他,他這樣一人深夜獨行,豈非給了對方下手的好時機?”柳舒眉頓足,臉色變得很難看。
迦洛道:“我這也發生了件怪事。”隨即把事情詳細的向他説了一遍,聽的柳舒眉更是驚訝,連連説道:“怎麼可能?居然有這種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兩人站在屋前説話間,葉琪楓匆匆跑了過來:“迦兄,柳大哥,你們聽説了嗎?”
“聽説什麼?”
“京城解嚴了。”
迦洛與柳舒眉對望一眼,心中升起的不是喜悦而是沉重。不早不晚,這個時候解嚴?
葉琪楓便把他所知道的一股腦兒的説了出來:“我擔心世子的安危,因此一大早就派囫圇去城門口打聽,這才發現城門竟然開了,説是東宮那邊向丞相施壓,丞相大人雖然喪子心痛急於報仇,卻也不得不解除戒嚴,將緝兇一事由明轉暗。囫圇向守門的侍衞打聽世子的消息,侍衞們説昨夜根本沒有見到世子,若他帶了王侯令去叫門,他們都會知道的。所以我想,世子很可能半路上就出事了,根本沒走到城門口。”葉琪楓只是缺少江湖經驗,人卻不笨,因此分析起事情來也是條理清楚頭頭是道。
柳舒眉道:“既然城門已開,我們還在這等什麼?進城去探訪世子下落吧。”
“好,我同你們一起去!”葉琪楓自告奮勇。
誰料迦洛卻道:“不,你們兩個都留在這裏,我一個人去京城一趟就可以了。”
“可是……”
迦洛望着葉琪楓和柳舒眉:“這種時候你們兩人最好不要分開,留下你們任何一個人在此,我都不放心。更何況季姑娘還未醒來也需要有人照顧,所以,你們留下,我去。”聲音頓了一頓,眼神轉為朦朧。“而且……我也有件私事,需要進城去辦不可。”
柳舒眉神色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卻沒説什麼,只是道:“好,那你一切小心。”
迦洛點頭,借了葉琪楓的馬匹上路。
出得平安鎮後,大道平坦,兩旁鳥語花香,然而對他來説,這一切都失卻了顏色。
不僅僅因為隨歌的下落不明,還有——
他此行所指的私事,是將一個人的死訊帶到錢家。
而那個人,已經成了他心上抹不去化不開的一道烙印。幽幽然,隔着浮生的距離,還沒有機會得到,便已先永遠失去。
~*~*~*~*~*~*~*~
朱門高有三丈,門上銅釘閃爍發亮,階前駐着兩墩白玉石雕,卻不是尋常富貴人家所用的獅子,而是兩隻踏雲獸,形象生動,雕功精絕。
迦洛下馬,拾階而上,還未開口,門前守衞已先迎了上來道:“來的可是迦公子?”
迦洛微愕,説道:“在下有事要求見……”
“老夫人吩咐了,説若是迦公子到了,就直接帶進去見她。”守衞殷勤的牽過他的馬,轉身引路。
奇怪,錢老夫人怎麼會知道他要來?難道木嚴他們已早他一步將遺言帶到了?
心中雖是百思不解,臉上卻依舊不動聲色,隨着守衞走過一條鵝卵石長徑,繞過抄手遊廊,經過綠板小橋,一路上的風景也與別的豪門富宅完全不同,絲毫不顯貴氣,盡現天然雅緻。
最後穿過一片小竹林,到了一處屋舍門前。白牆黑瓦,顏色樸素到了極點,偏偏,映着四周碧碧的翠竹,顯得更是秀然脱俗。屋後為巖壁,一道清泉奔流而下,落於屋旁的小潭中,泉水丁冬,清絕悦耳。主人似乎對園藝沒有特別的要求,因此遍地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在這四月天氣裏綻現出一片的生機昂然來。
這水,這竹,這花,這草,都輕柔靈逸,活脱脱象個活潑嬌俏的少女。沒想到錢老夫人的住所竟是這副模樣,實在是無法將眼前的一切與傳聞裏那個錢家位高權重無上威嚴的老夫人聯繫在一起。
“公子請稍候,容我進去通稟一聲。”守衞敲門而入,過了很長時間才出來,“公子請進。”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道紫檀邊嵌玉圍屏,共有四扇頁面,隱隱可見朝內的那面上寫滿了字。
圍屏前鋪了塊三藍寶相花地毯,毯上一張梅花式朱漆小几,几上放着文房四寶和幾冊書卷,頓覺書香迎面而來。
左側的牆上掛着把金弦長弓,弓身除了特別烏亮外並無什麼特殊之處,但旁邊的那筒箭支卻是製作的相當精緻,以上等的白鶴翎為羽,箭身光滑,幾可照出人的影子。
右側的牆上掛了三幅美人圖。第一幅畫上的女子身穿紫衫手握團扇,氣質高貴,容色絕美,眉心還有顆紅痣,就象是畫師不小心在上面留了點硃砂一般,令人覺得擁有這樣容顏的女子,生來就是高高在上,受盡世人膜拜的。
如果他沒猜錯,這畫裏的女子應該就是錢家以美豔聞名天下,而今又成了太子正妃的大小姐,錢明珠。
果然是絕代神韻,豔麗的令人不敢直視。
第二幅畫上的女子眉長入鬢,唇角堅毅,神情高傲中又帶了三分倔強。她左手拿書右手持筆,冷然回望,像是未將任何人放在眼裏。然而整幅畫的色調卻不若第一幅那樣濃墨重彩,相反,它用色黯淡,背景蒼涼,隱隱透露出幾分哀傷。
這位就是被錢老夫人捨棄了的那個孫女萃玉了吧?單看畫上這冷顏美人,誰能想到其心卻是熱情如火,為了愛情寧願捨棄一切與人私奔?
