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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0章

    原來,他是真的想要挽回些什麼。即使身邊已經有了別人,或許身上還正負着無形的道德枷鎖,卻仍是徒勞地做着掙扎。

    可是他不明白,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便不能再回頭。

    林諾在牀上躺了一會兒,又翻身起來打電話,原本是不願意的,可現在卻不得不打。

    電話很快就接通,然後便是低沉的一句:“對不起。”

    她卻説:“我見過你的女朋友了。“

    徐止安一愣,她又説:“那天的事,我已經忘了,你也忘了吧,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再也不可能見面了。”

    “林諾,”徐止安在電話裏説,“先別掛,聽我説好嗎?”

    她想了想,説,“好。”

    他才接着説:“我們暫且不説丁小君的事,好不好?我承認過去是我不對,一心只想着學習想着工作,對你不夠關心,幾乎事事都由你來遷就我。可是那時候沒辦法,我有夢想,我想要出人頭地,讓家人過上好的日子,好讓你跟着我不用吃苦。可是現在不同,我想要實現的基本舊習慣實現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已經有足夠的能力,絕對不會比江允正差……他仍在説,她卻將手機拿得遠遠的。

    江允正,江允正……心口不可遏止地一陣絞痛,她閉上眼睛半晌才説:“忘了我吧。”連再見都沒説,直接切斷了通話。

    糾纏得太久,而她也累了,似乎真的應該忘掉一切,包括江允正。

    一個月之後,林諾終於和那個李阿姨的外甥見了面。

    當時正休息在家,接到林母的電話,她聽了一會兒,輕鬆地笑道:“好,你們約地點吧。”

    掛了電話,許妙聲嗅覺靈敏地湊過來,問“約會?相親?”

    她轉身進屋選衣服,拿出幾套在身上比畫,不忘徵求意見:“哪件好?”

    秋季正流行淺灰色,素雅簡潔,許妙聲卻連連否決:“不夠新鮮活力。”

    她聽了二話不説,拖着她一道上街血拼,結果將買回的衣服鋪在牀上,色彩鮮豔明媚,柔軟輕薄的料子,堆在一起如同五彩雲霞。

    許妙聲偷偷給許思思打電話,直説:“瘋了……”

    她聽了滿不在乎地笑。

    即使江允正是毒品,她好像也終於慢慢戒掉了。或許現今便是一個契機,讓自己徹底走出那個永無終結的死循環。

    相親的過程波瀾不興,對方是海歸,在國外一呆就是近十年,無論語言或生活習慣都已經被西化。

    起初約會的地點問題西餐廳,林諾吃了好一陣子的捲土半生牛排,一度發展到只要聽到牛字便條件反射,幾乎立刻想起肉中滲出的血水。後來實在堅持不住,她建議中餐廳,在麻辣火鍋和水煮魚面前,也不顧得形象,吃得無比開心。

    “原來只是一個小丫頭!”帶着淡淡的笑意,一隻手伸出來,用紙巾替她擦去唇角的辣油。

    她回過頭,額上還有薄薄的汗,微微揚眉:“可是張先生,你卻已經老了。”

    “是。”張日鵬的臉上仍舊帶着笑,“所以,我們結婚吧。”

    餐廳人聲鼎沸,她怔了怔,拿起杯子灌了兩口飲料,這才説:“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個月。”

    “那又怎樣?就算三天也無所謂。”有美國人典型的隨性,握了握她的手,“我喜歡你。”

    晚上林諾回到家,倒在牀上想,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奇妙的。

    最想要的得不到,而旁人的幸福,卻又偏偏被系在自己的手裏。

    終究還是沒有答應,只説:“再過一陣子吧。”

    他無意逼得她太緊,只是傾身吻她皺着的眉心,有些莞爾:“被拒絕的人是我,怎麼你反倒更傷心?”

