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在孃家待了兩天一夜之後,肖穎便跟着葉昊寧返回C市。她的公司入駐國內市場多年,早已入鄉隨俗,因此國慶給員工放足了七天假期。
平時工作的時候只恨休息時間不夠,可一旦歇下來,而且是整整一個禮拜,反倒叫人有點無所適從。
肖穎就是這種狀態,整天除了上網看電視吃飯睡覺之外,再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有幾次心血來潮想要打掃衞生,結果手指沿着胡桃木的傢俱一溜拂過去,卻連半點零星灰塵都沾不到。
看來葉昊寧請來的鐘點工實在是太敬業了,竟然將家裏打掃得一塵不染。
她隨口提及,不由誇獎説:“你到底從哪兒請來這樣一位手腳麻利的阿姨?而且動作又輕又快,這一連幾個早晨,我常常連她什麼時候進來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都不清楚。”
剛剛洗完澡的葉昊寧看着電視,神色淡淡的:“張斌介紹來的,要請人當然就要請最好的。”
是啊,這倒是他一貫的風格。她沒再説什麼,只是起身去榨果汁,臨到了廚房門口才又多問了一句:“你要不要喝?”
葉昊寧長手長腳地半躺在沙發裏看她一眼,搖頭。
其實這幾天兩人的對話鋭減,和國慶之前相比簡直是少得可憐,常常説了上句沒下句。恐怕唯一剩下的一點默契便是每當葉母打電話來叫他們回去吃飯的時候,她和他便會一致推拒,也無非不過是不想在長輩面前擺出兩張臭臉罷了。
端着鮮榨果汁走出廚房的時候,肖穎像是突然想到,踟躇了一下又問:“市裏最好的心臟外科是不是在醫大附屬?”
葉昊寧半眯着眼睛,彷彿都快要睡着了,但還是答她:“沒錯。”
“那你認不認識這方面的權威?……聽説目前心血管方面手術做得最好的是一個姓楊的年輕教授?好像是叫……楊其山。”
葉昊寧睜開眼睛望向她,“你怎麼覺得我就該認識這種人?我又沒有心血管疾病。”見對方在瞬間語塞,他才又好心地説:“如果你指的是醫大附屬心二外的那位楊教授,我倒是沒和他打過交道。不過,聽説他的導師是曾院士,那個人,恰好我認識。”
肖穎不由面上一喜,只聽他又反問道:“你要做什麼?”
她説:“可不可以介紹我認識一下?”
“你還沒回答我。”
她沒辦法,只好想了想才説:“是一位朋友的父親,他近期需要做一個心臟搭橋手術,下週就會轉院到醫大附屬去。你能不能當個中間人,介紹那位楊教授給我認識?”
“介紹給你有什麼用?”葉昊寧微哂:“你恐怕連搭橋手術是什麼都不知道吧。這樣吧,我過兩天聯繫一下,如果你那位朋友方便的話,到時候叫上他一起出來見個面,關於病人的病情和手術細節,還是由病人家屬和醫生親自談比較好。”
於是肖穎第二天便給陳耀打電話,講明瞭情況,誰知電話那頭半晌都沒回音。
她不禁擔心:“難道是陳伯伯病情有變?”
“不是的。”陳耀終於肯出聲,只是停了停才又低低地叫她的名字:“小穎……他知道嗎?”
這樣沒頭沒腦,她不解:“誰?”
“你丈夫。他知道你是在替我的父親找主刀醫師嗎?”
肖穎突然靜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
“是麼。”陳耀心中一苦,隨即卻又笑了笑:“好,我知道該怎麼做了。你先替我謝謝他,改天大家見面了,我再當面向他道謝。”
“不必這麼客氣……”她最後把電話掛斷了,轉頭去書房找葉昊寧,只見他正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面盯住電腦屏幕,握着鼠標的修長手指不時動一下。
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只有一雙墨黑的眼底凝聚着微光。
她以為他只是在瀏覽網頁,正要舉步上前,結果恰好聽見他説:“下一季度的市場份額爭取再提高一到兩個點,如果是那樣的話……”
她不禁微微愣住,這才發現有細細的耳機線從他的胸前領口一路蜿蜒向上,竟然是在和下屬講電話忙公事
最後只好悄無聲息地從門口退出去,肖穎一邊給自己倒水喝一邊暗想,幸好她不是葉昊寧手下的員工,否則連個國慶假期都過不安穩,那該有多悲慘?
