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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欲渡浣花

    琳琅略一沉吟,便豎起長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玉箸不通樂理,只覺簫調清冷哀婉,曲折動人。靜夜裏聽來,如泣如訴,那簫聲百折千迥,縈繞不絕,如迴風流月,清麗難言。一套簫曲吹完,帳中依舊鴉靜無聲。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説不上來好在哪裏,不過到了這半晌,依舊覺着那聲音好像還在耳邊繞着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誇獎了,我不過是學着玩罷了。”一語未了,忽聽遠處那鐵簧之聲又響起來,玉箸道:“那鐵簧又吹起來啦,倒似有意跟咱們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卻是一套《月出》。此樂常見於琴曲,琳琅從未曾聽人以鐵簧來吹奏,簧聲本就激越,吹奏這樣的古曲,卻是劍走偏鋒,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樂中霸氣猶存,並無辭曲中的悽楚悲嘆之意,反倒有着三分從容。只聽那鐵簧將一套《月出》吹畢,久久不聞再奏,又從頭吹遍。琳琅終忍不住豎簫相和,一簫一簧,遙相奏和,居然絲絲入扣,一曲方罷,簧聲收音乾脆清峻,簫聲收音低迥綿長。那些宮人雖不懂得,但聽得好聽,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着嚷起來,正七嘴八舌不可開交的熱鬧時節,忽見氈簾掀起,數人簇擁着一人進來。

    帳中人皆向來者望去,只見當先那人氣宇軒昂,摸約二十六七歲,頭上只是一頂黑緞繡萬壽字紅絨結頂暖帽,穿一身絳色貢緞團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額倫代。顧盼之間頗有英氣,目光如電,向眾人面上一掃。眾人想不到闖入一個不速之客,見他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萬萬不知御駕隨扈大營之中為何會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錯愕在當地。唯琳琅只略一怔仲,便行禮如儀:“奴才叩見裕王爺,王爺萬福金安。”帳中諸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頭請安。

    福全卻只舉一舉手,示意眾人起來,問:“適才吹簫的人是誰?”琳琅低聲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聲,問:“你從前認識我?”因他雖常常出入宮闈,但因宮規,自是等閒不會見到後宮宮人,他身着便服,故而帳中眾人皆被瞞過,不想這女子依舊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從前並沒有福氣識得王爺金面。”福全微有訝色:“那你怎麼知道——”琳琅輕聲答:“王爺身上這件馬褂,定是御賜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見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絨滑的毛尖,向例御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顯貴如親王閣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這上頭露了破綻,不由微笑道:“不錯,這是皇上賞賜的。”心中激賞這女子的玲瓏細密,見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間並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豔,但燈下映得面色瑩白如玉,隱隱似有寶光流轉。福全卻輕輕嗽了一聲,説:“你適才的簫吹得極好。”

    琳琅道:“奴才不過小時侯學過幾日,一時膽大貿然,有辱王爺清聽,請王爺恕罪。”福全道:“不用過謙,今晚這樣的好月,正宜聽簫,你再吹一套曲來。”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細細吹了一套《九域》(注:“域”字本為上四下或,字庫無此字,以同音域代之),這《九域》原是讚頌周公之辭,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而異於羣子;武王即位,則以忠誠輔翼武王。她以此曲來應王命,卻是極為妥切,不僅頌德福全,且將先帝及當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賢帝。福全聽了,卻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聽完,方問:“你念過書麼?”

    琳琅答:“只是識得幾個字罷了。”福全點一點頭,環顧左右,忽問:“你們都是當什麼差事的?”玉箸這才恭聲答:“回王爺的話,奴才們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聲,忽聽帳簾響動,一個小太監進來,見着福全,喜出望外的請個安:“王爺原來在這裏,叫奴才好找——萬歲爺那裏正尋王爺呢。”

    福全聽了,忙帶人去了。待他走後,帳中這才炸了鍋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吁了口氣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沒想到竟是裕王爺。琳琅,虧得你機靈。”琳琅道:“姑姑什麼沒經歷過,只不過咱們在內廷,從來不見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時沒想到罷了。”玉箸到帳門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説:“這就打開鋪蓋吧,明兒還要早起當差呢。”眾人答應着,七手八腳去鋪了氈子,收拾了睡下。