    她只顧搖頭,冬日的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灑,細碎閃亮,一地斑駁的光影。

    吃了午餐,林諾回公司,兩人在寫字樓下正道別,她卻猛地一怔,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

    張日鵬不解:“怎麼了?”

    林諾卻不答話,好半晌才像鼓了勇氣走過去,直直走到轉角停下來。

    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江允正的車。在過去的幾個月裏,林諾滿以為他確實已經淡出了她的生活。酒店分手之後,便再沒了聯繫,連徐助理也不曾出現過。

    可是現在那台黑色的寶馬就停在公司樓下的臨時停車區裏,車窗半開着。

    她有些遲疑,終究還是走上前去微微彎下腰,駕駛座上的人原本將頭伏在方向盤上,似乎在休息,此刻卻若有所覺,猛地抬起頭來。

    林諾猝不及防,簡直嚇了一跳,堪堪對上他的視線,不自覺地一避。

    江允正看了看她,先是用手抹了一把臉,稍微提了精神,才問:“上班?”

    她這才發現他的聲音低沉沙啞,眼睛裏隱約有細小的血絲,眉宇間更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倦意,連身上的衣服都是皺的。

    他向來講究整潔,出入光鮮,連穿着睡袍的時候都彷彿優雅異常,而像此刻這樣凌亂幾乎前所未有,因此甚至顯得有些狼狽。

    林諾不禁擔心,暗暗忍了半天,還是問:“你怎麼了?”心裏也在笑自己,終究還是放不下。

    他一怔,才説:“沒事。”聲音仍是啞的,極淡地笑了一下,卻好像只是為了安撫,因為笑意並沒到達眼底。

    那雙漆黑的眼睛只是看着她,帶着某種複雜的情緒,那日酒店裏的僵局和他寒意冷冷和目光恍如隔世,久遠得像根本不曾發生過。

    張日鵬一時沒走,還等在遠處,遠遠望着,似乎也沒有上前打擾的意思。

    林諾回身看了看,説:“哦,我朋友還在等我,我也該上去了。”公司辦公環境輕,但考勤制度卻森嚴,她在人事部門做事,更加不能馬虎留人話柄。

    江允正不説話,她已經自顧自地往回走,心裏也不是不疑惑——他的為什麼就恰好停在她公司樓下。

    可是她暗暗告訴自己,不要停,不要回過頭去找他!張日鵬就在前方,臉上掛着熟悉的淡淡的笑意,他們不久的將來很可能就會有幸福的生活。而自己用了這麼久的時間費了這麼大的力氣,才終於要將他忘記,不能功虧一簣!甚至,連一點這樣的機會都不能留下!

    她腳步匆匆,帶着某種倉皇,走出十來步,才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

    “林諾。”江允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他不知何時已經開了門走,走一隻手撐在車門上。她停下來,卻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臉上揚着防禦完美的笑容,純粹而乾淨,問:“什麼事?”

    他卻彷彿怔忡,薄薄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站在陽光下,那一刻她幾乎產生錯覺,以為看見了他眼底深深的倦意和一閃而逝的空泛的悲切,還有某種渴盼的衝動,似乎有千言萬語哽在胸口卻説不出來。

    然而,終歸只是錯覺。

    她等了很多久,卻見到他的目光緩緩沉沉寂下來。而後低低地説:“沒什麼事,只是順路過來看看你。”仍是那樣雲淡風輕的中吻,説完不等她反應便重新坐回車內。

    引擎聲轟響,車子在路口快速掉了個頭,呼嘯而過。

    冬日的街頭,陽光難得這樣温暖。

    身側車輛川流不息,林諾繼續向前走,直到雙手被握住,聽見濃濃的關心:“怎麼手這麼冷?”