十來分鐘過後,書房的門開了,那人站在門邊看她:“剛才你找我有事?”
“哦,對。”她立刻拿起遙控將電視機關掉,從沙發裏站起來問:“手術那件事,什麼時候能搞定?”
“這麼急?”
“這種事,當然越快越好。”
葉昊寧微微揚眉,彷彿隨口説:“第一次見你這樣上心。那人是你以前的同學?”
“嗯。”
“男的?”其實他此刻的表情一點也不認真,甚至帶了幾分隨意的調侃,但她卻立刻想到方才陳耀在電話裏説的話,於是不由得遲疑了一下,才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樣的遲疑使得葉昊寧在下一刻微眯起眼睛,目光在她略微僵硬的臉上不着痕跡地掃了一圈,然後才淡淡地説:“等長假結束以後,約他出來。”
她怔了怔,忙問:“楊教授那邊已經同意了?”聲音中有一絲欣喜
他卻可有可無地哼了聲,不再搭理她,轉身走回書房。
不得不承認,葉昊寧辦事的效率真不是一般的高,國慶長假之後的第二天,便約了市裏乃至在全國心臟外科界都赫赫有名的楊其山教授出來吃飯。
為了這件事,肖穎特意延請了兩天的假期,留在C市。
楊教授當天有個研討會,事前已經打過招呼可能會晚一些到,但他們還是去得很準時,因為葉昊寧一向不喜歡遲到,肖穎也不喜歡。
結果到了約定的酒店包廂,才發現,竟然有一個人比他們到得還要早。
陳耀獨自坐了半個多小時,終於聽見門口處傳來響動,他立刻站起來,視線恰好與走在前面的那個男人撞了個正着。
其實他知道他,葉昊寧,這個曾經從好幾個同學口中聽得的名字,這個娶了肖穎的男人。
正因為這樣,所以回國之後他才會特意去尋找關於他的信息,然後才發現,過程一點也不難。這樣一個成功的年輕男士,無論是傳統新聞抑或是花邊緋聞,都能通過各種渠道輕易地傳入打探者的耳中。
然而在那些無花八門的訊息裏,卻極少涉及到肖穎的名字。他甚至分不清,這究竟是葉昊寧對她的保護,還是對她的忽略。
只知道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令人胸口窒息直至疼痛。
第三十六章
他站了起來,然後伸出手去,與對方緊緊一握:“葉先生,你好。”其實肖穎就站在葉昊寧的身後,他卻彷彿視而不見,好像突然失去了勇氣,又好像此刻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於是,只是盯着葉昊寧的眼睛。
而葉昊寧也看着對方,漆黑的眼底深處恍如有一簇光,在温暖而明亮的燈下一閃而逝,他隨即笑了一下:“幸會。”然後鬆開手,轉頭去看肖穎,臉上仍是那樣輕淡的笑容,目光卻深不見底:“路上不是有點暈車嗎?現在還站着幹嘛,過去坐吧,讓服務員給你倒杯温水,好不好?”
