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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這不用你操心。”

    “我是在替樂言姐操心。”

    聶樂言站在一旁,只覺得苦笑不得,最近這對兄妹的談話似乎常常都要扯上她。

    找了個去和客户商討設計細節的藉口,她收拾好東西提前從公司溜了出來。

    下午時分正式最熱鬧的時候,初春的城市沉浸在一片融融的暖意之中,陽光落在樹影間,彷彿撒碎了的閃耀金片。

    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一路駛到新城的某個住宅小區裏。

    程浩果然在家,她心情低落,卻還是努力揚起幾分笑意,説:“我來作客了。”

    他看到她,似乎楞了一下,然後才側身讓開,腳步似是不穩。

    外面陽光正好,可是屋子裏卻十分昏暗,所有的窗簾全都緊緊閉合着,只有幾處微微留着縫隙,漏進一絲光線。

    空氣裏漂浮着明顯的酒氣,客廳的茶几上倒着凌亂的啤酒罐,正對着沙發的那台電視開着,卻沒有聲音,裏面放着拖沓冗長的廣告,主持人的嘴巴滑稽的一開一合。

    聶樂言心下微凜,問:“你喝酒了?”

    隔得這麼近,才終於看清楚程浩的面孔,即使在這樣的暗處仍舊顯得蒼白削瘦,眼睛和兩l頰都微微凹陷下去。他並沒想到她回來,所以穿着最普通的運動衫和運動褲,頸後黑髮的髮尾掃下來,被帽子遮住。這樣不修邊幅,與過去判若兩人。

    其實不用他回答,就已經能夠看出答案。因為他似乎連站穩都有些費力,開了門之後就一直倚在牆邊,比起眼睛不説話,隱隱聽得出呼吸沉重。

    她怔了怔,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扶他:“去沙發上吧。”

    誰知手指剛剛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像觸電般猛地一震,她被嚇了一跳,抬起頭正對上他睜開來的眼睛。

    只有電視裏發出忽明忽暗的一點光,他似乎醉眼迷離,眸底閃閃爍爍,一聲不吭,只是這樣看着她,彷彿在研究什麼,又彷彿只是呆滯。

    她知道他醉了,因為她喝醉的時候也是這樣神志遲鈍。

    見他似乎沒有抗拒的意思,她才輕輕扶住他。

    坐進沙發的那一刻,他卻突然拉住她的手。

    “我去給你倒杯水。”她好脾氣地説,一邊試圖抽出手來。

    可是他竟然握得很緊,一絲也不肯放鬆。

    沒想到喝醉了的人力氣也這麼大,她又掙了掙,他低聲説:“不要走……”

    他坐着,她站着,他就這樣微微仰着頭看她,那目光在湖南啊的房間裏顯得同樣晦暗不明,她覺得他是

    在看她,又恍如是透過她在看着別的什麼東西。

    低啞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不要走……”其實更像是低喃和自語,她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你醉了,我去倒杯水給你。”

    他不再説話。兩個人就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緊握的手指終於有一點點鬆動。

    她看見他的眼睛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微微一閃而後又倏忽幻滅,以為他累了,便趁機將手抽了出來,偏偏動作還不敢太大。

    轉身走去廚房的時候,她仔細找着牆邊的電燈開關,結果卻又聽見身後的人説:“……對不起。”

    她楞了一下,試圖跟他開玩笑:“這個時候你應該説謝謝。”

    程浩閉着眼睛,整個人陷在寬大的沙發裏,顯得那樣消瘦,竟似不真實一般,如同一個影子就要隱沒在黑暗中。

    他並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是低聲的、語無倫次:“曉璐……對不起……我很想你……”

    原來是這樣。

    心中突然微微震動。

    原來他是真的一直想着一個人,因為心心念念,所以才會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能交出對方的名字。

    恍如頓悟,聶樂言呆立了片刻,才一言不發地走進廚房。

    飲水機,燒水壺,玻璃杯,白砂糖,蜂蜜,一樣一樣全都在擱在台子上。

    她將壺裏裝滿水,又插上電源,橘色的指示燈亮起來,很快便聽見“呼呼”的低微的沸騰聲。

    沖洗乾淨的被子剔透發亮,倒了小半杯開水進去,又拿到飲水機下去兑温。

    她想,曉璐,是個什麼樣的人?

    蜂蜜擠出來,那晶瑩的一抹黃色緩慢旋轉下沉,漸漸化開在水中。

    她拿着唐詩一邊攪拌一邊默唸,曉璐……曉璐……腦海中似乎終於有什麼東西閃亮了一下,匆匆劃過,恍若驚鴻。

    那隻手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小鹿。

    原來竟是這樣。

    他常年帶着的手機鏈,那隻從未離開過他身邊的水晶製成的小鹿,那一日在火車車廂裏搖晃閃耀,七彩斑斕得幾乎奪人心魄。

    原來……原來從那麼早開始,就已經註定了她的投入是得不到回報的。

    此刻窗外的陽光如同一捧金沙,靜靜流淌在實質只見,可是輕輕一握它便又從指縫中悄悄漏走,消逝得無影無蹤毫無聲息,彷彿這麼的多年的時光,和這麼多年的感情。

    蜂蜜水兑出來,結果才發現程浩已經歪在沙發上睡着了。呼吸微沉,可是樣子越發沉默,只有眉心還是微微皺着。

    她剛找了條毯子給他蓋上,門鈴就響了。

    嚴誠買了許多食物過來,一一丟進冰箱,然後拉開窗簾,收走茶几上的空罐子,併到處蒐羅未開封的酒。

    "最早發現他有抑鬱症的時候,也是這樣嗎?”聶樂言站在身後問。

    嚴誠想了想,説:“那時候還是高中,他還沒學會抽煙喝酒。”

    聶樂言不由一驚:“高中?”