    她應聲抬頭,似乎被淡金色的陽光晃了雙眼,一時恍惚地“啊”了一聲,仍是呆呆地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回到公司開部門例會,小小的會議室裏暖氣充足,林諾這才緩過來。雙手放在桌上交叉互握,感覺到指尖一點一點温暖起來,可心裏仍覺得異樣,老想着那雙泛着血絲的眼睛和他明顯憔悴的神色,有種説不出來的感覺,後來竟然漸漸心氣躁浮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旁邊有同事拿手肘輕輕碰她:“老大在看你呢。”

    她一驚,側眼偷偷地瞄去,連忙收斂心神。

    因為公司前陣子人事有些變動,這次會議拖得尤其久,快結束的時候手機開始在口袋裏無聲地震動。

    部門老大還在作總結髮言,想到剛才的眼神警告,林諾伸手進去直接掐了電話。

    可是沒一刻,對方再度打來。

    她嘆了口氣,不去管它,那人顯然毅力二十足,腰側被震得直髮麻。幸好這時會議散了,她如獲大赦,摸出手機看也不看地接起來:“哪位?”

    “是我。”

    立刻聽出是徐助理的聲音,她頓了頓,問:“有事嗎?”

    似乎因為焦急,她的話音未落他便接着説:“江總下午突然吐了血,現在正送到醫院搶救。”

    她沒聽清,腦子像是蒙了一下,心跳卻已經擺脱了控制,一下生似一下,一下快似一下,擊在胸腔上隱隱生疼。

    “什麼?”她呆呆地問。

    其實不是沒有聽清,只是反應不過來——彷彿被嚇倒,明明會議室裏暖氣充足,她還是覺得冷意倏在襲來。

    耳邊便又聽見徐助理説:“林諾,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通知你。”然後仍是報了醫院名和地址,又問:“手術還沒結束,你要不要過來?”

    最後她手指微微顫抖地掛了電話,飛快地跑出去。

    途中遇上修路堵車,挖掘機在窗外捲起濃密的灰塵,漫天蓋地,面前的車子排得如同長龍,只能緩緩往前移動。她等得不耐煩,呼吸不自覺重了些,那司機是個中年人,轉頭説:“別急,過了這段路就通暢了。”

    趕到醫院的時候,江允正已經被送入病房,徐助理説:“是急性胃出血,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下午從外面回來,剛到辦公室坐下來沒兩分鐘就吐了血,止都止不住,一羣秘書都快被嚇死了。”其實他説這話的時候,也面有餘悸,林諾不禁問:“怎麼會這樣?”江允正的胃不好,可是以前也沒這樣嚴重過。

    “醫生説這是身心疾病,平時疏於調養,再加上心理壓力,突然發作並不稀奇。”他停了停,證據微沉,“公司這段事情太多,江總上回出差回來狀態就已經不好,誰知前天夜裏他母親又去世了,上午追悼會才結束。”

    林諾腦子裏嗡地一下,如同雷同,好半天才緩過來,皺着眉訥訥地問:“他母親去世了?”

    當初與江允正一起,也曾去醫院探望過章去茹,這個年紀又正病着,仍能美麗又優雅的女人並不多見。

    她之後也驚歎,可江允正只是淡淡地笑。她知道他們母子的感情是真的好,因為在章如芸的面前,江允正的臉上的神情總是温和的,收束了平日裏冷厲的鋒芒,就像最普通尋常人家的子女,承歡膝下。

    她突然就想起了之前在街頭見到的那個他。

    原來並不是錯覺。

    原來他是真的難受傷心。

    當時他用那樣疲憊的眼神看她,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若無其事地説,我順路來看看你。

    她就那麼傻,真的被他騙過去。

    其實一切都是那樣明顯,那些要他眼底空泛而盛大的悲哀,還有他的語氣,原來也是低哀的,只是他隱藏得太好,而她一味想逃,竟然沒有覺察。

    ——他在自己最艱難難捱的時候去找她,她卻什麼都沒有察覺。

    病房在頂層,鮮少有人走動,走廊上一片寧靜,清潔明亮的盡頭有夕陽投下的極淡光影。

    頃刻之間,悔意鋪天蓋地般襲來,迫得她呼吸不定。

    最後徐助理説:“董事長最近的身體也太好,這事還沒有通知他。”

