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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3

    蘇良辰,你到底在幹什麼?

    盯着電視屏幕,良辰心亂如麻,一刻不停地問着自己,思維一片混沌。明明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不應該,但如此刻這般,十指交疊、肩臂相依,卻又是那麼的令人懷念……她發覺,她竟可恥地懷念着這種姿態。

    屏幕反光,隱約可見她與他,兩個影像親密貼近。良辰閉了閉眼,一顆心漸漸沉下去。可不可以就這一次?只允許自己放縱這一次……此刻的凌亦風之於她,簡直就像鴉片,明知碰不得也不該再碰,可感情已經遊離於理智之外,無法控制。

    他的呼吸,他的温度,還有他從背後環抱她的姿態,一切一切,都好像做夢一般——舊夢重温。

    美妙得令人失去思考的能力。

    也不知過了多久,遊戲結束,終於,結束了。

    有一瞬間的黑屏,兩個人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映射回來,清晰得幾乎能夠看見那雙幽深的黑瞳、挺直的鼻樑、削薄的唇……這些,都和從前一樣。可是,卻早已不是從前。

    良辰像是突然被驚醒一般,從那個荒唐的、自欺欺人的夢中驚醒。她微微動了動肩,側過頭去,她想説:“就這樣吧,不玩了,我該回家了……”

    她想了很説種説法,來結束這個不應該發生的局面。可是,在這些都還來不及説出口之前,她的唇,輕輕地刷過了凌亦風的唇角。

    幾乎措手不及,良辰短暫地愣了一下。

    怎麼會這樣?良辰沒想明白。只下一刻,温熱的氣息便覆蓋下來,快得連思考時間都沒留下,凌亦風已吻住了她。

    不可以……

    良辰震驚地睜着眼睛,輕而易取地將凌亦風眼中的熾熱狂烈納入眼底。

    她本能地想逃,卻無處可退。凌亦風的手,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力氣大得連骨頭都隱隱生疼。唇齒之間,他的氣息毫無拒絕餘地的撲來……她還在發愣,卻聽見他低低地説了句:“……閉上眼睛……”聲音盅惑而不容拒絕。

    剎那間,那些久遠的記憶紛湧而來。

    她和他的初吻。

    飄滿梔子花香氣的校園裏,高大挺拔的男生落下輕輕的一吻,命令中帶着寵溺:“良辰,閉上眼睛……”

    ……

    一切都太過熟悉。他用他的氣息、方式和語氣,喚回了深埋在她心底最純潔美好的一幕。

    良辰坐在灑滿陽光的地板上,幾乎就要沉淪。

    她真的緩緩閉上眼睛,甚至微微顫抖着張開唇。可是就在這時,另外一張面孔突然跳入眼前,簡直猝不及防,卻也狠狠地震醒了她。

    “……不要!”她突然猛地搖頭,也不知哪來這麼大力氣,伸手一把推開了凌亦風。

    她慌亂地站起來,往後一連退了好幾步,腳跟撞上游戲架,那些遊戲牒嘩啦啦全部倒了下來,鋪散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凌亂而巨大的聲響。

    凌亦風一手撐着地面,也不免怔了怔。

    良辰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以手捂唇,臉上的表情……簡直避他如避毒蛇猛獸!

    這個該死的女人!她究竟要幹什麼?

    凌亦風心頭一冷。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先毫無異議地接受他,而後又毫無預兆地將他推開!一如當年沒有一絲商量餘地地將他推拒在這段關係之外。

    “不能這樣。”良辰微微喘氣,閉了閉眼睛,卻怎麼也揮不去腦中那張生動精緻的臉。她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去:“你生病發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怎麼可能吻她?在他已經有了那個女人以後。

    一瞬間,屋裏的空氣再度冷凝。

    凌亦風慢慢站起來,斜射進來的陽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映在地板上陰暗冰冷。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説出那句莫明其妙的話,一絲難堪和惱怒從眼底閃過。