    “……對。”

    “到底是什麼原因?”她皺起眉盯着嚴誠,“那時候才十幾歲,又怎麼會患上抑鬱症?”這在她想來,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停下正在翻櫥櫃的手,嚴誠回過頭,看了看她,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似乎由於不定,目光藏在鏡片後頭微微有點閃爍,直到最後才像是終於下了什麼決心般地説:“當時有個同學死了,給我們的打擊都十分大,而他和那個同學的關係最要好。”

    “……是這樣?”聶樂言想了想,忽又問。“你知不知道曉璐是誰?”

    誰知嚴誠居然愣了愣,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怪異,反問她:“你從哪裏聽到這個名字的?”

    她猶未察覺,只是回頭看了看沙發上半睡半醒的那個人:“是他剛才説的。所以我想……”她想,如果可以的話,現在能將程浩從這種狀態中解救出來的,應該不是她,而是那個叫做曉璐的人。

    嚴誠卻不説話。

    牆上掛着時鐘,屋子裏靜的都能聽見秒針跳動的聲音。

    一下一下,輕緩規律,清晰地彷彿敲打在心上。

    事實上,聶樂言的心頭也確實輕輕震了一下,因為他聽見嚴誠終於肯開口,聲音微沉,如同從山谷寂靜地深淵中傳來的迴音:“周曉璐,就是那個去世的高中同學。”

    清風搖動樹影,鮮翠幼嫩的枝葉摩擦着沙沙作響,斑駁交錯的光影落在窗台上,那一刻彷彿時光流轉,倒回到遙遠的從前。

    “我,程浩,還有曉璐,我們三個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從幼兒園開始就在同一個班,又都住在單位的大院裏,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青梅竹馬。那時候程浩的父母因為工作關係被長年派駐在外地,他便跟着姑姑生活。他從小就頑皮,人卻十分聰明,逃課打架的同時居然還能次次考滿分,所以令老師很頭疼,而他姑姑平時也忙,幾乎管不到他,偶爾想起來才會督促他練琴。我記得有一段時間他很少回家吃飯,

    常常下了課便領着我們一幫男同學出去玩,直到天黑了回來就去我家蹭飯吃。有時候也會去曉璐家,因為他們是同桌。説來也很奇怪,從小學到初中這麼多年,卻幾乎有大半的時間他們都是同桌。他和她很隨便,隨便得就像哥們兒一樣,而他的母親有和小路母親是同學,淵源深,所以周家一直都很照顧他,也喜歡他,將他當做自家兒子那樣對待。……後來漸漸長大了,可我們三個的關係還是那麼好,尤其是他們兩個人,

    感情好到讓旁人都嫉妒的地步,於是也常有同學開些不着邊的玩笑,就像現在説誰和誰傳FEI聞那樣。他們AN地裏會SHUO程浩喜歡周曉璐,也有説周曉璐暗戀程浩的,

    因為他們兩個人是那麼優秀,成績好,又有才藝,一個會彈鋼琴一個畫地一手好畫,另外曉璐的小提琴也拉得很棒,學校的文藝節目倆人常常同台演出。大概就在那個年齡段的人的嚴重,都會覺得他們很般配。面對這樣的謠言,他們居然很默契地一直選擇不去回應,既不承認也不反駁。説來我當時也傻,竟完全沒看出來他們之間會有什麼,以為就真的是從小玩到大的鐵哥們兒,從來沒懷疑過什麼。一直到高三上學期……”

    回憶的聲音道這裏戛然而止,五段的靜默將聶樂言的神緒牽了回來,她似是有些恍惚,氣息弱弱的:“高三上學期怎麼了?”

    其實心中隱約有不好的預感,已經大致能夠猜到接下來的事。果然,嚴誠停頓了片刻,才接着説:“開學沒多久曉璐就生病住院了。具體是什麼毛病,當時誰也不曉得,老師只説她會休課一段時間。我們去醫院看她,也問不出什麼端倪,只是我和程浩都知道挺嚴重的,因為每天中午和傍晚放學的時候都會看見曉璐的爸媽輪流往醫院跑,面容憔悴。後來時間越拖越長,她始終不回來,班裏漸漸有了流言。某天幾個男生談起曉璐,其中一個就半開玩笑地説了兩句不好的話,説聽講曉璐得的是白血病。結果被程浩聽到,當場就上前和人打了起來。”