    她深深吸了口氣,點了點頭:“我進去看看。”

    這一等便是好幾個鐘頭,江允正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

    林諾立刻湊到牀邊:“你醒了?”聲音低低的,有掩飾不住的雀躍,隨即又擔心,忙説:“我叫醫生來。”

    她原本就握着他的手,這時起身欲走,卻被極輕地拉了一下,不由得停下動作。只見江允正躺在牀上,一張臉仍舊失血的蒼白,漆黑的眼睛望過來,她連忙俯一身,問:“怎麼了?是不是傷口疼?”

    麻藥退了,確實痛,他無力地動了動唇,皺起眉聲音低微:“你怎麼在這裏?”

    她心中一疼,好像印象之中的江允正從來都是無所不能的,何時見過他這副樣子?但臉上旋即露出笑容,甚至有點孩子氣:“前兩天都是你到醫院看我,如今終於反過來啦。”

    他卻沒有笑,也不説話,只是看着她,良久,也許終於是累了,才慢慢閉上眼睛。

    她又等了一會兒,以為他已經睡着了,正想抽出手站起來,卻聽見他説:“林諾,別離開我。”

    聲音低得像是夢囈,其實很清醒。

    然而他仍合着眼睛,只是慢慢説:“你説得對,是我輸了。”或許從第一次雨中的見面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敗局,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盛怒和氣極,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更加想念;所以才會追悼會結束後,第一時間想要見到她。

    彷彿尋求一種安慰和温暖,而這樣的安慰、温暖只有她能給,

    病房裏是長久的靜默,牆上的掛鐘滴答滴答地輕微作響。

    得不到回應,江允正終於睜開眼睛來,只見林諾微微呆滯地看着他,似乎並不相信,大而烏黑的眼睛輕輕閃了閃。過了一會兒,她卻將手慢慢抽了出來。

    他心頭莫名一涼,只聽見她説:“我叫醫生來看看。”然後便朝門外走去.

    術後的傷口疼得厲害,他動了動,最終只九能無力地重新倒回去。

    到了病房外面,林諾倚着牆蹲下來,肩膀微微顫抖。徐助理正正拎着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回來,見林諾這樣連忙問:“出什麼事了?”

    好抬頭笑了笑,只説:“他醒了,你進去吧。”

    “那你呢?”

    她看了一眼手錶,説:“很晚了,我明早還要上班。”起身的時候眼前微微黑了下,其實是大為整個晚上幾乎都沒吃下什麼,血糖有點低。

    他怎麼可以這樣?回家的路上她一遍又遍地想,心裏無奈,又似乎憤憤不平。

    他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對他説出那樣的話?

    不早不晚,偏偏在他母親去世去世之後,在生着病的時候,在他身體和心理都最脆弱的時刻。

    她實在覺得惶惑無措,驕傲如他,怎麼可能真的就承認了自己當日賭氣而又囂張的話呢?

    回到家居然連許妙都已經睡了,她不顧一切地跑到她的房間,連燈都沒開。

    許妙聲迷迷糊糊看見黑影,嚇得驚叫一聲。

    她連忙説:“是我是我!”然後又去搖她,急急地問,“你不是情感專家嗎?我問你,人在生病的時候就出來的話,能不能作數?”

    “什麼話?什麼作不作數?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許妙聲氣得咬牙切齒,拉過被子不理她。

    她愣了愣,乖乖地“哦”了一聲,低着頭轉身出去,還不忘輕輕帶上了門。

    這才發現,只因為江允正的一句話,自己便失去了理智,心中柔情千迴百轉,蜜意滿溢在胸口,同時卻又無比倉皇,生怕一切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曾經主動而勇敢的林諾似乎早就不見了,與江允正在一起之後,她變得越來越膽小,最後寧願選擇離開也不敢堅持走下去,只怕走到一個令自己傷心失望的結局,更怕到時承受不了。