    沒錯,他恐怕是真的病得厲害燒昏了頭了。他昏頭了才會一時誤以為坐在面前的還是以前那個蘇良辰!他看着她的唇,竟然會想要去吻她!一向自以為足夠驕傲的他,居然會做出如此荒唐透頂的事,居然放任自己去吻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而最可恨的是,他發現時到如今,竟然還有一旦抱着她就不想再鬆開的衝動。

    長久的一段靜默之後,就在良辰覺得自己快被那道冷厲的視線射穿的時候,站在她面前的人突然冷笑起來。

    凌亦風淡淡勾起唇角,語帶譏諷:“是啊,我差點忘了你已經不是我的女人了。只不過我很好奇,你現在的男朋友,是否還是當初那位‘新歡’?”稍稍停了停,“又或者,你喜新厭舊慣了,已經數不清他算是你的第幾任男朋友?”

    身體為之一震。良辰第一次發覺,原來簡簡單單一句話竟也是可以這麼殘忍傷人的。

    喜新厭舊……她幾乎已經忘了,可又完全不能反駁。

    當初,告訴他蘇良辰已令結新歡的人,偏偏就是她自己。呵呵,多麼可笑,如今這竟被他拿來作為嘲諷和發泄怒氣的説辭,而她,除了沉默還是隻能沉默。

    明明心底知道,真正喜新厭舊的,是這個此刻滿目冰霜的男人。可是,她不想説。既然當年沒有説,那麼現在又有何必要舊事重提?

    不過徒增傷痛罷了。

    垂下眼睫,良辰看着地板上的陰影。她與凌亦風的人影,有一小部分靜靜地重疊在一起。

    可是他們的心呢?怕是永遠不復當初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良辰終於抬起頭,迎着凌亦風冰冷的目光,她又變回為那個冷靜自持的女人,收拾起慌亂和隱約的心痛,眉宇間一片如水淡然。

    “我該走了。”她停了停,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把一句“再見”收了回去。

    不要再見。

    如果註定只能互相傷害,那麼,最好此後都不再相見。

    晚上下班回家,葉子星早已在樓下等候。

    良辰見到他,稍微愣了愣,看着那個温和明朗的笑容,心底的罪惡感陡然升了起來。今天下午,當她拒絕那個吻的時候,首先跳入眼前的,並不是葉子星的臉。甚至,從頭到尾,她都極少想到他,這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和混亂。

    兩人一起上樓,煮飯做菜,良辰一直心不在焉。飯後收拾桌子的時候,葉子星突然伸手一把拉住她,將她帶到面前,低聲問:“有什麼事不順心嗎?”

    “……沒有。”良辰努力回以笑容,卻笑得萬分勉強。

    “你根本就是個不懂假裝的人。”葉子星的手指滑到她耳後,笑了笑,盯住她的眼睛,慢慢低下頭去。

    良辰看着他一寸寸靠近,在最後時刻,突然一偏……那個淡淡的吻落在了腮邊。

    良辰側着臉,閉上眼睛重重地喘息了一下。她究竟是怎麼了?明明已經對他感到欠疚,可為什麼還是本能地拒絕了他?

    “碗還沒洗呢。”不敢去看葉子星,她近乎慌忙地從他的懷抱逃開。

    轉進廚房的時候,良辰覺得背後的視線灼熱逼人,卻又安靜得可怕。

    過了一會,身後傳來聲響。

    葉子星伸手過來關上水龍頭,捲起袖子,“你去休息,我來洗。”

    洗碗池不算太大,良辰被他高大的身形擠到一邊,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堅毅的下巴仍可見緊繃的線條。

    良辰退到一邊,擦乾了手。水龍頭重新嘩嘩地流着水,濺在白磁碗盤上,彈跳出無數細小的水花。良辰在一旁站了好一會兒,葉子星卻只是專心洗碗,旁若無人。

    從來不曾這樣過,想必他是真的察覺到了什麼。剛才那樣的氣氛,換作任何人都會感到不對勁,更何況一向心思細膩的葉子星?