    琳琅的鋪蓋正在玉箸之側,她輾轉半晌,難以入眠,只靜靜聽着帳外的坼聲,遠遠像是打過三更了。帳中安靜下來,聽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聲。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輕輕嘆了口氣。玉箸卻低低問:“還沒睡着麼?”琳琅忙輕聲歉然:“我有擇席的毛病,定是吵着姑姑了。”玉箸説:“我也是換了地頭,睡不踏實。”頓了頓,依舊聲如蠅語:“今兒瞧那情形,裕王爺倒像是有所觸動,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雖在暗夜裏,琳琅只覺得雙頰滾燙,隔了良久方聲如蚊蚋:“姑姑,連你也來打趣我?”玉箸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爺是皇上的兄長,敕封的親王。他若開口向皇上或太后説一聲,你也算是出脱了。”琳琅只是不作聲,久久方道:“姑姑,我沒有那樣天大的福氣。”玉箸也靜默下來,隔了許久卻輕輕嘆了一聲,道:“老實説,假若裕王爺真開口問皇上討了你去,我還替你委屈,你的福份應當還遠不止這個才是。”她聲音極低,只在琳琅耳畔輕輕道出,琳琅隱約聽得真切,駭異之下,終究只低低説:“姑姑你竟這樣講,琳琅做夢都不敢想。”玉箸這些日子所思終於脱口而出,心中略慰,依舊只是耳語道:“其實我在宮裏頭這些年,獨獨遇上你,叫人覺着是個有福的。姑姑倚老賣個老,假若真有那麼一日,也算是姑姑沒有看走眼。”琳琅從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説得人怕起來,我哪會有那樣的福份。姑姑別説這些折煞人的話了。”玉箸輕輕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説:“睡罷。”

    第二日卻是極晴朗的好天氣,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人手便顯得吃緊。琳琅見衣裳沒有洗出來,便自告奮勇去幫忙洗浣。春三月裏,芳草如茵,夾雜野花紛亂,一路行去驚起彩蝶飛鳥,四五個宮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聲濺濺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幾槌,忽然“哎呀”了一聲,她本不慣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卻叫那水濡濕了鞋,腳下涼絲絲全濕得透了。見幾個同伴都赤着足踩在淺水之中,不由笑道:“雖説是春上,踏在水裏不涼麼?”一位宮女便道:“這會子也慣了,倒也有趣,你也下來試試。”琳琅見那河水碧綠,清徹見底,自己到底有幾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這樣急呢。”旁邊宮女便説笑:“這淺的水,哪裏就能沖走你?”琳琅只是搖頭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語晏晏間。忽見一個小宮女從林子那頭尋來,老遠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裏的一件江綢衫子便順水漂去了,連忙伸手去撈住。將衣筐衣槌交給了同伴,跟着小宮女回營帳去。玉箸正坐在那裏發愁,見她進來忙叫了她過去,給她瞧一件石青夾衣,琳琅見那織錦是妝花龍紋,知道是御衣,那衣肩上卻撕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玉箸道:“萬歲爺今天上午行圍時,這衣裳叫樹枝掛了這麼一道口子,偏生這回織補上的人都留在宮裏,你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該勉力試一試,可是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連累了姑姑。”玉箸道:“這回想不到天氣這樣暖和,只帶了三件夾衣出來,晚上萬歲爺指不定就要換,回京裏去取又來不及,四執庫那些人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也是急病亂投醫,拿到咱們這邊來。我知道你的手藝,你不妨試試。”

    琳琅細細看了,取了繃子來繃上,先排緯識經,再細細看一回,方道:“這會子上哪裏去找這真金線來。”玉箸説:“我瞧你那裏有絲線。”琳琅説:“只怕補上不十分像,這雲錦妝花沒有真金線,可充不過去。”

    玉箸臉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説道:“我先織補上了,再瞧瞧有沒有旁的法子。”

    那雲錦本是一根絲也錯不得的,琳琅劈了絲來慢慢生腳,而後通經續緯。足足補了兩個多時辰,方將那道口子織了起來,但見細灰一線淡痕,無論如何掩不過去。玉箸嘆了口氣,説:“也只得這樣了。”

    琳琅想了一想,卻拈了線來,在那補痕上繡出一朵四合如意雲紋。玉箸見她繡到一半,已經撫掌稱妙,待得繡完,正好將那補痕掩蓋住。琳琅微笑道:“這邊肩上也只得繡一朵,方才掩得過去。”

    待得另一朵雲紋繡完,將衣裳掛起來看,果然天衣無縫,宛若生成。玉箸握了琳琅的手,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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