最後看到第三幅畫,迦洛眼神一悸,一顆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來。
前兩幅畫都畫得極其細緻講究,連衣服的紋理頭髮的絲絡都勾勒的一清二楚,整個人逼真的馬上可以從畫上走出來。然而這第三幅畫卻截然相反,只有寥寥數筆,勾出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素白的小臉半隱半現,看不清其人容貌如何,也看不出她在幹什麼,卻偏偏讓人看了第一眼後就再也捨不得將視線從畫上離開。
這是錢家三小姐,閨名寶兒。
迦洛心中把“寶兒”二字默唸了一遍,眼神變得很温柔。
一聲咳嗽輕輕響起,迦洛轉頭,見一個粉衣少女自圍屏後走了出來。
少女眉目清婉可人,唇角上揚,不笑時也帶了三分笑意,此刻她看着迦洛更是笑意盈盈,神態竟與卞胥有些相像。
“老夫人微感風寒,不便臨見客顏,由卿卿代為傳話,失禮之處還請迦洛公子見諒。”
迦洛看了一眼,屏後幾個人影依稀閃動,當下答道:“哪裏,姑娘言重了。在下此來是為了傳句話給老夫人,事先沒有通報,倒是在下失禮了。”
“不知公子傳的是什麼話?”
“卞胥臨終有言,讓人走錢府一趟,將一句話帶給老夫人。”迦洛一邊慢慢的説,一邊留意觀察那少女的臉色。
粉衣少女錢卿青聽後似乎並不怎麼驚訝,只是皺了皺眉道:“卞胥?迦洛公子説的可是我們小姐選婿榜上有名的那位卞胥?卞州之卞,伍子胥之胥?”
她的反應令迦洛大為驚訝,不可能!不可能是這麼一副表情啊!那卞胥分明就是——
耳中聽錢卿卿又問道:“他有什麼話要讓你帶給我們老夫人?奇了……還有,臨終有言?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
“他身中碧火流,毒發身亡,這都是龍門兩個弟子親眼所見,但等我趕到那時,屍體卻不見了。”
錢卿卿驚呼一聲:“天啊,第二個……”
“不錯,是第二個。繼風七少被害後,卞胥也死,而如今,世子隨歌也下落不明。”
錢卿卿以袖掩口睜大了眼睛,吃驚的模樣不像假裝,圍屏後傳來幾聲抽氣聲,顯見那裏面之人也被這個消息驚到了。
一個蒼老緩和的聲音不輕不重的響起道:“卞胥託你傳什麼話給我?”
這想必就是錢老夫人的聲音,在別人都吃驚於卞胥身亡隨歌失蹤的時候,她還能鎮定的問起遺言的內容,把握重點,不以旁事轉移,不愧是執掌天下第一錢莊三十年的當家人。
迦洛恭敬的答道:“話只有一句,就是希望您原諒萃玉小姐接她回家。”
此話一出,錢卿卿的臉色頓時變了,她驚恐的回頭朝後看,而圍屏後的竊竊私語聲也立刻消失不見,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只聽錢老夫人悠悠道:“他倒是好心,自己都快死了,還操心別人的事。”
迦洛一愕,沒想到錢老夫人對此事竟是這種反應,雖有耳聞她對二孫女私奔一事極為震怒,並且發下話説永遠不許萃玉再踏足家門半步,但那畢竟是她的親孫女,更何況曾經名動京城,有第一才女之譽,為錢家贏得不少風光,而且這可是一個人臨終的遺言,死者為大,無論如何,不該是這種輕慢不屑的語氣啊。
“迦公子,多謝你特地為此而來,話我已經收到。如果公子不忙的話,老身倒有一事想請教公子。”
“老夫人請説。”自進門來便有預感,此趟行程似乎早在錢老夫人的掌握之中,否則門衞不會一見到他就認出他,可見錢老夫人一直在等他。那麼,究竟等他做什麼呢?
圍屏後沉默片刻,方才説道:“六年前,冀、周、達殷三城囤兵叛變,眼看本朝岌岌可危,卻忽然一夜之間,達殷城主放棄計劃倒戈相助,將冀、週二主殺死,歸順我朝,自此天下得以太平。此中原由與公子有關,是也不是?”
迦洛動容,木立當場,一時間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