    良辰在心底嘆氣,之於葉子星,恐怕自己真的成了不忠的女人。至少今天,她在情感上背叛了他。

    退出廚房之前,她取下之前系在自己身前的圍裙,想了想,還是轉身擁抱了他。

    從後面抱住葉子星的腰,良辰將臉貼在柔軟寬鬆的毛衣上,無聲地説:對不起。

    葉子星終於停了手裏的動作,微微扭過頭來,卻只能看見那頭烏黑的長髮和半個白皙小巧的下頜。他靜靜地站了一會,才笑道:“忙了一天,去休息一下吧。”

    良辰點頭。這一天,確實很累。

    週末,在市中心新裝修的咖啡廳裏,朱寶琳帶了男朋友來給良辰審閲。

    這麼多年來,朱寶琳交過的男友不勝枚舉,可從來沒有哪個是像今天這般以隆重其事的姿態被介紹給良辰認識的。因此,趁着上洗手間的機會,良辰問:“這次是認真的了?”

    “嗯。”朱寶琳回答得也很爽利,“覺得是時候結婚了,恰好碰上他,也算是一種緣份。”

    “呵,你居然也開始講起緣份來?”良辰忍不住笑出聲。

    朱寶琳不理她,自顧自地説:“以前那些個,也不能説全都不認真。只是,這一個不同,這種感覺真的很特別。就算再拿一百個更加優秀的來,我都不願換。”

    “得了吧,”良辰開口打斷她,“少酸了。朱寶琳,你不適合文藝腔,真的!現在只是談個戀愛,還沒結婚呢,萬一以後真嫁人了,可別變得我不敢認你才好!”

    “放心吧。就算生了孩子,我都肯定是超級辣媽級的。”

    “我們等着瞧吧!”

    “等着就等着!”

    ……

    幾杯咖啡之後,良辰不動聲色地看着眼前兩人,男才女貌,確實堪稱一對璧人,而期間親暱默契更不必説。看來,朱寶琳的終生大事,算是塵埃落定。

    回過頭來想自己,未來彷彿雲裏霧裏,窮極目力,也看不到一個確實真切的影像。

    14

    入冬之後,C城的温度降得很厲害,必定得裹着厚厚的羽絨衣才能出門。

    良辰家的空調壞了,原本是兩用,可不怎麼的突然變得只出冷風不見熱風。找售後服務的來修,才知道里面某個零件老化,反正售後人員和她解釋她也聽不懂,只知道換一個也得花不少錢,而且零件還得從廠裏調原裝的來,費時費力。目前各商家大打價格戰,重新買一台也不過那麼回事,於是良辰乾脆地淘汰掉那台老機子,趁着週末直接殺去商場。

    由於平時逛街極少逛到電器家居這一層,這回良辰看着不同品牌的各式空調只覺得眼花繚亂,加之如今的促銷小姐口才太好,一時之間竟拿不定主意。

    葉子星也陪着來了,在一旁看她挑挑揀揀的樣子,只覺得好笑。平時買衣服也是這樣,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明明女人的服飾有那麼多花樣,如果換作是他,隨便拿一件都覺得足夠好了,可她們往往逛到腿快斷了也總是摸不清到底最喜歡哪一件。都説陪女人逛街是最艱鉅的體力活,可饒是如此,葉子星卻還是甘之如怡。

    此刻,某著名國產品牌的促銷員正對着他們努力宣傳本產品的優點和優勢,良辰回過頭來,徵詢意見:“你説買哪台好?”