    “……那時我第一次見他為了一個女生打架,甚至驚動了校領導,情節十分嚴重,差一點就被處分了。後來我單獨去醫院看曉璐,竟然發現他也在,病房裏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他坐在牀邊,而曉璐蒼白的臉上都是淚水,摸着他受傷的額角,眼神里彷彿僅是心疼,毫不遮掩的心疼。”

    嚴誠頓了頓,嘆口氣,沉浸在往事中欷歔不已:“那天我就隔着門上的玻璃看着他們,後來到底還是沒有走進去。”

    後來ZHE實周曉璐果然得了白血病,應該是家族遺傳,因為她的外婆就得這個病去世的。

    那樣年輕的花一般的生命,還沒來得及綻放就已經凋零,葬禮的時候男男女女許多同學都泣不成聲。

    他也在哭,當時完全不覺得一個男子漢流眼淚有什麼丟人的。從小到大的感情,十來年的朝夕相處,如今那個人突然就從生活中消失了,再也見不着了,化作塵土青煙,就這麼消失了。可是隻有一個人例外。從頭到尾,程浩都只是靜靜的站在一腳,他的面前就是白色的花海,怒放的白薔薇和他的臉色差不了多少,可他只是沉默,一言不發地沉默,眼睛盯着某個方向彷彿出了神,甚至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時鐘的秒針仍在滴滴答答地跳動,長久的安靜之後,聶樂言才輕聲開口,像是害怕驚動了什麼,又似乎是在嘆息:“所以後來,程浩就得了抑鬱症,對嗎?”

    “嗯。”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嚴誠才陡然驚覺,原來程浩對曉璐的感情竟有那麼深,深到用封閉自己的方式來麻痹痛覺。

    他覺得自己錯過了很多事,為沒能及時察覺到好友的情緒症狀而自責,他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也想不到,那種少年的愛戀,原來同樣也能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你知道嗎,其實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和曉璐很像,倒不是五官像,而是某種感覺。雖然她從小也很漂亮,一直都是班花校花,就連最後生病了,在我看來仍然沒有哪個女生可以比過她。你們最像的地方是笑容,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像極了。”同樣的温暖,如黑夜中的一汪春水幽幽漾着波光,眼裏彷彿倒映出璀璨的星芒。

    聶樂言愣了愣,才勉強一笑:“是嗎。”想想又問,“你説,她會拉小提琴?”

    怪不得……多年前的那場文藝匯演之後,那個清俊的男生站在禮堂前,見到她似乎微微有些差異,然後抿唇角揚起一個温柔的弧度,直視着她説:“沒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麼漂亮。”

    一貫有些倨傲的面孔卻在那一刻帶着暖意,眼神明亮閃耀。

    他主動借傘給她,説:“拿去吧。”

    或許那時候,他只是因為看着她而想起了一位故人。只是因為她們很像,所以才和他有了日後親近的交情。往日的場景如電影重放般一幕幕浮現出來。

    他揹着他走過常常的林蔭路。

    他在生日宴的酒後幾乎親吻到她。

    她在茫茫海邊的沙灘上低聲説對不起。

    多年後再相見,他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黑暗的樓梯,卻又在幾天後聽見小提琴三個字而臉色猝變,幾乎是倉皇離去。

    終於,時至今日,他的矛盾與徘徊,他的若即若離,他帶給她的所有憧憬與失望,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終於有了解釋。

    記得有一回秦少珍與交往多年的男朋友分手,沮喪失落之餘感慨道:“都説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這話果然不錯。倘若愛錯了人,真苦。”

    真苦。

    這樣的滋味她也嚐到過,自己的心意在程浩的面前,曾經就如同小小的石子投入廣闊深沉的汪洋中,激不起半點漣漪。

    那唯一一次近在咫尺卻最終錯失交臂的親吻,那唯一一次在樓梯上手心貼住手心的曖昧,大約都只是他的一時衝動。

    面對着她,或許他也衝動過,可是終究抵不過那個長留在他心中的女生。

    那個讓他在失意、壓抑,甚至醉酒的情況下,情不自禁呢喃出名字的女生。

    青梅竹馬,年華早逝,她如何能夠敵得過她?

    歲月的力量太強大,如同一隻翻雲覆雨的手,可以隨意抹平一切記憶,卻也可以重重的加深所有的色彩。周曉璐就是程浩心中那一筆最深刻的印記,可笑她還執意守了這麼多年,倔強偏執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一直等到今天才終於知道原因。

    她不再做聲,遠以為會有巨大的傷感和震慟隨着真相的揭開迅速接踵而來,可其實並沒有。

    此時此刻,只是覺得恍然。

    她心疼他這些念來懷念一個人的痛苦,甚至還因為周曉璐的失去而感到惋惜,卻偏偏不為自己難過。

    原來是真的漸漸放開了——那段他給與她的最好時光的愛戀,終究在不知不覺中匯入了時間的長河,一去不復返了。

    臨走的時候程浩還沒醒,她悄聲問嚴誠:“需要找個心理醫生嗎?如果他不願意接受治療怎麼辦?”

    “放心,醫生已經聯繫好了,是市裏最有資歷最權威的。倒是就算是硬駕着,我也會把他弄過去。”

    他又問:“你還生我的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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