肖穎點了點頭,一張臉在燈光的映照下依舊略顯蒼白,經過陳耀身旁的時候,清淡的薄荷味隱約飄過來,原本應當刺激頭腦,可她卻越發覺得精神混沌,因為分不清那味道究竟是屬於他的,還是葉昊寧的。
她在長沙發的一側落了座,葉昊寧也跟上來,卻揀了斜對面的另一張單人沙發,施施然坐下之後,遞了支煙給陳耀。
結果陳耀説:“多謝,我不吸煙。”
葉昊寧的手只在半空中頓了半秒,便收回來熟練地將香煙放到自己唇邊,又伸手去摸口袋,一旁正半跪着煮茶的服務員見狀,連忙將自己的打火機點燃湊上前去。
葉昊寧説了聲“謝謝”,微微側頭傾下身,猩紅的火光很快便在修長的手指之間輕輕一閃,他慢慢吐出淡白的煙霧,然後才看着陳耀問:“是中途戒了,還是從來都不抽?”
陳耀笑了笑,似乎想起些什麼:“大學的時候也抽過一陣子,可是後來身邊的人不喜歡,索性就趁早戒了。”
“哦,應該是女朋友吧?”葉昊寧在煙霧背後露出一個並不怎麼真切的笑容,停了停才又説:“就像肖穎,她也討厭煙味。可是現在離得這麼遠,應該燻不到你吧?”最後一句話是對肖穎説的,可是後者正自低着頭,握着水杯的手微微緊着,彷彿走神。
她的皮膚本來就白皙若凝脂,此刻被燈光映照,就連手背上的青色血管都隱約若現,指骨骨節微微泛白。
聽不見她回答,葉昊寧也似乎並不怎樣在意,只是輕描淡寫地瞟她兩眼,反倒是陳耀笑着接道:“其實女孩子都差不多,我家的女性全都是禁煙主義者,就連我父親都經常説,他的心臟病是被我母親強制戒煙之後患上的。”
葉昊寧也跟着笑了笑,自然地轉了話題:“心臟搭橋算是小手術,你們不必太擔心,一會兒等楊教授來了,你可以和他討論一下具體細節。”
“説起這事,還真要多謝你和肖穎。其實我當初和肖穎提及的時候,也沒想到能這麼快就幫忙聯繫上最好的主刀醫師。”
被唸到名字的當事人終於恍過神來,抬起頭看着正對話的二人,卻不免疑惑,以為自己剛剛聽錯了。
其實找楊教授的事陳耀並沒和她提起過,這完全是她的自作主張,當時在醫院探望陳伯伯的時候,只是聽説他要轉去醫大附屬做手術罷了。至於楊其山這個名字,也是後來閒談的時候偶爾説到的,她留了個心,便記住了。
她還沒想明白,那邊葉昊寧已經淡淡地開口説道:“不用客氣,也難得肖穎會為了她的朋友來找我辦事,這算是第一次,我倒覺得十分有意義。”
這回她可是聽得明明白白。這叫什麼話?當着陳耀的面,心裏不禁既尷尬又有些惱怒,偏偏説這話的那人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表情,那張臉半隱在淡淡的煙霧後頭,彷彿連眸中那份濃墨重彩的深黑也一起淡下去,愈加讓人捉摸不透。
她牽動嘴角,想要反駁,卻又似乎找不到恰當的語言,只好作罷。
可是陳耀看着葉昊寧的目光卻一動不動,只是很快便輕輕一笑:“肖穎讀書的時候就是這樣,不愛求人。所以,對此我也覺得很榮幸。”
葉昊寧沒再説什麼,伸手彈了彈煙灰,其實一支煙幾乎已經燃盡,他卻恍若未覺。
大包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只有茶几上的酒精燈還冒着幽藍的火焰,清澈通透的玻璃壺裏隱約能聽見熱水沸騰的聲音,咕嚕咕嚕……那些透明的氣泡爭先恐後地冒出來,又在瞬間破滅消失。
肖穎卻覺得這樣細小的聲音彷彿有點遙遠,竟似是來自於她的心底,只覺得一顆心也正被放在火上微微灼燒,這樣的時間凝滯着,讓人感到分外難熬。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她不該多事。
葉昊寧説的對,心臟搭橋不算什麼大手術,並不一定需要全市最好的醫生來主刀。這樣勞師動眾的,甚至連某院士的關係都搭上了,結果卻好像是她在自討苦吃。
將現任丈夫與舊日戀人聚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個自己,倒真有點像夾心餅乾,又或者是漢堡三明治。