    葉子星伸手挑起她窩在衣領裏的一縷髮絲,笑道:“等要佈置我們共同新家的時候,你再讓我拿主意吧。”

    這本來是句玩笑話,可良辰聽了卻微微有些不自在,因此沒再接話,只是扭過頭去對促銷小姐説:“就這種吧,請開張票。”

    共同的新家……聽起來多麼像句暗示!良辰突然害怕起來。

    刷了卡,自然有售後服務員負責送到家裏。良辰被葉子星攬着肩,乘電梯下樓。

    走了兩步,良辰突然停了下來,直直地盯着前方。

    “怎麼了?”葉子星不明就裏。

    在他們面前不到五米的距離,一對男女從拐角處轉出來。

    良辰緩過神來,搖了搖頭。這個擁有幾百萬常住人口的C城,為何顯得一次比一次小?甚至,連這個世界都小得可怕——那個女人……曾經她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

    而且,似乎這麼多年,她依然佔據着凌亦風身邊的位置。

    這是通往電梯口的唯一的路,良辰稍稍垂下眼睫,復又抬起,重新舉步向前。對方顯然也立刻看見了她,那雙深黑的眼眸在她與葉子星之間轉了個來回後,微微黯沉。

    寬闊的通道,米色地磚光滑平整,兩對人一步步接近,有一瞬間良辰覺得周圍異常安靜,唯一剩下的聲音只有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她有些神經質地默默地數着,一隻手卻不自覺地扣緊了葉子星的腰。

    最終,交錯而過,形同陌路。

    與那個面容冷峻的男人錯身的時候,良辰的眼角餘光瞥見他身旁女子裙襬上那簇精緻的刺繡,大團的不知名的花,鮮亮得刺眼,卻不可否認品味一流。

    離開温暖的商場,冷風迎面吹過來。葉子星去停車場取車,良辰站在出口處,突然覺得眼睛難受,閉上眼,熱辣辣的感覺直接衝上來。等到車子開過來,她拉開車門坐進去,葉子星看了看她,問:“怎麼眼睛紅紅的?”

    “風吹的。”她扭過頭去,天空昏暗,微微透着蕭索。

    週一一上班,唐蜜就興奮地撲過來。

    “看了昨天的報紙沒有?”

    “沒。”良辰揉着隱隱作痛的頭,星期一綜合症爆發。

    “喏。”報紙被擺在眼前,“教育版。”

    良辰勉強打起精神瞟了一眼,有關Z大的消息首先跳入眼簾。

    “良辰,我開始崇拜你了。”唐蜜乾脆搬張椅子坐下來,“葉子星已經是標準好男人了,現在這位來頭頗大的前任男朋友也對你念念不忘,居然連帶你的名字都上了報。”

    良辰沒説話,繼續讀新聞。原來,前天已經有一批品學兼優的學生領取了社會成功企業在Z大設立的各項獎勵、助學基金,而在數個以企業名稱命名的基金中,最最特殊的,恐怕就是——“良辰基金”了。

    差點忘了,那次在學校,系主任曾對她説過:“……這項基金還是你命名的呢。”

    當時她還沒弄明白,現在終於知道了。

    良辰基金……

    可是為什麼,凌亦風要用這樣一個名字?就在昨天,他不是還和程今一起逛商場嗎?如今登在報上,難道不怕女朋友見了不高興?畢竟,早在大學的時候,她與程今便是見過面的。

    良辰基金,多麼曖昧。

    一旁的唐蜜似乎覺得這是凌亦風對舊愛念念不忘的一種最直接的表達,她骨子裏一向不乏的羅曼蒂克情結。可是良辰卻不同,這四個字一出現,唯一帶給她的感覺是——困惑。

    突然之間,她開始搞不懂凌亦風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重逢之後,他的喜怒無常,究竟都是為了哪般?