    當年是如此,如今更甚。

    所以,林諾自從醫院回來之後,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再去探望過江允正。

    直到某個週末的傍晚,她休息在家,覺得餓了就隨便換了身衣服出去買東西吃。

    下了樓才發現暮靄沉沉,連天空都是淺灰色,還有淡淡的霧氣在半空中飄浮。

    天空清冷,呼出的氣在嘴邊凝成白白的一團,林諾哆嗦了一下,低着頭走得更快。卻倏地有人擋過來,她半張臉都縮在高高的衣領裏,只略微抬了抬眼睛,其實什麼都沒有看清,直覺便往一旁閃讓。

    那人卻好像故意跟她過不不去,硬是攔在她身前。

    肚子本來就餓,天那麼又冷,她牙關打着戰,心情極差地抬起頭。

    江允正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語氣稀鬆平常:“你要去哪兒?”

    他穿黑色的長大衣,挺拔修長地就站在她的身前,説話的時候也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可是聲音還是那麼平靜。

    她怔住,見他又極輕地笑了一下,説:“你真有本事。”

    什麼本事?好聽不懂,但卻在他的聲音中回過神來,只是問:“你好了?”

    “沒有。”他眯起眼看他,反問:“你關心嗎?”

    她的手插在口袋裏,輕輕地握緊,不知是不是因為冷,連呼吸都在輕輕顫抖,神色在瞬間變得有些低哀,又似乎矛盾迷惘。

    江允正緊緊抿了唇,不自覺嘆氣,好像又看見了幾年前的林諾——那個時候的她面對他的表白,也是這樣一副神情,彷彿拿不主意,掙扎萬分。

    所以他不逼她,而後又一直寵她護她。一方面因為確實喜歡,另一方面也是不願意見到她出現這種無措為難的樣子。

    曾經以為做到那樣就夠了,可是後來才知道,其實他根本就不明白她最想要的是什麼,同樣,也從來沒有看清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

    從最初單純的保護欲,到後來真的漸漸喜歡上她,只要看着她微笑便覺得滿足,再到前一陣的爭執和矛盾。這幾年一路下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大,竟然也是直到最近才漸漸清楚明瞭起來。

    心底不是沒有反抗過,似乎只是下意識地不肯承認,自己的一顆心就真的從此被一個女人佔據得牢牢的,堅固得不可動搖——只因為這種感覺並不術好,彷彿有某種東西掙脱了自己的控制,而他卻十分不習慣甚至厭惡這種無力感,一時之間竟然無所適從。

    可是兜兜轉轉之後才不得不承認,確實,再也沒人能替代她。

    寒風呼呼地吹過來,他這才發現她穿得其實很單薄,小小地瑟縮在那裏,下巴被衣食遮住,靈動烏黑的眼睛直直地望過來。

    他伸開雙臂將她一攬,頓了頓,沒有感覺到抗拒,這才慢慢收緊。

    他在她的頭頂説:“那天在醫院裏,能讓我説那樣的話來的人,你是第一個,而聽見我那樣説,卻還若無其事地轉身走掉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似乎無奈地咬牙,“所以,你真是很有本事,林諾。”

    她的身子纖細,幾乎完全被他擁在懷裏,過了片刻,等不到回應,他正要低頭去看,腰際的衣服卻被被輕輕抓住。

    林諾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小聲嘟囔了一句,他沒聽清,只好問:“什麼?”

    她動了動,聲音大了些,倒真是滿滿的疑慮:“……難道不是因為一時脆弱,所以才説出那樣的話?”