也許葉昊寧真的發現了什麼。因為他一向敏鋭,雖然總是看似漫不經心,可是她知道,其實他的心思敏鋭得可怕。
認識相處這麼外,從來都只有她看不透他,而自己在他眼中,卻彷彿一直都是透明的。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會常常惱羞成怒,畢竟被一個人看穿的滋味並不好受。
所以肖穎暗想,如果不是自己還沒從暈車的那股勁中緩過來,那便一定是葉昊寧今天反常了。
因為她竟然覺得他在進門之後的每一句話都別有深意。可是陳耀,對此卻彷彿毫無察覺,一路下來面色正常地與他對答如流。
或許就像葉昊寧曾經説的那樣,她是真的笨,才會將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進退不得,自找尷尬。
服務員半跪着將火調小了,移開玻璃壺,手法繁複而又熟練地逐一排開杯子清洗斟茶,過程極為講究。
肖穎盯着桌面,像是還在想着心事,又像是被對方熟悉而漂亮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那隻小小的玻璃茶杯被擺到面前時,她便下意識地伸手去拿。
服務員抬頭説了聲:“小心燙……”
卻已經來不及。
她的動作太快,又心神不寧,手指在半空中不經意一抖,那樣滾燙的茶水就立刻飛濺出來,一滴滴砸在皮膚上,獵獵生疼。
肖穎忍不住抽了口氣,噝噝呼痛,險些就要將杯子丟掉,但最終仍是咬牙忍了忍,飛快地將那僅剩的小半杯茶放回茶几上。
這才又皺着眉收回手來,可是還沒來得及看清手背上的紅痕,就聽見陳耀在旁邊沉着聲急急地問:“怎麼樣?是不是燙到了?”
她聽了卻不禁微微怔住。
原來他還是會焦急。
原來他還是關心她。
可是當初走的時候,他曾一字一句地説,肖穎,你不能總是這樣依賴我。他曾經那樣狠了心讓她一個人承擔此後所有的痛苦。
但是此刻,他卻又在擔心她,為了這樣的小事。
心中五味雜陳,分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她只是突然説不出話來。
然而就在下一刻,淡淡的陰影籠罩過來,那隻還僵在半空中的手便被人一把握住。對方的力道控制得剛剛好,不輕不重,指尖帶着一點涼。
方才泡茶的服務員早已經站起身,朝洗手間的方向指了指:“先用冷水衝一下吧。”又立刻轉身出門去找藥膏。
葉昊寧也不説話,高大的陰影幾乎將肖穎頭底的光線盡數遮住,他先看了看一旁仍舊傾着身子的陳耀,修長的手指巧妙地避過了那幾處被燙出微紅印記的地方,然後稍一用力,便把肖穎拉了起來。
肖穎只是隨着他的腳步一路往前走,腳下是軟綿厚實的地毯,他走得快,她跌跌撞撞了幾步才勉強跟上他的步伐。
沒有回頭,但分明覺得身後有兩道目光一直追着她。
她心中微慟,不自覺地收緊了手指,前頭那人若有所覺,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瞥她一下,然後便面無表情地鬆了她的手,利落地替她推開洗手間的門板。
待到肖穎獨自走進去關了門,葉昊寧才慢悠悠地轉回到座位旁,卻不坐下,修長的身軀微倚在高高的靠背邊上。
他低眉,從煙盒裏拿了支煙出來,又似乎並沒有抽的打算,只是將它夾在指間,另一隻手把玩着打火機,一開一關,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響。
那道幽藍的火焰彷彿映到他的眼底深處,忽明忽滅,光亮轉瞬即逝。
過了半晌,他才突然很隨意地開口説:“這女人傻成這樣,你當初怎麼容忍得了?”他微微垂着眼眸,還在徑自玩着打火機,彷彿自言自語,但又分明是對在場的另一人在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