    實在不明白。

    接下來的幾天,C城彷彿進入無休止的雨季,空氣中到處都是濕冷的味道,綿綿不斷的雨絲夾雜在寒冽的風中,撲打在臉上猶如刀割一樣。

    程今坐在車裏,眉間抑鬱。事實上,這是她平日裏絕少出現的神情,可是沒想到剛回國沒幾天,面對着凌亦風,不自覺便覺得胸悶。

    “你確定不和我一道去?”她最後問了一遍,雖然明知不會有轉機。

    果然,凌亦風靠在門廊旁,神色冷淡地搖頭。

    天空陰沉,飄着細雨,他卻只穿着單薄的毛衣,指間的香煙燃了大半,閃着暗幽幽的紅光。

    “代我向爸媽問好。”

    “……凌亦風!你到底怎麼了?”車裏的佳人終於沒能忍住蓄積了多天的怒意,皺着眉低聲問,語音裏卻帶了些惶恐。

    程今也沒想到,竟然剛回國內就會碰上蘇良辰。

    她還是那麼美,甚至更勝過當年自己在學校裏見到她時的樣子。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眉間仍舊淡然倨傲,可正是那股氣質莫名的吸引人。

    她與她面對面地走過去,她看見蘇良辰的眼神,鎮定從容,只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秒,便移開去,似乎已經不記得她這個人。可是,她相信她只是在裝,假裝忘了她,畢竟那一年的冬天,在紐約凌亦風公寓的門外,她親眼見到一向驕傲淡然的蘇良辰,是如何在她面前悄然崩潰。看着那雙流露着震驚受傷神情的眼睛,她除了道德的歉疚外,更多的卻是勝利的喜悦——雖然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是最優秀的,但只有那一次,她感到由衷的暢快,因為她用自己的頭腦和對方的弱點,擊敗了凌亦風心愛的女人,並讓她永遠離開了他的世界。

    這些年,雖然她也沒能再貼近一步凌亦風的心,但至少,最強勁的對手已經離開,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

    可是,直到在商場再次相遇,她才發現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如果説蘇良辰在假裝不認識他們,那麼,凌亦風卻恰恰相反。他在她面前,竟連裝一裝都不願意,見到蘇良辰與她男朋友的那一刻,她幾乎能清晰感覺到凌亦風的怒意。

    並且接着下來的幾天,他越來越經常地抽煙、沉默。她儘量不去打擾他,可心底卻清楚,他在想念蘇良辰——在他們剛分手的那段日子裏,他的神情與現在如出一轍。

    想不到,時隔五年,能進駐他心底的女人,從頭到尾只有那一個。

    透過車窗看着那個讓她愛了十幾年男人,程今突然覺得,這場獨角戲實在太累人。

    可如果就這樣謝幕,那些流逝掉的光陰,又去哪裏尋回?

    火紅的跑車終於還是在淡淡的尾煙中疾馳而去,凌亦風轉過身,只見門邊還站着一個人。

    “你也該回自己家去了。”他看了那張年輕的面孔一眼,走進屋裏。

    凌昱跟着進來,隨手關上門,賴皮地笑道:“再讓我住一陣。”這裏可比在家自由多了。

    “嗯,住到你考慮好怎麼回去認錯為止。”

    凌亦風坐下來,隨手翻開雜誌。凌昱卻微一挑眉:“怎麼你也認為我該回家認錯……”

    “嗯?還有誰?”凌亦風顯然注意到他的措辭,漫不經心地問。

    “良辰姐。”凌昱隨口答道。

    挑着書頁的手指微微一滯,“你説誰?”

    “蘇良辰啊。你們認識的吧,你不是還有她的照片?……”糟了!凌昱猛地意識到説漏了嘴。那張夾在錢包最裏層的照片,是他當初無意之中翻到的。可是,誰又知道明明只想拿信用卡,卻出其不意找到張陳年老照片,而且還那麼珍而重之地存着,害他不由得好奇多看了兩眼。而這些,堂哥全都不知道。

    幾乎立刻,凌亦風忽然從沙發上起身,眼神晦暗難測。是啊,直到前不久,他才知道原來凌昱已和良辰做了同事。

    他上前幾步看了看凌昱,轉身離開。

    凌昱暗暗鬆了口氣,看來他並不打算追究偷看照片的事。

    心頭一鬆,一句極為不合時宜的話溜出口:“哥,你們以前是情侶?”