    他略略一怔,隨後短促笑了一聲:“你當我是什麼人?怎麼會做出那種不負責任的事?”這才又低眉看他,停了停,又説,“那天你在江邊説的話,我全都承認。你説誰先低頭誰就輸了,我現在承認,確實是我比較需要你?”即使是説出這樣的話,英俊的眉目間仍是一派飛揚灑脱。

    其實他好像總是這樣——當初坐在車裏説“我對你有好感”時,也是這般坦然的模樣——對於內心裏認清了的事實,從不拖泥帶水,並且語氣堅定,有一種天生的驕傲和自信。

    林諾不禁微微瞪着眼睛,一直看進他漆黑的眼底裏去,那裏面清湛坦然,灼灼光華炫目異常。

    原來那晚他説的都是真的,他讓她不要離開,原來是真的因為需要。

    一顆心晃晃悠悠,彷彿終於到了實處,輕輕落下去,在一剎那,遍地繁花盛開。

    “可是在度假村裏的時候,你明明不是這樣説。”她咬着唇,眼神微微一閃,似乎仍是不信。

    “誰讓你連喝醉了都不忘離開我?那天我是氣昏了頭。”江允正似是無奈地抿着唇,眼神一閃,突然換了個話題,“你冷不冷?要不我們去車裏坐,好不好?我也有些累了。”像是又回到從前,依舊是那樣淡淡的語調裏,隱約含着關心和愛惜。

    林諾卻只注意到他最後的那句話,猛地醒悟過來一般,迅速抬頭看他。

    暮色已沉,背景灰濛,而他穿着黑衣黑褲修長而立,面容清減,臉上仍有一抹病後的蒼白疲倦。

    她抓住他的手臂質疑:“才幾天,就可以出院了嗎?”腳下已經自動往回走,拉着他一道走進公寓大樓。

    江允正跟在她身後,步履稍顯緩慢,走得確實有些吃力,但看着前面鮮活的背影,仍舊忍不住輕輕笑了笑。

    其實手術的傷口還沒完全癒合,並且,也是直到前天夜裏才被取消了只能進流食的醫囑。無奈下午有極重要的客户等融江談判,走出醫院的時候,主治醫生沉着臉説:“晚上六點之前一定要回來,真是胡鬧!”

    堂堂融江總裁被人這樣訓斥,徐助理當時聽了只能轉開臉笑。

    結果談判結束後,車子開上高速,原本在後座閉目養神的江允正卻突然説:“去林諾家。”

    知道攔不住,徐助理也不多言,直接將車開到林諾的公寓樓下停好。

    親眼見這二人面對面講了許久的話,如今終於相攜上樓去,徐助理才鬆了口氣,鎖了車自行吃飯去。

    進了屋,林諾只顧忙進忙出,江允正慢慢在沙發裏坐下,一隻手虛搭在胃部,呼吸微沉不穩。

    很快,一杯水遞了過來,他抬手接過,卻不喝。那樣恰到好處的温度透過潔淨明亮的玻璃一直傳遞到手心上,他好像忽然有些恍惚,這時卻聽見手機鈴聲響起來。

    林諾先是看他一眼,最終還是走到窗邊去接電話。

    客廳並不大,再避也避不到哪裏去,所以她説的話江允正一字不落地全部都能聽到。

    五六分鐘後電話掛斷,她才回過頭來,他突然問:“是那天公司樓下的那位朋友?”

    “對,是他。”

    他沉了沉嘴角,不再説話,也不去看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林諾也覺得有些尷尬,認為他不高興,想了半天,只是問:“餓不餓?”

    “不餓。”

    見他微微喘息,不禁又問:“傷口會痛?”

    “不會。”

    他的聲音本來就清洌,此時兩個字兩個字地作答,她聽了只差激靈靈打個戰,最後實在是沒話找話:“你這樣就算是出院了?”

    他好像終於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眸底深邃幽暗。

    她怔了下,一時卻又想,憑什麼你能有王婧張婧李婧,我卻打個電話就好像見不得人似的?甚至下意識地討好暖場都不被領情!

    她想着,不自覺便將臉一仰,可是坦蕩自在的神情還沒地來得及露出來,江允正卻突然先動了動。

    他似乎想要站起來,但因為動作術猛,牽動了傷口,不禁彎下腰低低“哼”一聲。

    林諾幾乎來不及細想便已經伸手過去一把攙住,抬眼瞧見他煞白的臉色,急急道:“小心點!”扶他站穩了,才又問:“你想要幹什麼?”