    凌亦風神色一冷,“多事。”腳步朝樓上走去。

    凌昱看着他的背影,覺得似乎有必要把昨天剛聽來的小道消息通報一下:“我聽説,良辰姐快要結婚了……”

    “你再説一遍。”凌亦風回過身,手指握住樓梯扶手。

    凌昱不自覺地一怔,為什麼他的表情有些不對?

    “呃……我也不確定啦,只是聽説而已……聽説,她的男朋友對她很好,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聲音越來越小。凌昱雖然一再説錯話,但總還沒有笨到看不出此刻凌亦風的臉色有多差。可是,不是已經有程今姐了嗎?雖然他們一直沒有確定戀人關係,但任誰都看得出來,程今姐正是大伯和伯母看中的兒媳啊,更何況她住在凌家二十多年,感情深厚無可比擬,幾乎所有凌家人都覺得她嫁給堂哥只是遲早的事。

    可是現在,看來事情遠沒有那麼簡單。

    凌昱還在暗自推測這其中的各種可能性,大門已經被人打開,隨着一陣冷冽的寒風灌入,他看見一道更加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15(補上一點)

    良辰做夢也沒想到,凌亦風竟會在公司門口等她。

    剛剛踏下最後一級台階,斜刺裏便伸出一隻手來,重重扣住她的手腕,止住了她的腳步。

    “你……”受了驚的良辰匆匆抬頭,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落入眼簾,薄薄的唇緊抿着,彷彿有無限怒意。

    痛!良辰在看清來人是誰之後,咬着牙掙扎了一下,只感覺再多一秒腕骨就要被捏碎。

    可是凌亦風不肯放手,反而邁開腳步半拖半拽着將這個不安份的女人拉到角落。

    “你做什麼?……”良辰踉蹌了幾步,忿忿地問。腦中再次劃過那日商場裏他與程今並肩而行的景象。

    既然早已有了伴侶,何苦再來招惹她?

    到了拐角處,凌亦風才停下來,深深看她一眼,手上力道微松,卻又恰恰卡在臨界點上,無論良辰多麼費力,都照樣逃不開去。

    “拖我來這裏幹嘛?”微微喘着氣,良辰總算平穩了情緒,盯着那雙深黑幽暗的眼睛問。

    凌亦風挑了挑眉,“難道你想被人當動物觀賞?”

    良辰轉頭看去,果然,公司門口有幾個路人遠遠地朝他們這邊張望兩眼,顯然以為以這架勢會有好戲可看。

    她冷冷地抬頭:“如果你現在放手,相信就算站在人民廣場上,都不會有人注意我們。”頓了頓,又問:“你來這裏究竟要做什麼?”

    凌亦風沉默,靜靜地看她,眼底神色瞬息萬變,半晌後才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地説:“我有話問你。”

    “什麼?”良辰只覺得奇怪,今天的凌亦風,與往常不大一樣。

    “你要結婚?”語調低沉地問出這一句,凌亦風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上的力道。

    良辰一時愣住。

    只是,這短暫的沉默在旁人看來卻更像是默認。

    凌亦風的眼神猝然冷了下來,逼進一步,陰影籠罩在良辰的臉上。他與她的臉,近在咫尺,温熱的氣息拂過面頰,良辰不自覺地往後退,背後一阻,正抵上大廈的牆壁,退無可退。

    凌亦風將她的退縮看在眼裏,突然舉起她被扣住的手,壓在牆上,整個人欺上來,冷冷一笑:“蘇良辰,你要和那個男人結婚那簡直就是妄想。”

    良辰被他突如其來的壓迫感逼得微微窘迫,似乎能吸進去的不是新鮮空氣而全是他身上的煙草味。稍稍偏過頭,另一隻修長的手臂卻伸過來恰好抵在她的頸邊。

    整個人,就這麼被困在狹小的空間裏。

    “蘇良辰,你聽見沒有!”見她不語,凌亦風再次挑眉宣告:“你永遠都不可能和別人結婚,連想都不要想!”