    只是下一刻,清爽的氣息便圍繞過來,她猝不及防地被他再度拉入懷裏,耳邊他的呼吸仍有些不穩,他説:“我想和你重新在一起。”

    她心中震動,好像之前那麼辛苦才從越陷越深的泥沼中爬出來,如今轉了一圈,又再度回到原地,而一直以來刻意建立起來的防線,原以為日益堅固,他卻只需來到這裏,説那麼一些話,她就全面崩潰。

    “可是王婧呢?”這個時候她首先想到的是這個。

    江允正在她的頭頂“嗯”了聲,才説:“沒有王婧,已經結束了。”

    “可是我有。”她抬起頭,長長的眼睫輕輕顫動,“他向我求婚了。”

    江允正的手臂倏地一緊:“你答應了?”

    “沒有。”事實上,可能以後也都不會了——只因為,那個人不是他。

    只因為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所以就算一切再好,最終也都彷彿與她無關。

    其實早在很小的時候,家裏的長輩就常説:“諾諾這個小丫頭,固執得可以啊……那時的她,一件最心愛的舊玩具壞了卻捨不得扔,只一個勁地纏着大人去修,修不好她就一直悶悶不樂,父親無法,只好買回大堆新的來補償,可是她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一旁坐着聊天的小姨一向很疼她,摸摸她的頭:“只認自己最喜歡的,將來大了談戀愛,不知會不會也是這樣……

    那時的她當然懂,只是蜷在沙發裏繼續鬱郁地生悶氣。

    原來,這便是秉性。

    從小到大,竟然不曾變過。

    徐助理最後沒辦法,還是打了電話上來,提醒江允正回醫院。林諾這才反應過來,也連忙催促。

    江允正卻説:“我們去吃飯。”他的主意已定,竟然任誰也勸不住。

    其實他的病還沒好,很多東西要忌口,吃得並不多,點了菜,也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吃。

    林諾也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嘆着氣放下筷子,看着他,説:“我飽了,我們回醫院好不好?”

    他卻像是對她的話恍若未聞,過了一會兒,突然説:“我們結婚吧。”

    包房裏安靜至極,只能隱約聽見外面簌簌的流水聲,假山和噴泉立在院子裏,因為燈光的緣幫,彷彿連水都是五彩斑斕的,從青黑色的山頂淙淙滑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像是過了很久,她終於出聲,卻搖頭:“不要。”

    江允正愣了一下:“可是你上次説……”

    “沒錯。”她又大力點頭,打斷他,“可是我不要你這樣。”

    他似乎被她弄得糊塗了,問:“哪樣?”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疲倦而蒼白,可是神色極認真,她腦子裏震驚又混亂,一時之間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所以解釋不清楚。只知道——不要這樣,不能這樣答應他。

    於是想了一下,説:“過去的你,明明那麼不信任婚姻,那麼現在就不要勉強自己改變吧。如果將來你後悔,我也不會開心,我們過得都不會開心。”停了停,她又微微笑起來,“我的父母婚姻很美滿,所以我從小就嚮往那種生活。每個人都有夢想,而我胸無大志,那就是我的夢想。只因為遇見的人是你,所以才想和你地一起,我們共同去實現它,換作任何一個其他的人,都不行。可是,正如我當初不能勉強自己一樣,現在我也不能勉強你。”從沒有這樣理智,一句一句説出來,連自己都開始佩服自己,所以笑得越發輕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彎的,裏面波光盈盈一閃,仍是純潔乾淨的樣子,好像幾年來都不曾變過。

    可是江允正卻好像並不欣賞她的這番話,至少聽完之後沒有笑,也沒有發現任何意見,只是慢慢站起來説:“走吧,回醫院去。”