    也許是他的語氣太強硬狂妄,也許是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怒火終於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良辰不再掙扎,而是靜靜抬起眼睫,回以同樣挑眉的姿態,平靜地開口:“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阻礙我的婚姻。”

    “我要結婚,”她微微一笑,以堅定確實的口吻:“而且,立刻、馬上。請問,你該怎樣阻止我?”

    凌亦風僅僅沉默了一秒,狹長漂亮的眼睛裏便突然有了些微真實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撫上良辰的頸脖,拇指下温熱的血脈跳動有力。

    “這才是你。”他緩慢地説:“這樣才是我熟悉的蘇良辰。”這一刻的她,和從前一樣——自信、驕傲、不甘居於弱勢,清澈的眼底流淌着淡淡的灼人光華。

    “只是,”那雙黑漆漆的眼眸陡然冷了下來,“我恨這樣的你。你知道不知道?……我恨你,蘇良辰。”

    心口猛然痛了一下。良辰愣住,之前那抹沒有笑意的微笑還僵在唇角。

    他恨她……他居然説恨她!

    可是,真正有資格説這個字的人,怎麼會輪到他?

    思維有一瞬間的空白,可是身上卻不知從哪突然得來巨大的力量,良辰猛地掙開一直被牢牢握住的手腕,伸手卻推凌亦風的胸膛。凌亦風猝不及防,硬生生往後退了兩步,良辰便趁着這個空隙脱開身。

    冷風呼啦啦地從街角灌進來,吹散了披在肩上的髮絲,烏黑柔軟的頭髮被倒吹回來貼在頸邊,甚至捲上臉頰。可是良辰卻一動不動,似乎沒有感覺,只是冷冷地看着佇立在眼前的男人,低聲開口:“恨?凌亦風,誰都有權利對我説這個字,偏偏只有你不行。”

    她微微側過身,十二月寒冷的風撲面而來,連身上厚重的大衣也抵擋不了,良辰只覺得連心口都被冷風穿過,針刺一般的疼,一點一點蔓延。

    轉身離開之前,她似乎看見凌亦風停在原地微微困惑地皺眉。

    街燈不知何時統一亮了起來,迅速拉長了二人逐漸遠離的影子。

    大學畢業後的那一年,是良辰過得最為辛苦的一年。九月,凌亦風先一步去了國外。原本是定好兩人一起出國的,偏偏在拿到OFFER後,家裏突然來電話説是祖母病重,幾乎沒多考慮,良辰便放棄了這次機會。人生那麼長,想出國又有何難,可是將她從小帶大的祖母或許過不了這個冬天,那時候她唯一想到的只是多點時間陪在老人身邊。

    凌亦風走的時候,良辰沒去機場送行。他們只是通了電話,在飛機起飛之前,凌亦風説:“良辰,我等你。”

    僅僅一個月之後,祖母便離開人世。初時,良辰為這般生離死別難過了許久,可後來她反而慶幸起來。因為就在遺體火化後不久,一向在生意場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蘇家突然露了頹勢,而且這潰敗來得迅速無比,幾乎令旁人措手不及。良辰後來想想,或許之前早有了跡象,只是被父親盡力遮掩,一家子人又全為祖母的事情忙碌,誰都沒有顧上,況且,良辰的父親當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哪個又能想到會突發變故?

    可是良辰卻忍不住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當初就沒有看出來?到了最後治療階段,醫院催款單連下了好幾張,一次幾萬塊的醫藥費按理説根本不是難事,可那時候往往要拖上好幾天才能勉強補齊;祖母都快彌留,父親卻比平時更忙,整天看不見蹤影,見了面也是滿臉滿眼的疲態……這種種跡象加起來,所預示的結果應該很明顯才對。

    良辰真的慶幸,祖母早走一步,沒有看見蘇家是如何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傾家蕩產。至少,她走得算是安心。

    只是短短兩個月的功夫,出國的事情突然變得遙遙無期。良辰只將這件事情告訴給朱寶琳,朱寶琳千里迢迢趕去她老家,見了面沒説什麼安慰的話只是來了個長長的擁抱,睡覺的時候她問:“有沒有和凌亦風説?”

    “沒有。”雖然經常有越洋電話打來,可良辰一次都沒提起這事,只是告訴他新電話號碼,並不説家裏早住不起原來的房子。

    “或許他能幫你……”

    良辰搖頭。不管多麼親密的兩個人,她都不想和金錢扯上關係。況且,凌亦風也在讀書,就算家裏再有本事,他自己又憑哪點幫她?

    父親卻鄭重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盡其所能在最短時間內送她出國,畢竟,這是她從小的心願。良辰知道家裏的難處,也開始着手找工作。但是,蘇家之前的社會關係網鋪得有多大,她是知道的,而且這次不過是被合夥人陷害,公司本身管理沒有問題,因此,想要東山再起也並不是痴人説夢。

    有一陣子,和國外斷了聯繫,原本每週一次的電話突然變得銷聲匿跡。良辰也曾試着打過去,次次通了卻都沒人接。後來終於聯繫上,還是凌亦風打過來,三更半夜的,全家人都被吵醒了,良辰迷迷糊糊去接,隔着細長的電話線,凌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模糊:“良辰,我很想你。”

    睡意一下子全跑沒了似的,良辰在牆角蹲下來。十一月底的天氣冷得夠嗆,屋裏沒有暖氣,木地板滲着寒意,從腳心直躥到胸口。

    可是,良辰竟然不覺得冷,她聽見凌亦風問:“……良辰,你什麼時候過來?”

    她不回答,反問:“為什麼失蹤那麼久?打電話也沒人接。”

    “呵呵,參加一個野外訓練營,好玩死了。”

    整整一個月?確實有點樂不思蜀了,她心想。

    至於訓練營都訓練些什麼,有多好玩,良辰沒心思細問。握着涼冰冰的聽筒,良辰轉頭看了看小小窗口外黑沉沉的夜空,努力回想高中地理課上的世界地圖,那片隔着中國和美國的太平洋,似乎寬得不可逾越。

    兩個在電話裏絮絮叨叨很久,良辰站起身,低着聲音説:“我找到工作了。”

    那端有片刻的沉默,而後説:“這麼早就進入勤工儉學的狀態了?到這邊以後再打工掙錢也不遲。”

    “不是的。”良辰也靜了靜,“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出國了。”

    “……為什麼?”

    “家裏出了點事。”良辰無意識地扭着電話線,不知道該怎麼説下去。説,破產了?錢賠光了?還是説,現在自己連打越洋長途都要算時間,聊得久了心裏頭對父母過意不去?

    沒錢不是丟人的事,她怕的,只是當凌亦風知道她沒錢後的反應。

    即使他有能力幫上忙,她也不想虧欠他。在她的觀念裏,感情和金錢,本就應該要分開的。

    “出了什麼事?”凌亦風果然追問道。

    良辰不肯説。這時母親從卧室裏出來,見她只穿着單薄睡衣立在窗前,不由得皺皺眉頭,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

    “不用擔心。”她強自一笑,“這份工作很好,出國的事,我想先緩一緩再説。”

    真怕他還要繼續追問下去,可沒想到,凌亦風只是沉默了兩秒,繼而卻説:“也好。出國並不是唯一出路,你在國內,等我完成學業回去也是一樣的。”

    良辰反倒怔了怔。只聽那邊又説:“過段時間功課會更緊張,可能沒辦法每週都給你電話。”

    “……沒關係。”

    窗外的月光潔白清冷,簡易的推拉窗上映着她極淡的側影。

    又聊了兩句,才掛掉電話。入睡之前,良辰有些疑惑,為什麼總感覺凌亦風在聽説她不出國後,彷彿着實鬆了口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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