    吃飽了總是忍不住犯困,車裏暖氣又好,無聲的融融暖意包裹了全身。就在林諾快要歪頭睡着的時候,一隻手被並允正牽住。

    他的指尖微涼,貼在她手背上,只是淡淡地説:“誰教你的那番大道理?不要想那麼多,其實妥協並不是一件壞事。”頓了頓,“況且,我並沒有勉強。”

    他的聲音本來就低,而她實在是困,連眼睛都睜不開,只是往他的肩頭湊了湊,呼吸輕淺。他的話聽進衞耳裏,心底深處有隱約的釋然,可是因為埋得深,精神又睏乏,根本抓不住,反倒好像只聽進了他的第一句話,於是忍不住提起最後一點精力小聲嘀咕:“大道理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僅僅是因為不滿,也不服氣,怎麼總是把她當小孩子看待?

    很快便聽見他的輕笑聲,那樣熟悉,那樣令人安心,安心到可以立刻沉沉睡去。

    等到江允正被醫生正式批准出院之後,林諾提出要去拜祭他的母親。

    兩人開車上了山頂的墓園,林諾看着墓碑微微訝異:“合葬?”她疑惑地轉過頭問:“可是……這個男人是誰?”

    章玉茹在照片裏似乎只有三十出頭,美麗異常,一雙眼睛尤為靈動深秀,江允正便是得自她的遺傳。而在旁邊並排的那張男人照片,十分陌生,顯然並不是江修。

    “是我養父。”江允正將香點燃,遞給她,“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卻養了我十一年,然後我父親就將我們母子接走了。”他似乎從不稱呼江修為爸爸。而是用那樣正式的名稱,帶着一點令人心疼的生疏,林諾輕輕握住他的手,他停了停,才接着説,“我們的感情非常也,曾經我也以為他和我媽很恩愛,可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這樣,我媽帶着我離開家的時候,頭都不回,就直接上了我父親派來的車。”

    這樣久遠的事,敍述起來卻毫不費力,歷歷在目,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而後來的日子裏,他一次都沒從章玉茹的口中再聽到有關養父的隻言片語,十幾年的婚姻,形同虛設,只因為她根本不愛他。

    他甚至曾經一度憤恨過,為“爸爸”感到難過——他一直這樣叫他,即使分開之後也一樣——那樣氣憤,從貴族學校逃出來,跑到原來鴿子籠一樣的小屋子裏,任誰人接也不肯走。

    他當時想,母親會來,如果司機保鏢們都束手無策,母親就不得不親自來接他了。當時那麼小,卻好像已經懂得那個樸實的男人有多愛他的母親,心裏又有多麼想再見她一面。

    可是,母親從頭至尾都不曾出現,像是狠了心,與她的過去劃斷了一切的關係。

    他等在屋裏,親眼看見爸爸的目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從未有過的悲涼。

    直到長大之後才明白,原來章玉茹愛着的一直是江修——那個與他真正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然而可笑的是,那個男人卻自始至終沒有給她任何名分,一直到去世,花圈上都只能寫着“章女士”。

    這樣的輪迴,也不知是誰欠了誰。

    傍晚的陽光一寸一寸短下去,墓園裏越發清冷。

    林諾默默不語地將香仔細插好,又拜了拜,這才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一般,往後退了兩步。

    江允正轉過頭來,只見他笑靨如花,不由得微微揚眉。

    他今天仍穿黑色衣服,清俊挺拔,空氣中有薄霧繚繞,她突然説:“知不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裏?”

    他覺得奇怪,但還是點頭,“那天我的車差點撞倒你。”

    她緩緩笑起來,眼睛微彎如初升新月。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也像今天這樣站着,修長的側影清俊瘦削,手上沒拿什麼東西,只是一身黑色衣服,靜靜站在涼意漸生的秋風中,額前的髮絲似乎在微微舞動。

    而她就在不遠處,對着爺爺的墓碑許了一個願,希望自己生活幸福,然後,一抬眼便看見了他。

    彷彿,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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